“对不起!布兰克先生……”人群中居然又有人举起手来。众人 纷纷循声而望,有个高大臃肿的男人正挤到台边,正是弗莱德探长, “……布兰克先生!对不起,我需要更正一点,警方已经取消对这位 露小姐的通缉了。因为我们确认那瓶矿泉水中没有致命的毒素,而安 第斯先生也并非是被毒死的。我记得我好像跟您说过这些?”
“弗莱德探长!”布兰克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镇定自若,“真高兴 您今天也能有时间来参加这个记者会。不过,我不记得您跟我说过, 警方已经停止寻找这位姑娘了?”
“哦,对不起,也许我没说清楚。警方的确还在寻找这位小姐, 毕竟,我们还有个案子没破。”
探长耸耸肩,他身后人群越拥越紧,闪光灯在头顶及每个缝隙闪 个不停。对任何媒体而言,此等良机都百年难遇。探长眼看就再没有 容身之地,索性一步跨上台。虽然身材臃肿,腿脚倒是格外灵敏。
布兰克微微一笑。那是他面部最常规的动作,掩饰一切心理活 动。探长的突然出现是今晚的第二个意外,这两个意外皆让他感到 紧张,但他并不惊慌,他从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论是女孩还是警 方,都不可能掌握任何证据。他坦然道:“没关系!探长先生,总之 并没人给安第斯先生下毒,是吗?”
探长却连连摇头:“哦!不不不,安第斯先生的确中毒了!”
“哦?是不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呢?这下我就糊涂了。你不是刚刚 还说,安第斯先生并非中毒而死的?”
“是的,安第斯先生并非中毒而亡。但是,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 法医告诉我,安第斯先生似乎有长期慢性中毒的迹象!”
台下又是一阵躁动。布兰克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这不可能! 药是精挑细选的,纯天然配方,每次摄入微量,对某些脏器造成轻微 却不可逆的损害。此种损害需日积月累方可引发器官衰竭,毒素本身 在身体中微乎其微。而且老安第斯服用此药才仅仅一年,远未达到致 命程度,毒素在身体中积累得更少,难以检验,加之此药是最新研发 成果,昂贵至极,也秘密至极,全美也未必有几家警局会想到对此进 检查。这其中或许有诈。布兰克皱起眉头,一脸诧异:
“真的吗?安第斯先生在公司受到严格的保护,在家应该也会受 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探长先生,我们都非常关心这个案子的进展,我 也非常希望您能早日弄清楚一切!”
“当然!我们也想,”探长耸耸肩,“可这个案子不好破啊!”
“探长先生,你眼前这位露小姐,恐怕就能给你提供不少重要线 索!比如她为何要冒充安第斯的后代来到美国,又为什么要偷走安第 斯先生保险柜里的东西逃跑。不过我想,你可能不希望在这里开始审 讯吧?我也不想把记者朋友们拖得太久!既然这位露小姐并非安第斯 先生的后代,那么就请您把她带回警察局细问吧,我们的发布会马上 就要结束了!”
布兰克微微颔首。探长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抱歉打 扰了……”
“等等!”台下突然又有人高声叫,“安第斯的女儿在这里呢!”
这回是个女人声音,高亢尖利,纯熟的英语中隐含些微东方口 音。巧玉有几分耳熟,却又全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台下又是一阵剧 烈骚动,布兰克这次着实皱了皱眉,随即耸起双肩,笑道:“这是在 干什么?狼来了?”台下众人哄笑,却依然翘首四处张望寻找,终于 在人群深处慢慢挤出一个瘦高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满头银 丝。巧玉心脏猛然一跳,定睛细看,果然是个女人,正昂首阔步走向 主席台,身穿同样的侍者制服,胸口别着同样的名牌。她的面容渐渐 清晰。尽管她步履轻盈,神清气爽,坦荡大方,与半日前那爱算计的 胆小村妇截然不同,巧玉还是完全确认:
谢安娜!
她怎么死而复生了?她的英语竟然如此流利?
夜幕全然垂落海面,太平洋仿如宇宙间无际的黑洞。偶有轮船经 过,光点在远方缓缓移动,如太空中按固有轨迹行进的星。
Kevin 探身轻吻洁茜的面颊,不是嘴唇,因为已不再是那种关 系,这与感恩无关。下车,轻轻关闭车门。车身上有一道巨大凹痕, 是刚才撞击造成的。撞击为他带来机会,借车身剧烈晃动夺过手枪, 击昏后排的打手,用枪顶住司机的后脑,动作纯熟连贯。这次他本 无逃生机会。洁茜是天降的护身符,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她独立而性 感,同时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只做爱不谈爱。她曾是他心目中最标 准的前卫女郎,他和她保持亲昵,以此感到些许骄傲。某些男人具备 狩猎的原始本性,把控制和征服女人的肉体作为骄傲的资本,却并 不在意对方的精神。一旦发现精神也一并到手,反而感到惊慌失措。 Kevin 在惊喜和感激之余,微微感到压力。他已彻底势孤力薄,前途 未卜,必须轻装上阵。他在下车前握住她的手臂,微微用力,感受到 她心脏的跳动,忙又松开。他说:“我不能让你继续为我冒险。”
洁茜点点头,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亢奋之后是冷静,她和他从 来不曾生活在同一世界。她并不需要感激,因为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 她自己。善待一个人,因为善待使她得到满足。她不需要确认他的感 受,不需得知任何事情。她从他目光中读出一切,他需要她离开。所 以,她满足他的需要以作回报。
Kevin 转身沿公路前行。身后是引擎发动的声音,车灯光在他脚 边划一个弧,随即消失。他渐渐放缓脚步,心中升起一个想法:如果 再回到那悬崖边,是否能找到至少一只鞋或一条围巾?大脑随即发出 警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愚蠢无能?境况如此紧迫,竟有时间和心情 去做这些毫无价值的事情?价值。这个概念突然刺痛心扉。他到底还 有什么价值?或许还有。至少布兰克还要四处找他,他的存在就是威 胁。若想一直存在下去,首先要消灭存在的痕迹。Kevin 从口袋中摸 出手机,打算将它丢向大海。Anphone 的秘密之一--不可拆卸的电 池,意味着手机中永远有电流在运转,向外发出信号,报知自己的位 置。在必要时,美国中情局可获取这世界上任何一个Anphone 使用 者的位置。安第斯公司也一样。这是布兰克的强大武器。Kevin 早就 心知肚明,当初扔掉SIM 卡只是演戏。Joy 单纯而善良,并无多少高 科技常识。Kevin 突然感到歉意,鲜明而强烈,诱发心中隐痛,犹如 意识中那一片巨大水花。理智再次警告:这同样不是爱情。布兰克不 会轻易放过自己,逃脱仅仅是暂时的。一旦再次被抓获,则未必有这 一次幸运,许多事情恐怕都将无法继续。
都将无法继续。
这一句话点中要领。Kevin 正要挥舞的胳膊变得迟疑。如果这世 界上还剩一件真正未完成之事……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当他还是一 匹干瘦的小狼,在圣诞前夜,把偷来的老花镜藏进祖母的衣兜,她常 在深夜灯下为他缝补衣服。他犹豫片刻,收回手臂,在电话上按下一 串号码:
“ ,是我,文文。”
嬷嬷
他突然使用儿时的称呼,与成熟浑厚的声音格格不入。电话里的 对方格外惊讶,声音万分迫切。他们已很久没有听到彼此的声音。他 的双眼突然湿润:“不,我不在美国!您放心。我暂时不会回来!”
对方的声音温和下来。她已年近八旬,早该享受天伦之乐,那 是她这一生都无法体验的。他年富力强,才华出众,但他什么也给不 了她,所以他更不能让她担心,她只是个善良懵懂的老太太。她曾迫 切希望他能加入安第斯公司,成为布兰克的臂膀。她曾把安第斯公司 看作天堂,把布兰克看成未来的保障。直到此刻,她还在说:“你对 布兰克叔叔忠心耿耿,他一定会让你安全回到美国,洗清你的一切罪 名!”可Kevin 无法解释。因为那个慈祥而固执的老太太决不会相信, 自己一辈子的恩人已对自己唯一的亲孙子判了死刑。Kevin 挂断电话, 抹一把脸,把手机狠狠扔向大海。
桔恩小姐缓缓放下电话,好像那是一件很沉重的东西。走出书 房,小心翼翼地关门,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廊里虽空无一人,灯光却 过于明亮,她的步伐突然变得沉重,好像力不从心,曾经轻易隐瞒的 年龄突然奔涌而出,由下至上,沉重之感从脚趾直达双目,在胖胖的 圆脸上展示出极其少见的表情。楼道里突然响起雄伟的脚步声,墨西 哥姑娘走路总是要用那么大力气。桔恩小姐竭力试图恢复通常的轻 松表情,却并未成功。脸部的肌肉不由大脑控制,如心脏一般僵硬冰 冷。她伸手狠狠揉搓双眼,撤掉双手时,只见玛丽亚娜惊慌失措地站 在眼前:“桔恩小姐!您快去看看吧!电视里正在播布兰克先生!太 太快要昏过去了!”
安第斯大厦一楼的大会议厅里鸦雀无声,仿如暴风雨将来之前的 沉寂。
谢安娜登上台,经过老杨身边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巧玉心 中一动:他们原本认识?再多想一想,心中若有所悟:老杨又矮又胖, 又是个六十多岁的秃顶,莫非他就是谢安娜所说的那个由老安第斯派 去找她的私人侦探?原来他姓杨不姓阎?莫非也是他救了谢安娜?但 都已经被子弹打中了,怎能起死回生?
巧玉正纳闷,谢安娜已在她身边站好,向布兰克鄙夷一笑:“真 遗憾啊,布兰克先生,这么快您就不记得我了?您的助手枪法真的很 好!不过,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防弹衣。”谢安娜边说边敞开衣 襟,露出贴身的黑色背心,胸口处还卡着一枚亮闪闪的子弹,“您不 会连您自己的子弹都不认识?”
会场顿时一片哗然。巧玉恍然大悟,心中却越发忐忑:她一直穿 着防弹衣!怪不得在安宅的地下室里死活也不愿脱下外衣!她居然也 是有备而来?她真是安第斯的女儿吗?她到底是谁?
布兰克的笑容顿失,脸色也猛然一青,立刻又恢复正常,随即发 出更夸张的笑声:“哈哈!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这是多么神奇的故事 呢?这位露小姐说我是杀人犯,你再上来展示子弹?她承认她假冒 了安第斯的后代,你又上来说自己才是安第斯先生的女儿?你们当 我们大家都是傻子吗?”
“我是有证据的,这是我母亲寄给安第斯先生的亲笔信,”谢安娜 不慌不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寄信时间是1983 年,信封和邮票都 能证明这封信的年代。”
“安第斯先生成就卓着,每天都会收到世界各地仰慕者的来信。 谁能证明这封信不是你母亲自作多情呢?”布兰克也以蔑视回报。谢 安娜泰然道:“你不记得了?昨天在安第斯家,你把我父亲亲手写给 我母亲的字条从我这里搜走了?连同安第斯夫人和我签的合同?”
众人仰头去看包厢,安第斯夫人却不知何时已消失了。布兰克笑 道:“哈哈,我在安第斯家?撒谎也不能这么不着边际。也许你不清 楚,安第斯夫人是不会邀请我去她家的!不过,安第斯夫人真的和你 签过合约吗?这就更有意思了!我倒是很好奇,你们之间达成了哪些 共识?”
布兰克睁大眼睛,故作诧异。谢安娜泰然回答:“她让我把遗产 的九成都分给她。你难道还没过目吗?昨天看你们的亲密样子,我还 以为你们什么都要商量着行事呢!你们把合同收回了,我是不是就不 必履行了?”
“你撒谎!”
安第斯夫人突然从台后绕出来。就在两分钟前,她刚刚接到确凿 情报:这女继承人也是冒牌的!布兰克是个笨蛋!他谁也没能除掉, 尽管她们都是冒牌货!安第斯夫人在楼上再也坐不住,局势眼看就 要失控,她必须马上登台,亲自出演对她最有力的角色--揭穿冒牌 货,还要与布兰克撇清关系。布兰克原本就不值得信赖。台下又是一 阵骚动,闪光灯又是一阵暴风骤雨。安第斯夫人双手抱胸,傲然屹立 于台中央,好像广场中心的艺术雕塑。布兰克眉头微微一皱,来不及 开口,安第斯夫人已打响了连珠之炮:“我怎么会让布兰克这样卑鄙 的人到我家来?我更不会让你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我家!我根 本就没见过你!我不相信你是安第斯的女儿。你只不过是想来骗取遗 产而已!”
谢安娜不甘示弱:“你怎知我不是安第斯的女儿?”
“你叫什么?哪年出生?”
“谢安娜!1949 年出生!”
“Shit Anna?”安第斯夫人仰头大笑,“Shit?‘安第斯’在中文里 是这样翻译的?”
“我随我母亲的姓!”
“我说呢!你母亲是谁?她是哪里人?她为什么不来?”
“我母亲叫谢以璐,在上海出生。她已经去世多年了!”
安第斯夫人翻翻眼皮,一脸不屑道:“我跟安第斯先生生活了十 几年,从没听他提起过你母亲!”谢安娜立刻反驳:“他不说也不等于 不存在!”安第斯夫人突然又瞪圆了眼睛:
“你以前来过美国?”
“没有,这是第一次!”
“你的中国护照呢?”
“我的护照不是被你们抢走了?”
“哈哈!真可笑!我要问你为什么英语这么流利,你也说是我教 你的?”
“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才能教我英语……”
布兰克的眉头越皱越紧。两个女人也越说越快,唇枪舌剑。根本 不给别人插嘴之机。谢安娜话音为落,安第斯夫人已然开口:
“一个在中国土生土长从没来过美国的女人,能讲如此流利的英 语,果然是天才!”
“中国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天才!”
“旧金山的中国城里也一样吧?”
“我昨天一到旧金山就去你家了,还没去过中国城,不知道!”
“真的?都板街555 号你也没去过?”
谢安娜一愣。安第斯夫人立刻乘胜追击,决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都板街555 号三楼的Nana(娜娜)小姐你也没听过?”
安第斯夫人逼视谢安娜双眼,面露得意之色。布兰克的脸色却倏 然阴沉:这个愚蠢的女人!
谢安娜短暂沉默,脸上突然绽放笑容。她朗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