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公里之外,在旧金山费尔蒙酒店的总统套房里,巧玉睡了两 三个小时又醒过来。骆驼还没回来,窗外天色已微明,再也睡不着。 她索性起身披上衣服,坐到客厅的沙发里等骆驼。落地大窗之外,整 座城市还沉睡着,稠密的路灯光凝聚于山坡之上,如无数困倦呆滞的 眼睛。偶有赶早的车灯穿越寂寞的街道,仿佛迷了路的萤火虫。但黑 夜毕竟即将结束,因为远山的边缘已出现一条白线。这就是旧金山, 这就是硅谷。巧玉突然想起一周之前,飞机即将在旧金山机场降落的 一刻,那时她还是个请了三天假到美国来占小便宜的小北漂。之后 的一周,连她自己都难以分清是梦是真。如今梦醒了,她仍和一周前 无异。没钱,没家人,也没爱人。也不能说无异--从公司消失这些 天,估计工作是没了。
套间的房门终于开了。骆驼走进来,看见沙发上的巧玉,吃惊道: “哟!没睡?心里有事睡不着?你俩可真情深似海!真让人羡慕啊!”
巧玉双颊微热,心中却有些许不解。这话从何而来?她抱着双臂 站起身:“你们北京办公室的负责人怎么说?”
骆驼却突然皱起眉头,让巧玉心中一沉。骆驼耸耸双肩:“唉! 我们头儿倒是答应了,也去找夏可赋谈了。可他不干啊!”
巧玉深感意外:“可赋他不愿意来?为什么?”
“因为他不愿意当继承人。他要你替他当!嘿嘿!你说他对你有 多好?”
巧玉大吃一惊,难以置信:“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骆驼却突然严肃起来,瞪起小眼,一板一眼道:“谁跟你开玩笑 了?夏可赋亲口跟我们头儿说的,一定要你代替他继承遗产!”
“这怎么可能?他本来就是继承人!我什么都不是!”
“可老头儿昨晚当众承认你是了。”
“可刚才桔恩小姐又当众说过我根本不是了!”
骆驼不耐烦道:“嘿!你还挺较真儿!那疯老太太的话能管什么 用?老头儿又没否认过你不是他的继承人!当然,这件事的确有点小 麻烦,毕竟媒体最喜欢找事儿。不过呢,这也不是多大的麻烦,交给 我们,不会有问题的!两百五十万美元呢!这点事儿还搞不定?嘿 嘿!”骆驼嘻嘻一笑,冲巧玉眨眨眼。
“不行!是他的就是他的,我不能把他的东西拿走!不行!绝对 不行!”
巧玉极力坚持,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怨气。可赋并不领情,他在跟 自己客气。她仿佛听见电话里可赋那沉闷的声音:“别乱花钱!”他把 手机看成一沓钞票,可那是她的灵魂和血肉,代表着她愿为他付出的 一切。他若是不稀罕,她做的一切就不值一文。
“哎呀你这个傻丫头!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他腿还断着,你让 他怎么来美国?他不来,你也不认,你们岂不是谁都捞不着?再说 了,就凭你俩的感情,这些日子我算是真看明白了也佩服到家了!那 简直,好得跟一个人一样啊!可他是有老婆的人,遗产给他了,他怎 么分你?明白吗?”
巧玉一愣,心中豁然开朗,暖意之中却含着酸楚。骆驼的话点破 天机,也许这就是可赋的一片苦心。巧玉了解可赋,他内向而固执, 认定的事情从不回头。他说不来美国,没人能把他拉来。
莫非,她真的要变成安第斯的继承人了?
骆驼趁着巧玉愣神的工夫,闪身走进客厅里的卫生间,他的耳朵 里有个小耳塞正在微微震动。耳塞小得不能再小,别人就算近在咫尺 也难以察觉。他轻轻关闭卫生间的门,用最低的声音说:
“CIA 特勤科零一八号。计划很顺利。GRE 公司已同意合作, Joy 也基本答应了……”
两周之后。北京,国贸。
GRE 北京办公室的大门,藏在国贸一座二十八层的拐角处。位 置隐蔽,门前没有公司logo ,进出需经指纹识别系统。巧玉准时来到 门外,午夜零点,分秒不差。楼道里昏暗而安静。她轻按门铃,内侧 的玻璃门应声而开,走出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郎,身着深褐色套装,穿 黑色高跟皮鞋,一头黑发优雅地盘在脑后。就是她,几周前把传单塞 进巧玉手中的女生,气质打扮却已判若两人。
谢春燕引领巧玉进入公司,穿过层层玻璃门,经过一条狭长的走 廊。北京负责人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最远端。午夜的公司阴暗宁静, 走廊两侧房门紧闭,办公大厅沉浸在黑暗之中,桌椅和电脑的影子张 牙舞爪。选定此种时间和地点,谈话内容必然神秘而严肃。
谢春燕把巧玉带进自己办公室,拧亮了灯,脸上浮现笑意:“Joy , 我很欣赏你的准时!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来参观我们公司。特别是 在这个时间……”巧玉也微笑作答:“没关系,反正有时差。”
“我想,罗拓已经跟你详细介绍过我们的公司了?”
巧玉点头:“是的,他说了很多。但我还在努力试图理解。”
谢春燕微微一笑:“罗拓是我们办公室最好的调查师。不过,看 来他不是最好的解说员!”
巧玉忙说:“没有,他说得很清楚。但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那现在消化得如何?会考虑加入GRE 吗?”
巧玉沉吟片刻:“这要看具体的工作内容是什么,而且,更重要 的,我得知道我为了什么工作。”
“不能说是为了钱,那样就未免太俗了。”谢春燕调皮地做个鬼脸, 仿佛瞬间变成个小女孩,随即又严肃起来:“你很专业,这很好。这 是在GRE 工作最基本的需求。你加入之后,将会参与一个非常重大 的调查项目。在你接受offer (录用通知)之前,还不是我们公司的 员工,因此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细节。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 的客户是正义的一方,而且此事有关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我不能保证 这件事完全没有危险,但请你相信,GRE 是一家专业而严谨的公司, 我们绝不会让员工置身于危险之中。”
谢春燕稍作停顿,看看巧玉,继续解释说:“也许你会说,之前 罗拓和Nana 都曾经置身险境,其实不然,因为每个步骤都是经过严 密计划的,我们也都备有多种应急方案。”
“真的严密?”巧玉反问,“谢安娜--该说是Nana--胸口挨 的那一枪呢?如果是朝着头上打的怎么办?”
“哈!果然是个厉害姑娘!”谢春燕哈哈一笑,收起笑容,“布兰 克的助手亚瑟,是出了名的 ‘胸口一枪’,只打胸口不打头。不过即 便如此,风险也还是很大的。我们的美西办公室向来比较激进,除了 做一些稍显危险的事情,偶尔也做一些不够合法的,比如去弄两本假 护照之类。”谢春燕向巧玉眨眨眼,“但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容许中国 办公室的员工做类似的事情。尽管这个项目的执行是在美国,但项目 是我开的,你也算是我的员工。我要求我的员工严格遵守当地法律, 我也一向把我的员工看成公司最大的财富。”
“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们需要在安第斯公司里安置一个人。此人不但要能对安 第斯公司有所控制,还能深入硅谷的电子行业。”
谢春燕注视巧玉,目光中充满激励。巧玉顿然领悟:骆驼和谢春 燕之所以答应帮助巧玉协助可赋来美国,其实是为了给下一个项目做 准备的。看来这必定是个超级大案,不然GRE 也不会冒险违背老客 户安第斯的意思。当然老安第斯已经不在了,知情人不超过十个。除 了GRE 公司内部人员,就只有巧玉,Kevin ,可赋和桔恩小姐。桔恩 小姐疯了,Kevin 失踪了,安排巧玉做继承人原本就是可赋的意思。 顺理成章。
“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愿意帮我。我和可赋谁当继承人, 你就雇谁。”
谢春燕点头:“是的。不过,你比夏可赋更合适。因为你具备一 些他所欠缺的特质。”
“比如?”
“比如英语。当然这只是最基础的,还有很多其他的条件,我先 不细说。就等你一个答复。只要你点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谢春燕说罢,安静凝视着巧玉,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好像鼓舞学 生发言的老师。巧玉想了想,又问:“如果我不答应,是不是也就做 不了继承人?”
谢春燕笑道:“我们可不是黑社会。不会强迫或者威胁你。当然, 如果你不接受我们的offer ,我们同样也就不会接受你的offer 。也就 是说,我们对你的帮助也就到此为止。我知道安第斯的律师已经给了 你五百万美元,但这是以贷款的形式给你的。真正的遗产并未交给 你,因为继承的手续还没办理完。当然即便你不使用我们的服务,我 们也绝不会去故意揭发你;但我想,有很多媒体正期待着挖掘新闻, 某些慈善机构也不太希望遗产被你领走。所以失去了GRE 公司的专 业协助,恐怕你的风险还是不小的。”
“所以,我是骑虎难下了?”
谢春燕眨眨眼,再度浮现轻松表情:“别把它说得这么困难,只 是一份工作而已。很多人期待着进入GRE 公司工作呢!当然,你跟 他们不同,你的财富足够他们挣几十辈子的。不过你的花销也大,不 是吗?我听说,你刚刚在北京买了一套别墅和一家公关公司?”
巧玉脸一红,微笑着说:“还有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吗?”
谢春燕也笑道:“所以我说很多人想来这里工作!怎么样?给我 个答复?”
巧玉耸耸肩:“反正我也失业了。”
谢春燕面露喜色:“我可以把这句话当成一个yes 吗?”
巧玉点点头。
谢春燕站起身来,隔着办公桌向巧玉伸出手:“Joy,谢谢你!希 望我们合作愉快!现在,就让咱们进入细节吧!”
早晨六点半,巧玉走出国贸一座的大堂。
天基本上还是黑的,只在贴近地面的楼缝里漏出一丝白光,一辆 黑色别克轿车已等在大厦门外。巧玉径直走过去,她知道车在等她。 本打算坐到副驾驶的位子,大厦的工作人员却抢先替她拉开后车门。
巧玉上车。司机打了个哈欠,动作十分夸张,鼻涕眼泪的揉弄半 天,这才转回身,朝后座嘻嘻一笑:“嘿嘿!美女,够能聊的啊!通 宵啊!我们头儿厉害吧?我猜她就一定能说服你!”
巧玉白了骆驼一眼:“本来早就想答应的,考虑到跟你做同事, 所以多犹豫了一会儿!”
骆驼佯怒:“嘿!怎么说话呢?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怎么连一点 阶级感情都没有?也是!您现在是超级资本家,美国大亨,我就是个 小打工的,您的小司机。敢情跟您不是一个阶级的!整个儿一个被剥 削被压迫呗?”
巧玉皱起眉头,斜眼看着骆驼:“怎么看也不像个被剥的嘛!倒 像是……倒像是狐假虎威的狗腿子!”
巧玉笑出声来,骆驼立刻伸脖子瞪眼。巧玉抢在他发作之前说: “哎,别贫了!送我去个地方呗?”
骆驼做个鬼脸:“嘿嘿!想他了?”
“去!讨厌。”
骆驼却突然严肃起来:“说好了啊,只能远远儿地看一眼!就一 眼啊!看得见看不见都一眼!我是看在你下午要飞美国,以后轻易见 不着的份儿上,才答应带你去的。这要让老板知道了,还不得立马儿 把我炒了?”骆驼向着楼上努努嘴。
“行了行了,快走吧!”巧玉说罢,侧目窗外,漆黑寒冷,灯火 阑珊。汽车启动,把她的身体推向椅背。她索性把头仰在椅背上,闭 上眼,心痛突如其来。
以后真的再难见面了。
夏可赋天没亮就醒了。
第一晚住大房子,总归有些不适应,说不清道不明的。也许是床 太软,卧室太空旷,室温太高,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心中有些隐隐不 适。他悄悄下床,拄着拐走向客厅。腿上依然打着石膏,但动作已比 之前灵活,加之地毯厚重柔软,并无多少响动,老婆孩子全然不知。 她们比他睡得踏实多了。
客厅渗入晨曦,新买的家具被染上一层微光。地毯上面堆着大大 小小十几个尚未拆封的盒子。Anphone ,Anpad ,手提电脑,台式电 脑,网络电视……安第斯的产品一应俱全,都是以办公用品的名义送 来的。这座豪宅的来历也差不多,还有车库里崭新的奔驰S500。这 些都是副总裁待遇。公关公司一夜之间换了股东,他则一夜之间被提 为副总。年薪翻了30 倍,公司还特意发了一封表扬信,把半个公司 的业绩都归他名下。当然这信只是写给家属看的,他的提级在公司其 实是秘密。老婆和岳父母都陷入中彩般的狂喜中,瞬间把他尊为成就 卓着的事业家。唯有他心里最清楚这一切从何而来,美满和失落,暖 意和酸涩,皆在体内秘密交融翻滚,久久难以平复。
夏可赋披上羽绒衣,拉开拉门,走进花园。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透彻心扉。
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夏可赋放眼而望,透过花园的铁栏杆, 整个小区依然沉浸在睡意中。一座座洋房安静排列,被花园和绿地整 齐分割,一条笔直的马路,在他面前向远方无限伸展。这是很多人梦 寐以求的生活,突然降临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快乐。恰恰相反, 仿佛丢失了什么最珍贵的,再难复得。白色的捷达还停在门外路边, 显得遥远而孤独,与这豪华小区格格不入。老婆让他把捷达卖了,他 执意不肯。留着,他又不能细看。每瞥一眼,心中便会隐痛。
远处有辆黑色轿车,正逆着阳光缓缓驶来。又是一个早起之人。 其实并不算早了,七点出头,若在普通的小区,出门上班的车流早已 如织。但对于北京的新贵而言,一天常在午后开始,在拂晓结束。
那黑车越驶越慢,最终停在二三百米之外的路边,并不拐进谁家 的院子。想必是来接人的。隔不多时,车里走下一个苗条身影,站在 原地不动。逆光,阳光过于刺眼,夏可赋没戴眼镜,看不清。人影越 发模糊,但朦胧中却又有几分眼熟。如此努力看了几秒,对面人突然 抬起右臂,向他缓缓摇动。
夏可赋心中猛然一颤,拔腿向前猛走,忘记了腋下还夹着拐杖, 双拐纷纷落地,腿上一阵剧痛,好歹弯腰捡起拐杖,全凭单腿之力平 衡,奋力站直了,也抬起右臂轻轻挥舞,泪水顿然湿透眼眶,眼前越 发模糊。他忙用手背抹去泪水,努力睁大双眼,朝阳无限耀眼,泪水 再度填满眼眶,他连忙再去抹,手忙脚乱,笨拙不堪。右腋下的拐杖 再次倒地,他顾不得再扶。他想呼喊,喉头却似被堵塞,发不出一丝 声音。
对面的人影停止挥臂,缓缓将手指向两人之间的白色捷达,稍事 停留,再收回手臂,将双手放在胸前。
夏可赋顿然领会,心中一阵锥刺之痛。他也缓缓抬起右臂,指向 那捷达,稍事停留之后,再把双手狠狠压在胸口。对面之人向他用力 点点头,毅然转身钻进黑色轿车。
引擎仿若轻叹,扬起一阵微尘。
公务车在视野中消失良久,夏可赋才终于将视线移开。其实视线 早已彻底模糊,阳光和泪水早就融作一团。
精疲力竭,双腿和心脏皆已虚弱无力。夏可赋用极慢的速度俯 身,将自己缓缓贴近地面。眼前一根枯枝,伴着两片残叶,干枯老 涩,叶面却浮着水珠,晶莹剔透,出处不明,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他低声道:“你是我的露水,请不要急着消失,天还没有大亮!”说罢 抬头看一眼天,耀眼的阳光却猛刺下来,带着玻璃破碎般的脆响。
巧玉强忍泪水,侧目看向车外。茂密的树林,正披着金色阳光。 公务车加速驶上高速公路,巧玉被惯性推向椅背。她却固执起来,奋 力对抗汽车的惯性,让自己挺直身体,目视前方。高速公路上车辆密 集,向着都市奔流。突然间,真正的人生仿佛刚刚开始,绚丽多彩, 紧张而刺激。她再不是之前那个伤感潦倒的小北漂了。公务车飞速行 驶,如激流中钻来钻去的鱼,灰蒙蒙的都市正渐渐在眼前浮现。巧玉 在心中默念着:
再见,北京!
再见,可赋!
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