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分外明媚。天空蔚蓝深远,没有云。机窗外有绵延的 绿色山丘,密布的房屋,和绵长的跨海大桥。不久之后,巧玉看见一 片金光,飞机继续接近地面,看出那是一片硕大的停车场,紧接着是 绿地,跑道起点,飞机落地的振荡。收拾行李,下机,一路并没看见 那瘦小身影。巧玉的心情依然忐忑,好像被押解的囚犯,突然找不到 看守。
先于巧玉下机的乘客并不多,巧玉快步超越他们。通过海关,按 下手印。并无托运行李,巧玉领先走进接机大厅,看见散立的人群, 和半空中写着姓名的纸片,果然有一张属于自己。海关的金属大门在 背后徐徐关闭,巧玉快速回望,完全不见那瘦小身影。
巧玉大步走向自己的名字。纸片正上方,露出一张英俊笑脸:“露 小姐,您好!欢迎您来到美国!”浑厚的男中音,中文标准却略显生 涩,带有异地风情。华裔,三十出头,身形魁梧,深色西装,浅色领 带。眉目间一股英气,笑容和声音融成一股热流,“我叫Kevin ,安 第斯公司亚太区的市场总监。很高兴见到您!”
握手,彼此微笑,古龙水的暗香匿藏于空气之中。口音,着装, 姿态,笑容,气息,处处皆有异类的特征,显示来自不同文明,持有 不同观点,却并未阻止油然而生的亲切感,仿佛老友重逢。
“你好。我叫Joy(乔伊)。”
“Joy !真是个好名字!”他增加笑容的幅度,眼角出现细长性感 的纹路。“这个我来!”话音未落,巧玉的双肩背已到他手上。粗壮 的手臂,那黑色背包再大也显得轻而易举。另一只手却不知何时多了 一张湿巾:“擦一把脸吧!搭飞机有没有很辛苦?”
巧玉连忙接过湿巾,很想立刻擦一把脸,又怕过于不拘小节。 Kevin 手上却又魔术般地出现一瓶矿泉水:“口渴了没?”
巧玉并不口渴,倒是有些应接不暇,正要腾出一只手,Kevin 却 体贴道:“不急!先擦把脸!这个我先替你收好。”话音未落,Kevin 已将矿泉水塞进背包侧兜。巧玉把脸埋入湿巾,皮肤细胞逐一舒展, 大脑随即清醒了几分。再睁开眼,Kevin 一手拎着背包,另一只手微 微张开停在半空。巧玉一时不解,Kevin 轻声道:“湿巾……”说罢右 眼一眨,暧昧而略显轻浮。巧玉心中微微一阵别扭:她原本不是他的 谁,为何接受他的额外恩惠?一把抓住背包带:“我自己来!”
Kevin 略吃一惊,并不放手:“你路上辛苦,我来拿没有问 题!”“我不累!自己来!”巧玉坚持,小脾气暗自作祟。Kevin 忙松 了手,尴尬一笑。巧玉拿回背包,心中却微微一阵懊悔。Kevin 只是 个友好的陌生人,既没能力也没义务理解巧玉的心思。倒是Kevin 打 破僵局:“车子等在外面……”巧玉连忙点头,示意Kevin 先行。迅 速离开机场,正是她所期望的。
Kevin 步伐稳健,劈开人流。巧玉紧随其后,眼前一片饱满的深 蓝色西服。没走两步,Kevin 却突然转回身来,颔首低语:“跟紧我!” 没有笑容,眉头微皱,目光严峻。
巧玉心中诧异,举目四望,大厅不知何时变得拥挤,人流如潮, 溢满四周。数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正堵在玻璃门前,戴着墨镜,交头 接耳。巧玉转身回望,海关大门不停开闭,旅客鱼贯而出,未见那头 戴棒球帽的瘦小身影。再回过头来,Kevin 已在数米之外。拔腿要赶, 突然一声巨响,惊心动魄。
巧玉脚下随之一晃,几乎跌倒。刺鼻浓烟席卷而来,令人无法 睁眼,难以呼吸。巧玉心中大惊,茫然失措,条件反射地抱头掩目, 耳边脚步声惊叫声乱作一团。突然间,浑厚的男中音自不远处而来: “Joy ,你在哪里?快蹲下!捂住口鼻,不要睁眼……”话音未落,警 笛骤然响起,盖过一切声音。巧玉蹲下身子,紧闭双眼,双手捂鼻。
突然有人猛撞上来,一把抓紧巧玉的手腕,拉起就走。巧玉以为 是Kevin, 仓促起身。微微睁眼,顿觉烟雾刺眼,酸痛难忍,泪如泉 涌,只能再闭上。跟着踉跄跑出十几步,只觉背包在身侧乱舞,沉重 累赘,什么东西把腰戳得生疼,大概是Kevin 刚才塞的矿泉水瓶。巧 玉略感安慰,一旦被困,起码还有水喝。两人隐约间闯入一扇门,烟 雾淡却,巧玉忙睁眼,泪幕之后,只见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一排白 色的小便器。再看眼前人,身材瘦小,绝非Kevin 。巧玉顿觉不妙, 驻足甩手,想要摆脱,那人却并不放手。再细看那人,只见他戴着口 罩和防护眼镜,眼镜后,竟是那双熟悉的三角小眼!巧玉大骇,竭力 想要挣脱,那人反而抓得更牢。情急之下,巧玉抬腿猛踢对方下身。 用力过猛,自己险些跌倒。那人并无防备,一声哀号,随即放手。
巧玉转身便逃。推开门,一头冲入烟雾之中。眼睛睁不开,没头 苍蝇似的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不知踩碰了谁,跌倒爬起来再跑,直 到一头撞进一个坚实的怀里,对方一把将她抓紧,无法挣脱。“不用 怕!是我!”古龙水的暗香幽幽而来,巧玉立刻双腿发软,浑身无力, 再也跑不动半步。Kevin 双手用力,把巧玉提离了地面,快步冲出机 场大厅。空气顿时清新。巧玉睁开双眼,眼前又是那深蓝色西服,和 大片绷紧的白色衬衫,近在咫尺。惊魂未定,突然一阵莫名的心跳。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Joy ,我们安全了!”
浑厚的声音,加之粗壮的臂膀,好似强大的镇静剂。但他并非 超人,因为双眼正红肿着,泪水流个不停。“好像是催泪弹!”他笑 着流泪。纯粹的生理反应,却令人莫名感动。巧玉随手从背包中取出 眼药水递给Kevin :“给,很管用的。”Kevin 咧嘴一笑,接过眼药水, 却并不立刻使用:“等下再说。我们快走!”他再次伸手去拿她的背包, 这次巧玉没拒绝。
“咱们去哪儿?”
“饭店。你需要休息!车子呢?怎么不在了?”Kevin 举目张望, 一脸茫然。路上挤满车和人,乱作一团。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白色 的Anphone ,巧玉朝思暮想的东西。
Anphone 却停在半空。
Kevin 愣在原地,一脸错愕。对面走来一位身穿风衣的中年金发 男人。墨镜,袖扣,戒指,皮鞋。晶莹闪亮,一尘不染,一丝不苟。 身后跟着两名壮汉。三人步履悠然,与慌乱的人群截然不同。“Kevin , 这位就是露小姐?”那人使用英语,嘴角一丝笑意,却毫无亲切之感。 “Eric Blank (埃里克·布兰克),安第斯的副总裁。”副总向巧玉伸出 手,毛茸茸冰凉凉的。“美丽的露小姐,Kevin 到底打算把您带到哪 儿去呢?”
巧玉两颊微热,无言以对。Kevin 接过话头:“布兰克先生,我正 准备带露小姐去酒店。”“哪家?”“机场附近的喜来登!”“太糟糕了!” 副总眉头一皱,“他们的系统出了错,露小姐的房间被取消了。”
“真的?我问问酒店。”Kevin 举起手机。
副总微微挑眉:“难道我会骗你?”
“对不起!是我没安排好!我立刻联系其他酒店!”
“Kevin ,你忘了?后天是安第斯大会,我们有那么多的客人,现 在还会有房间吗?”
“这……”
“不必着急,我已经为露小姐安排了更好的住处--我家。下面 就由我来亲自照顾这位美丽的女士。”副总保持着笑意,向巧玉挤挤 左眼。巧玉只觉别扭。Kevin 局促不安道:“可是布兰克先生,安第斯 先生还等着要见露小姐。”“安第斯先生将在后天的大会上见到她。”“露 小姐明天还要参观公司!”“明天,我会亲自带露小姐去参观公司 的!”“我是亚太区的市场部总监,带领露小姐参观公司是我的职责!”
Kevin 和副总对视。两人嘴角都有笑意,眼睛里却没有。
“哈!看看这里,真是一团糟!警察马上就要来了,我可不想我 们的贵客被警察盘查。你说呢?Kevin ?”副总打破僵局。警笛声正 由远及近。Kevin 只得后退一步,副总身边的一名壮汉,从Kevin 手 中接过巧玉的双肩背。
“露小姐,请?”副总侧身微笑。黑色奔驰S500 已悄然停在路边, 壮汉不容分说,把双肩背丢进后备箱。巧玉一阵莫名的紧张。副总 的家?美国人何时如此好客?Kevin 仍立在原地,面无表情。他和副 总有何过节,孰是孰非?巧玉无以判断,仅凭直觉,黑色奔驰令人畏 惧,但她似乎别无选择。
副总并未跟随巧玉上奔驰车。他坐进尾随的一辆别克公务,掏出 手机,按下速拨键。
“是不是你派的人?”
“谁是我派的人?”女人在电话中反问。副总眉头一皱:“你知道 我在说什么。机场乱成一团了。”“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问我?”“你 派了人,怎么没通知我?”
“难道你什么都通知我了?”女人毫不示弱,“你通知我那女人已 经来到美国了?”
“我想她也许不是。”
“如果真的是呢?”
“但你的人动作太大了!这样会惊动警方!”
“什么动作太大?”
“催泪弹都用上了。这群笨蛋!”副总怒意渐浓。女人极力辩解: “这不可能!我只让他们跟着,没让他们在机场动手!”
“不论怎样,叫他们离开。不要再插手了!”副总深吸一口气, 尽力柔声道,“亲爱的,相信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副总挂断电话,闭目,提手轻按眉间。平静。一切皆在掌控之 中。这是一场决斗,生死攸关。没有风险,焉能全胜?决斗场本来该 是男人的阵地,怎能容女人插手?男人永远比女人狡猾。他坦承自己 狡猾。对于一个狡猾的男人,五十岁正是巅峰。二十多年的忍辱负 重,苦心经营,皆为今天这一搏。
“布兰克先生,”非洲裔的老司机毕恭毕敬,“回家吗?桔恩小姐 刚刚打来电话,午餐早就准备好了。”
“当然。Mark(马克),不然还能去哪儿呢?”
高速公路上,一长串警车从对面疾驰而过。副总靠在宽大的皮座 椅里,瞄一眼前面的黑色奔驰,笑意又在嘴角重现。
别克尾随奔驰,驶上一条乡间小路。路边房屋渐少,地势渐高。 路也越发崎岖,蜿蜒深入林间。茂密的红杉林,棵棵挺拔入云,枝繁 叶茂,遮天蔽日。又驶一段,峰回路转。下一个缓坡,再转一个弯, 车速渐缓,最终停在一座大房子前。房子共分四层,正门开在二层, 有阶梯相通,两侧是弧形的木质扶栏,爬满翠绿藤萝。
众人下车。白发的黑人司机小跑着去按门铃,西服后襟随之舞 动,好似来自南北战争时代。大门即刻便开,仿佛恭候已久。一串 咯咯的笑声夺门而出,像是来自风光正好的少妇,或者涉世未深的村 姑。但随着声音跑出门来的,却是个小胖老太太,火红的卷发,年过 七旬却风光满面,穿老式用人套裙,好像一只白底细花的椭圆瓷坛, 种着一棵圆鼓鼓的笑脸,眼眉与皱纹混作一团,仿若一朵盛开的牡丹 花:“呵呵呵呵!我还奇怪呢!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呢?原来是布 兰克先生!您今天回来得可真早啊!正好赶上下午茶!呵呵呵呵…… 哎哟,这位美丽的小姐是谁?”
“花坛子”见着巧玉,笑声止住了,满脸 “花瓣”舒展开来,显 露出一张亚裔面孔。副总笑答:“亲爱的桔恩小姐,这位是露小姐, 她从中国来,是我们公司的贵客。她要在我们家住几天。”
“哎呀!露小姐,欢迎来到布兰克家做客啊!哈哈!”桔恩小姐 一阵欢呼,笑容又起,一路小跑绕过巧玉,从壮汉手中抢过双肩背。
布兰克家的确气派非凡。客厅是挑空的,直达四楼屋顶。上悬大 型水晶吊灯,下铺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家具和花木的影子。桔恩小姐 唤来一名皮肤黝黑的女佣,把巧玉的背包交给她:
“路易萨,把这拿到客房里去!哦!还有,快去通知布兰克夫人, 布兰克先生回来了!还带来一位客人!玛丽亚娜到哪儿去了?上帝 啊,她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难道还在花园里?天啊她都在那里待了 两个小时了!下午茶准备得怎么样了?她得多准备一套餐具!玛丽亚 娜?玛丽亚娜?”桔恩小姐陀螺一般原地旋转,双手抱头,仿佛世界 末日即将来临。
“桔恩小姐!不必着急。为何不先带露小姐去参观一下客房呢?” 副总挤挤眼,好像应付一个天真的孩子。桔恩小姐立刻淡定下来,双 手托腮,面色瑰红:“对不起!布兰克先生!我这就带露小姐去参观! 亲爱的,跟我来吧!呵呵呵呵呵呵呵!”
巧玉的房间在三楼。房间不大,布置却很奢华。薄纱窗帘,真丝 地毯,古董台灯和花瓶,舒适的大床上摆放着华丽的枕头和睡衣。床 头柜上有精致的茶具,茶香花香悠然四溢。窗外是花园,各色菊花正 在绽放。巧玉暗自纳闷:美国人竟也如此钟爱菊花?难道不该添一些 玫瑰?菊园的尽头,泳池碧波荡漾。再往外是层层山林,清脆茂密, 鸟语花香,视野之内再无其他房屋。
客房设施完善,所需一应俱全。大至浴巾浴袍,小至牙具针线, 细致周到,却唯独少了客人的行李--巧玉的双肩背。桔恩小姐再次 双手捂脸:“难道送错了房间?这个笨死人的路易莎!”紧接着一连串 道歉,反复承诺尽快送来,几乎要指天立誓。巧玉忙说不急,一切全 凭桔恩小姐方便。
桔恩小姐引领巧玉下楼,一路介绍房间的分布和用途。四楼是布 兰克先生及太太的卧室及书房;三楼曾是孩子们的卧室,孩子们长大 出门,房间则改为客房;二楼是客厅,起居室,餐厅和厨房。最下一 层则为司机及用人的宿舍。
两人来到餐厅,下午茶已备妥,奶茶和饼干而已,看来桔恩小姐 喜欢小题大做。布兰克夫妇都已落座。布兰克夫人身裹真丝长袍,瘦 削憔悴,眼窝和两腮深陷,皮肤细白,微笑时眼角有些细纹,胸前突 出的锁骨之间垂有璀璨的宝石。布兰克先生则已换上宽松的衬衫,胸 口敞开,露出一小片金色胸毛。夕阳柔美,舒适华丽的房间,娇弱矜 持的女人,温柔风雅的男人,超越现实的场景竟然如此轻易呈现。在 巧玉脑海中,却瞬间出现另一幅画面:可赋戴着细边眼镜,双颊清瘦 苍白,夕阳下的剪影非常迷人。巧玉坐在副驾驶座,从侧面偷看。他 专注于前方街道,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牵住她的手。他们没有 豪宅中的下午茶,只有捷达中稍纵即逝的黄昏。那曾是她的全部。
布兰克夫妇和巧玉寒暄,嘘寒问暖,表情丰富饱满,对话内容其 实很枯燥。两杯奶茶落腹,夕阳渐斜,暖意从膝盖移上肩头。巧玉的 困意突然就来了,排山倒海。桔恩小姐还在时不时咯咯地笑,笑声越 来越遥远。布兰克夫人首先提出让巧玉回房休息,还是身体虚弱的人 更善解人意。布兰克先生叮嘱了晚餐时间,同时又附加一句:“也许 你睡着,我们就不叫你了。我很了解时差的感觉。明早8 点,我在这 里等你。”
巧玉并不多问,道谢后回到房间。她要的是Anphone ,其他安排 无关紧要。背包仍未送至,巧玉顾不得许多,拉上窗帘,脱掉外衣, 倒头便睡。好像落水之石,直接沉入湖底。如果时差能够打包,她将 欣然把它带回北京珍藏,以便夜夜沉入湖底,被厚重的湖水压入淤 泥,七窍堵塞,丧失任何记忆和感知。
直到某一刻,猛然浮出水面……
巧玉突然醒来,四周漆黑一片。一时间,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 方。努力睁大眼睛,却见床头的椅子上依稀坐着个人!巧玉猛然一 惊,顿时彻底清醒。脑中首先闪过那头戴棒球帽的瘦小身影,浑身立 刻冒了冷汗。再定睛一看,那只是自己丢在椅背上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