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可能被开除公职,师北蓉完全做得出来,如果他需要树立一个反面典型,就会杀一儆百。而像他这种人,除了做官,除了权力斗争,什么事也做不来,正是那种所谓的“受过训练的无能”(trained incapacity)。如果他失去了这份工作,失去了政府给他的各种保障,他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他的晚年,将生活在贫穷和饥饿之中。
所有这一切,车海都不能接受。
一般来说,当一个人开口提出要求的时候,他的心里就预备好了两种答案,而且,针对不同的答案,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车海也是这样。结束电话,他只发了一小会儿呆,就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然后,他拨打叶志远的电话,这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盟友,或者,只有这位黑道大哥能够拯救他。
“老车,我看来也是爱莫能助了,老师是市委书记,我只是一个黑道混混,他要搞你,我挡得住?”听了车海愤愤的叙述,叶志远憨笑着摊开双手。
“你必须帮我,帮我也是帮你自己。”车海努力摆出一副镇定的表情开始进行恐吓,“我的事出了这么久了,老师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我?是因为他自顾不暇,现在,杜士诚当了省纪委副书记,工作组在调查林云,他认为胜劵在握,大事已定,所以开始清理门户了。现在是我,下一个会是谁?我认为是你!”
因为师北蓉的影响,车海也强迫自己啃了一些书,但是相对来说,他更爱看一些演义和武侠小说,他一向把自己和叶志远看成曹操和萧峰,但是现在,他眼中的莽夫萧峰变成了没心没肺的白痴虚竹:“不会吧?我还在跟老师的弟弟合伙呢。再说,我一向是很听老师话的。”
“如果听话有用,我还在这里跟你磨叽?我难道还不算听话?”车海恶狠狠地说,“因为我出了事,他为了撇清自己,要清理门户。同样的道理,因为你的黑道背景,当他觉得你可能拖累他时,他也会剔除你这个危险分子。是的,我们都曾经是他的应声虫,跟班,佣人,走狗。好听一点,我们还可以自吹是市委书记的心腹,同处一个圈子,但是圈子这个东西,可以成为权力的救生圈,也可以成为权力的绞索。只要师北蓉觉得我们成为累赘和麻烦,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斩断这条绞索。”
“但我还是无能为力。因为,他是市委书记。”叶志远叹气:“在中国,最厉害的人不是有钱人,不是什么不要命的黑道凶徒,而是那些看起来肉眉肉眼的大小官员。你有钱?那算什么,古时候,即便家里有乌鸦飞不过的良田,只要官府一道公文,你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也是这样,出个什么文件,你的工厂就要被查封,你的家就要被拆,你的财产就要被没收,什么样的罪名都套得上来,所以才有什么‘灭门县令’的说法;你有人,你的兄弟敢拼命,但是你拼得过吗?所以不要说是市委书记,哪怕是个小小的科长,都可以为难你,憋得你喘不过气来,青州那句说我的顺口溜,科长如鸟局如贼,实际上是在吹牛,我哪敢这样狂!我有时候故意那样说说,只不过是充充门面,给自己脸上贴金。一个人越没什么,越要装有;越怕什么,越要装胆大;越在乎什么,越要摆出一副轻蔑样子,就是这个道理。实际上,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人,不要说市委书记,公安局局长,就算是芝麻大个官,我都在心里感到敬畏。
“老车,所以现在老师要灭你,别说是我,我看青州谁也挡不住。如果这事是我带几个小弟去市委书记的办公室耍横还是政府大院静坐示威就能够解决,我二话不说就去了,但是,这是笑话。
“再说,我现在还要求他们,靠他们吃饭。不说师北蓉,就是师东蓉也可以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蛋。
“告诉你吧,刚刚我才从雷胜利的办公室出来。我去做什么?当然是送钱。我跟这个公安局局长每次见面,几乎都是送钱,上次我请他打听一下赌场的事,他拿了我的钱,一个屁也不放,我还不能指责他没有职业道德,谁叫他捏着咱们的七寸呢!我还要屁颠屁颠地把热脸继续往他的冷屁股上贴,还要抱着钱去送,我想请他出面跟师东蓉协调一下,一是让远华来做汽车城的基建工程,二是在分成上能否多赏几个给我。
“这次邓朝勇被杀死,我损失一个得力兄弟不说,冤枉钱又出了那么多,可是这位青州王一点也不管不顾,只知道伸手抢钱……这生意,真是没法做了。这世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叶志远说到最后,慨然长叹。
“少跟我胡扯!”车海哭笑不得,“那我就只有等死?”
叶志远收敛了表演,笑了笑,站起来指着他陈列架上的一件雕塑说:“老车,你看看这。”
“这又不是古董,有什么看的。”车海扫了一眼,不屑一顾。
叶志远只好提醒:“你看是不是公牛战胜了北极熊?这是万和证券的常总送我的。”
车海认真打量,这尊雕塑是一只熊和一头牛的搏斗,形象十分逼真。“好像是。”
叶志远得意地笑了:“你再换一个角度看看。”
车海随着叶志远的目光换了一个角度,他发现情况似乎完全相反:熊从下面给了牛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股票市场最好的象征,熊市和牛市的搏杀永远没有绝对意义上的胜利者,当有些人以为自己将取得胜利的时候,也许正露出自己致命的破绽。”叶志远把车海的表情捕捉在眼里,得意洋洋地解释,“我不是说我刚才去雷胜利办公室了吗?雷胜利告诉我,经侦队有个孙利民,你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居然暗里搞杜书记的黑材料,当然,也牵涉师书记。但是,他被雷胜利拿下了,现在关在看守所。雷胜利为了显示他的权力,夸耀他和老师他们的胜利,在我面前得意洋洋地吹嘘,正好这个时候,办公室外有人叫他,他出去处理,我……”叶志远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就抓住机会,用这个把那些材料,统统都拍了下来。”
“啊!”车海倒抽一口冷气,“你是在演电影啊!无间道。潜伏。暗算。”
接着吉安县县委书记脸上露出兴奋的欣喜:“叶总,敢情你一直憋着一宝啊!”
“但是,我不能给你。至少现在不能给你。老车,对不起了啊。”叶志远表情突然一变,严肃起来。“这是我的护身符,或者说是撒手锏。我现在还不能仅仅因为你的猜测就陪你挑战一位市委书记。这是一场血战,可能会赔上我的身家性命。我还要再等等,过几天征地拆迁完工,如果我拿不到汽车城的基建工程,或者师东蓉欺人太甚……”
车海脸色慢慢回归木然,很久,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叶总,我理解你。我不会缠你,也不会骂你。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但是,朋友一场,我现在心情不好,你今晚陪我一醉总可以吧?”
5
或者,这一刻希望一醉的也有林云。
但是此刻,他似乎连动一动的想法和力气也没有,默默窝在沙发里,在黑暗的掩护下,倾听着远方零落的声音,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轻轻响了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借着微微的光,他认出来人:竺子。
他吃了一惊,但身体还是一动不动,似乎因为思维发呆连着身体也发呆。
竺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按照习惯伸手去墙上摸索灯的开关,她成功了,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得林云眯上了眼。竺子看见林云,放了心,她尝试了几下,留下一盏朦胧的墙灯,然后迟疑一下,索性连这盏灯也关掉。她走到沙发前坐下,坐在林云旁,身子轻轻地挨过去。
“你……”不想在竺子面前露出自己过分疲惫的模样,林云强迫自己振作了一些,坐直了一些。
“想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竺子伸手把林云的手拿在手里,“这个城市,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去处?你不像老师他们,每个人都有三窟五窟,随时可以呼朋唤友,你跟别人保持距离,别人也只有站得远远的,尤其是这种时候。这儿,可能是你在青州唯一可以疗伤躲人的堡垒。”
“这是我家。”林云小声嘟哝着说。
“还饿着吧?”竺子放开一只手从带来的一个纸包中掏出一块蛋糕递给林云,“来一块。这叫提拉米苏,很好吃。有一句话说,你可以不懂意大利文,但一定要记住‘提拉米苏’这个词儿。这款蛋糕是意大利最IN的时髦甜点。它有这样一个温馨的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一个意大利士兵要出征了,可是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爱他的妻子为了给他准备干粮,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饼干、面包全做进了一个糕点里,那个糕点就叫提拉米苏。每当这个士兵在战场上吃到提拉米苏就会想起他的家,想起家中心爱的人。提拉米苏在意大利文里,有‘带我走’的含义,带走的不只是美味,还有爱和幸福。”
林云没有拒绝,他听着竺子唠叨,接过来放在嘴中,缓慢地咀嚼,食之无味。
“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每次吃它,都会想起你。今天,我想这个时候,你一定特别孤独,比那个上战场的士兵还需要人安慰和鼓励,所以,我就来了,就像提拉米苏说的那样:带我走。”竺子握紧了林云的手,喃喃地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任何时候,我都在你的身边。”
“还想赌吗?但是你已经输了。”林云说,“因为我也输了。”
“我输了?我不这样认为。一个月前,当我失去那个主持人的角色时,我可能会觉得自己输了,但是现在……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未得时孜孜以求,到手后一笑掷之,我现在真的心情很平静。人生倥偬,似乎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竺子眼中满是笑意,“你也没有输。只不过是一个工作组。我不知道工作组调查你什么问题,但我知道你肯定什么问题都没有。曹……你妻子倒有可能被别人拿住什么把柄,但那也只是她的事,不会因此而株连九族。或者,你想的是被师北蓉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一下,但是这有什么呢?这不正是暴露了他们的心虚吗?他们这样穷凶极恶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只能证明他们自己有很多问题,有很多破绽,所以才这样全力抢先动手对付你。”
林云艰难地咽着竺子所说的很好吃的甜点。沉默不语。
“或者,你是想到了因为工作组和你妻子,以后青州的工作开展起来很困难,你在青州的处境恶劣。但是,你这个想法不对,难道你以前的工作就开展起来很容易吗?你以前的处境就很好吗?一个国家被毁灭一次和毁灭一百次的结果是一样的。这比喻并不好,我想说的意思是,反正他们已经这样打压围剿你,你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局面已是如此,还能比这更坏?正好可以豁出去跟他们斗争,想想贺光霖吧!
“或者,你在对自己这一年来进行反思,但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值得反省和后悔的,你并没有做错,我不认为还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市长,也是……好男人。你是走得很苦很累,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你走的是正道,人间正道是沧桑。你就像一条鱼,一条不会拐弯的鱼,法国人会用‘鱼’来形容一个人带点愚笨跟天真。这可能是你唯一的缺点,但在我心中,这反而是你的优点。
“或者,你认为你付出了,却没有得到公正的回报,你辛苦工作,踏实工作,廉洁奉公,却没有得到省委的肯定,反而派来了工作组,但是,这只是暂时的,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不是有一句你们官场的套话:调查一个官员也是对他负责。你不要沮丧,实际上,你的努力已经在很多地方发生作用,影响了很多青州的官员和老百姓,虽然,他们的反应一时半刻还反馈不到你这里来。你的言行,已经像一点水滴入大海,但是,就是这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层层扩散,影响了所有的水。是的,所有的水,你看不见,但它的确是影响了,比如贺光霖、孙利民,也包括师北蓉、叶志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