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继忠等侍婢内监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此时此刻,有人正一手撩开珠帘,含笑凝视着胤瑄,仿佛一位妙龄少女正盈盈倚着闺阁的大门,注视着自己的爱人一样,不是皇后却还是谁?
但见她全身上下只着了一水的柳黄缎袍,满头的青丝直垂下来,有齐腰那么长。她头微微低垂,略显羞涩地立在那里。不大的屋子里早已烟雾氤氲,灯火虽辉煌,但透过层层迷离,所有的事物都不甚明了。胤瑄这样看过去,便觉得皇后似乎是从云雾中走来的一样飘逸。脸上不施粉黛,身上也不加装饰,平时看惯了她端庄华贵的模样,现在的她好似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陛下没有被吓着吧?”皇后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轻声问道。
“没有,只不过有些惊讶罢了。皇后今日怎么来了?”胤瑄说着招招手,示意皇后过去。
皇后轻轻笑了,边走边道:“其实陛下今晚回宫,本应好好休息,不让人打扰的。可是臣妾想,陛下毕竟在外面两个月,衣食住行远远不比得宫里自在,再加上前几日陛下还遇上了山贼,虽未受伤,可想想还是惊魂未定,所以臣妾担心陛下,忍不住就来乾阳宫,想看看陛下怎么样了?”
“朕好得很,”胤瑄轻笑道,让皇后坐在了浴池边的方榻上,“皇后真是有心了。”
心中正想,难怪今晚派宫女到乾阳宫求见的人当中没有霞珠,原来她已经打算亲自前来了。可是,为何那么多人都来了,却独独不见她呢?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玉禹卿了。
想到此,胤瑄不由又纳闷又失落——在海州的两个月里,他都有收到过她派人送来的书信。想当初,在奔赴海州的那天,她有多么难舍难离,可为何今日却不见她的踪影呢?
见胤瑄想得出神,皇后略略一思量便问道:“陛下可喜欢这北山龙梅的味道?臣妾让太医署来瞧过了,这龙梅的花汁可以助人凝神静气,尤其适宜春夏两季沐浴所用。陛下舟车劳顿,用龙梅汁水泡一下应该会舒服很多。”
胤瑄缓过神来,点了点头:“清新淡雅,十分好闻。朕道是谁让继忠放了进去呢?猜了半天还是没猜到,朕怎么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这个?”
皇后欣慰道:“陛下喜欢就好。其实臣妾对香料一向没什么探究,在这一点上哪里及得了淑妃呢?只是陛下出去这两个月,臣妾就一直在想,待陛下回宫之日,臣妾总应该做点什么迎接陛下。想来想去,才想到了这个,还亏得霞珠她们提醒。”
胤瑄些许感慨道:“北山龙梅产量稀少,况且现在正值夏末,要搜集可一点儿也不容易。唉,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尽心尽力为朕着想,真是辛苦你了,皇后。”
皇后听得此话,一个激动,眼底竟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泪花,她努力压制住情绪,柔声道:“陛下何需跟臣妾言谢?”
她身子一动,胤瑄刚好瞧见了她眼中的晶亮,有些诧异:“皇后……”
“臣妾失态了,还请陛下见谅。”皇后顿觉尴尬,扭过头去偷偷擦掉了快要掉下来的泪珠。
“这里就你我二人,不要太拘谨。”
“陛下……”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有多久,他在她面前只自称“我”了。或许,那还要回溯到多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吧?
那一年,红杏还曾打趣过她即将嫁与他的那份喜悦和娇羞,就在仲春三月家中的庭院里,那棵散发出木叶清香的柳树下……
红杏、红杏、她……,唉!
皇后不经意间想起了已经逝世多年的红杏,思绪开始游离起来。
“皇后,你怎么了?”见皇后眼神凝滞,胤瑄不禁疑惑道。
皇后愣了一下,继而解释道:“臣妾只是想起了从前,有些感慨罢了。”
胤瑄不禁哑然失笑:“今晚真有意思,朕和你似乎都有很多的感触。”
两人好像都各怀心事,有片刻的沉默。
“臣妾一直担心陛下,现在见陛下大好,臣妾也就放心了。这就向陛下告退,不耽误陛下就寝了。”还是皇后最先开口。
胤瑄“嗯”了一声:“也好,朕确实累了,想早些歇着,你也快回去吧!”
皇后的笑容僵了僵,目光多了些失落。她应了声“好”,想了想又道:“陛下刚回宫,一定很想见璟婕妤吧?不如臣妾这就让人宣她来乾阳宫?也免得陛下去一趟毓秀宫?”
胤瑄却摇摇头:“算了,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明日再说吧!”
皇后的嘴角向上牵了牵:“陛下说的是。那就请陛下好好休息,臣妾告退了。”说完便行礼出去了。
胤瑄望着她仍然如十六七岁少女般曼妙,却略显萧索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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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皇后从乾阳宫出来了,刚回凤承宫。”鸣柳一路小跑过来,给玉禹卿报信。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快下去休息吧!”玉禹卿微笑道。
“是,娘娘。”鸣柳乖巧地退了下去,内室里只剩小夜在场,淙儿并不在宫中。
“娘娘,看来皇后的面子陛下也没有给呀!”小夜有点得意地说。
玉禹卿轻叹一声:“不是不给皇后面子,而是谁的面子陛下都不会给的。”
“奴婢不相信。”小夜坚决摇头,“若今夜是娘娘前去见陛下,那陛下断然不会让娘娘回毓秀宫的。说实话,奴婢真的不明白,为何今晚上那么多妃嫔都去乾阳宫求见陛下了,娘娘却动也不动呢?”
“你这么聪明,难道真的想不到?”玉禹卿反问道。
小夜苦笑道:“娘娘的心思,平日里奴婢就算不能猜出十分也能猜出八分的,可这次奴婢真的猜不出了。妃嫔争宠本就稀松平常,为何娘娘还要刻意回避呢?”
玉禹卿笑了笑,然后呼了一口气缓缓道:“陛下离宫这么久才回来,后宫里面有哪个不想见陛下的?别说是淑妃她们,就算是平常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童采仪那帮人不也都一拥而上了么?乾阳宫刚才热闹非常,这该来的不该来的可都来了。你说这么多人堆在一起,陛下要见哪一个?他见得过来么?更何况,陛下如此劳累,理应好好歇息才是,怎么还要打扰他呢?若真为了陛下好,那就等陛下歇够了再说。”
“其实这点奴婢也想过了,只是奴婢不明白,娘娘完全可以避开那拨人,然后单独去见陛下呀?娘娘如此思念陛下,怎么会忍得住不见呢?”
玉禹卿摇摇头:“可是皇后也很思念陛下,说不定比我更思念陛下。”
“这倒是。”小夜不由赞同道,“多亏了暮雯报信,说皇后每日都算着日子等候陛下回宫,而且也为此费了好多心思,足见得皇后对陛下的重视了。”
“他们是少年结发夫妻,相处了这么多年,情分最重。更何况你也知道,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皇后便倾慕陛下很久了。她对陛下的真心,不见得比其他人少。”
“所以娘娘打算事事都让着皇后吗?”小夜仍然不理解。
“不是让,”玉禹卿慢慢道,然后看着小夜,“是唏嘘,唏嘘她肯为陛下付出的种种心力罢了。自从我进宫之后,我就一直站在风口浪尖,锋芒太露。若就连今天这件事我还与她争的话,别人会说我这个婕妤在欺负皇后,未免也太猖狂了。她毕竟是皇后,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后宫之内,甚至是民间百姓,对她的风评都众口一词的好。我虽不想跟皇后扯上什么太大的关系,可大家毕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若这件事还要跟她抢,恐怕其他人对我就更不满,更别说皇后自己了。她心胸再开阔,再母仪天下,也不会次次都容得下其他的女子跟她明目张胆地争宠吧?”
小夜闻言不由点头称是:“原来如此,娘娘心思真是细密。那娘娘就早些安歇吧,明日陛下定会来毓秀宫见娘娘的。”
“若陛下明日来,或者宣我去乾阳宫,你便说我这几日正在闭门礼佛,不宜见人。”
“啊?”小夜吃惊道,“为何娘娘还不见?”
“陛下初初回宫,一定有许多军政要事等着陛下处理,这几日必定十分繁忙。他来毓秀宫也好,我去乾阳宫也罢,耗去的时间总不会少,那岂不是耽误正事么?就算要见,也要等陛下把国事处理好了再见。再说了,这几天求见陛下的王公大臣后宫妃嫔太多,陛下一下子要应付那么多人,哪还剩得了多少精力?总得等陛下缓一缓,调养好了身子再聚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唉,”小夜不禁无奈叹道,“娘娘顾虑周全,陛下能得娘娘为伴,可真是有幸啊!看来奴婢还不够了解娘娘。”
“以后时日还长着呢,留着你慢慢了解吧!”玉禹卿笑着打趣道。
小夜正想答话,却听玉禹卿忽然狡黠一笑,身子前倾道:“不过,说不定还没等你了解完,你就不在我身边了呢?”
“娘娘你说什么?”小夜吓了一大跳,“奴婢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
玉禹卿见状,忙无奈地笑着抓着她的手说:“看你,不知道在乱想什么?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哪天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男子,那你还不跟他走么?莫非还想守在我身边,一辈子不嫁人啊?”
话还没说完,小夜的脸已经红透了。
她“我我我”语无伦次了一阵,看得玉禹卿哭笑不得:“小夜啊小夜,平时你讲起话来头头是道的,怎么一说到这事儿就结巴了?”
小夜还是语塞,这会连脖子根都红了。
见她尴尬不已,玉禹卿连忙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是我不好,不该跟你提这个。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
说完她笑着轻推了一把小夜,然后转身进了寝宫。
留下小夜一个人想了又笑,笑了又想,心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