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一天比一天深了，毓秀宫庭院里的木叶飘落得越来越多，堆砌得满地金黄，几乎留不出一点空白。原本该及时清扫的，但宫里的几个小丫头就爱在上面踩来踩去玩闹，所以这落叶也就任由它去了。
玉灵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左右一问，原来都已经过了辰时。但这两天朔风瑟瑟，天色总有些灰蒙蒙的，所以每日起身也就迟延了不少时候。幸好皇后自上次出宫为红杏祭祀回来之后染了风寒，太医叮嘱皇后，体质偏寒之人在秋冬之季要格外注意静养，故此皇后传下旨来，这段时间免了后宫众人的请安，所以她也就不怕晚起了。更何况今天本就要准备去探望久未见面的锦云，而锦云早晨忙过之后，基本上要到巳时二刻之后才会歇得下来，所以这个时候起床，梳洗之后出门，到西苑那边正合适。
如今本届采女都已离开，这偌大一座西苑也显得有些寂寥。但毕竟皇长子翊祥六岁生辰将至，又适逢冬至朝贺之期临近，因此宫中需要准备各种大小庆典事宜。西苑除了采选时采女居住之外，平日里则属于尚寝局部分司设司苑女史们习作和歇息的地方，所以这里进进出出的人自然也不少，倒不算冷清。
锦云知道玉灵琅今天要来，便早早将事情料理完毕，刚跟下面的宫女嘱咐了两句，便有人来报说人已到了。锦云三步并作两步，连忙出了西苑大门来迎接。
但见玉灵琅身旁只跟了小夜淙儿二人，连内监都未跟随而来，她裹了一件青貂披风，轻盈盈悄然立在那里，嘴边略略含着丝丝笑意。
“娘娘，”锦云心里一个震撼——如此佳人就连她也称赞不已。正打算上前行礼，玉灵琅反应极快，身子一弯，便挡了锦云的行动：“姑姑何须多礼？”
锦云低头道：“奴婢不敢有违礼数。”
玉灵琅笑道：“姑姑一向言行端直，怪不得会成为我们这批采女的教习主事。”
锦云羞赧道：“娘娘过奖了，奴婢愧不敢当。”
玉灵琅轻笑一声，“姑姑怎么越说越疏远了？不管怎么说，本宫也是从这西苑出来的，你我不应该如此生分才对，你说是不是啊？”
锦云连连应声，心头不由一暖。
“姑姑这会儿不忙了吧？”
“奴婢一早便知道娘娘要来，所以已经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那就好，姑姑，本宫想先去西苑看看。”
“这……”锦云面露难色。
玉灵琅疑道：“怎么了？”
锦云解释道：“娘娘今日已贵为璟嫔，西苑乃是宫婢和女史出入的地方，娘娘万金之躯，又岂可纡尊降贵呢？”
玉灵琅笑道：“姑姑真是处处都设想周到。不过当日本宫身陷浣衣局之时，陛下也曾御驾亲临浣衣局探视。再说，本宫许久没回过西苑了，难得今天来一趟，很想去看一看以前住过的地方。”
锦云这才轻松起来：“娘娘一片念旧之情，奴婢又岂敢驳了娘娘的雅兴？娘娘请。”
说完便在前方带路，玉灵琅点了点头，跟着进去了。
西苑还是那座西苑，一切陈设景物都没怎么变，唯一改变的只有过往的人而已。
玉灵琅和锦云二人边走边说，回忆起当日在西苑的点点滴滴，聊得甚为投机，心中不禁各有感慨。
不觉走到当日玉灵琅居住的房间，如今虽已成了尚寝局女史的寝处，但女史白日里都在宫中奔走，这会儿并不在房中。
想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寒冬未尽，而当下又深秋将逝，虽然时节只匆匆轮转了一遍，但此时此刻站在这屋子里的人，却早已不复当初了。
玉灵琅轻叹一声，手指慢慢抚过房中的桌椅案几，良久才深笑道：“想不到才短短一年不到的光阴，竟物是人非。”
锦云适时笑言：“娘娘当初虽说受了不少苦，但如今终于得蒙圣宠，可不是一切都否极泰来了么？”她久在深宫，话语圆熟得相当自然，丝毫都不突兀。
玉灵琅冲她微微笑：“承姑姑吉言。”
随后又领着一干人等走进其中一间内室缓缓问道：“姑姑，当初不是有沐浴用的木桶吗？这会儿怎么没了？”
锦云答道：“娘娘，按宫里的规矩，每个采女的房间里本都配有一个浴桶，供采女们沐浴之用。但每届采选结束之后，这木桶就会被撤走另作他用，待下一届采女居住之时再行添置。”
玉灵琅点点头：“原来如此。想当初本宫从西山树林回宫那会儿，还是姑姑亲自招呼我沐浴更衣的呢，姑姑还记得吗？”
锦云微笑道：“奴婢当然记得。”
玉灵琅轻轻一笑，唤了一声小夜，但见小夜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站到了玉灵琅身旁。
“姑姑，”玉灵琅接过锦盒缓缓问道，“当初本宫回来之时狼狈不堪，你却送了一碗参汤给我喝。”
锦云微愣：“娘娘如果不提，奴婢还真想不起来了。”
玉灵琅不由笑了笑，也不管锦云此话是真是假，便将那锦盒递到锦云眼下，柔声道：“当日种种，本宫都铭记于心，所以今日见了姑姑，本宫必须要做一件事。”然后以眼神示意锦云打开锦盒。
锦云怔了怔，随即颔首接过锦盒，慢慢打开盒盖，却不禁吃了一大惊：“娘娘，这……”
玉灵琅浅笑道：“这支人参是本宫请善金局的能工巧匠特意打制的，送给姑姑，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娘娘如此厚礼，奴婢实在惶恐，绝不敢收下。”锦云急忙推辞，因为眼前的锦盒里面躺着的竟是一支纯金人参。虽然个头并不大，但如果拿到外面去变卖，对普通人家来说，那也不算一个小数目。
玉灵琅却耐心劝笑道：“当日在西苑的时候，姑姑曾对本宫诸多照顾。一碗参汤看起来或许微不足道，可那毕竟是姑姑自己的家底，并非宫中份例，本宫如何能不感激？更何况本宫被贬到浣衣局之后，姑姑又亲自送来家书，以慰本宫思乡之情。俗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姑姑的这份恩情，本宫一直不曾忘怀。姑姑又何须客气呢？”
虽然久居宫廷，但不论玉灵琅这话是否出自真心，却令锦云心头猛然一颤，待到玉灵琅最后一句话说完，竟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娘娘，那是奴婢职责所在，却不想娘娘竟如此惦念，真是折杀奴婢了！”锦云深深屈蹲，埋下头惭然道。
玉灵琅一把扶起她来，看着她郑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宫做事一向如此，姑姑难道不给本宫这个面子么？”
锦云忙辩驳道：“奴婢岂敢对娘娘不敬？”
顿了顿，本想思索一下该如何继续婉拒，但刚一看到玉灵琅诚挚的神情，已到嘴边的话也只好收了回去。
“那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娘娘。”锦云对玉灵琅深深行了一个礼，这才慎重其事将锦盒小心收下了。
玉灵琅不禁展颜道：“这就对了，姑姑，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锦云答应一声，随玉灵琅出了西苑，正想问她准备去哪里，却听她淡淡说道：“以前在西苑的时候，本宫就听说这附近有几处闲置不用的宫殿。只是当时我们一众采女都谨遵姑姑你们的训示，虽然好奇却没有去过。今儿个既然都走到了西苑，那本宫就顺便去看看好了。”
锦云不免担心道：“娘娘，那几个地方荒废已久，乱乱糟糟的一团，也没人收拾，奴婢恐怕会污了娘娘玉体。”
玉灵琅却显得毫不在乎：“姑姑多虑了，本宫哪有那么娇气？去看看又何妨？”
锦云不忍扫她的兴，只得依了。
一行人走得悠闲，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处废旧的宫室墙外停住。
玉灵琅不经意抬头，随即“咦”了一声：“若本宫记性不差的话，这座宫殿叫做静园，对吗？”
一提到“静园”，锦云的心头霎时像被人抓了一下——这里可是她和情夫的密会之所。
“正是静园。”锦云回道，一面却深深凝望着静园的里端。
玉灵琅悄悄瞥了一眼锦云，见她如此心神，旁人看来虽没有任何不妥，但玉灵琅乃是世上唯一一个获悉锦云秘密的人，锦云的这点变化她自然一望便知。
“那我们进去看看吧！”玉灵琅表现得似乎很有兴趣。
“娘娘，还是不要进去了吧！”锦云立刻阻拦道。
玉灵琅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肩膀微笑道：“本宫知道姑姑是为了我好，放心，看看而已。”说完便自顾自走了进去。
锦云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隐衷，但抬眼一看小夜淙儿兴致都非常高，也只好跟了上去。
静园其实很大，各种类型用途的宫室错落有致，中庭的花园也比其他很多后宫宫殿的都大一些，显见得出这里以前有多么富丽堂皇。
玉灵琅闲步片刻，但见院中树木枯朽，杂草丛生，虽已到了万物休眠之季，但大门里面自由生长的一簇一簇野花有的却仍旧绽放着小小的花朵，她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在那个寒冷的月夜里所发生的故事。
“嗯，”玉灵琅微微点点头，“这里虽然荒无人烟，但却也与世隔绝，十分幽静。若有人想相约密会而不被旁人所知，那这里倒真是一个避人耳目的绝好之地啊，你说是吗姑姑？”
她故意说得漫不经心，但锦云却乍然一惊，脸上划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忙答道：“那倒是啊，只不过这里太过荒僻，应该不会有人敢来这儿吧？”
玉灵琅轻笑一声：“谁说不会有啊？同裕朝后宫这个地方不知道已经经历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这里什么都可以缺，唯独秘密可缺不了，有秘密的人嘛就更不会少了。像静园这种荒弃已久的地方，不正好适合制造秘密吗？”
“呃……娘娘说得正是。”一字一句都戳中了锦云紧绷的神经，一番话说得她尴尬至极，即便久经磨练的她伪装得再好，神情也不可能没有半分异样，果然，这一切微妙的转变都被玉灵琅收进了眼底。
她心里暗笑，嘴上却问道：“姑姑在宫里好像有八年了吧？”
“正是，奴婢十五岁进宫，至今八年多了。”
玉灵琅嬉笑一声，打趣道：“八年多，姑姑在宫里都算是老人了，年岁如此之长，那姑姑身上应该也有什么秘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