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面皮白净、汉室使者打扮的青年，他现在来到了楼兰。
楼兰城的金碧辉煌，楼兰居民的富足，楼兰城外江南水乡般的田园风貌叫他惊讶。纵然他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想不到在这茹毛饮血的西域蛮荒之地，在这罡风劲吹、膻味浓烈的大漠腹心，会有这么一片绿洲文明。
他叫张骞，陕西汉中人。他出使西域是受汉武帝之托。冒顿大单于给汉王室的文书，也是汉武帝的一块心病。所以，张骞虽然是以和平使者的身份去的，实际却是要探听虚实。
张骞这一次出使西域，开始了西域史上的一个时代。世人把张骞的出使西域，叫“凿空西域”。
那时世界的格局是这样的。整个世界由四个庞大的帝国统治着，其余的还有一些小国，是这四大帝国的卫星国。
这四大帝国是，位于世界东方的中华帝国，位于世界西方的东、西）罗马帝国，处于东西方交冲地带的安息帝国和贵霜帝国。安息帝国在今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贵霜帝国则在今天的伊朗、埃及、阿富汗一带。
张骞出使西域的路线，是从长安城出发，穿过河西走廊，过张掖、玉门关、敦煌，到敦煌以后，他走的是后来被称为丝绸之路中路的路线，即从敦煌取道阿尔金山山口，到达罗布淖尔荒原，然后顺着罗布泊岸边一阵行走之后，到达白龙堆雅丹。
这白龙堆雅丹是一个着名的所在。“雅丹”是维吾尔语“雅尔丹”，即平地上突兀地升起一座高高的土山的意思。地质学家叫它“风蚀雅丹地貌”。那白龙堆雅丹，在广漠无垠的天地之间，突然生出这么一大堆奇形怪状、阴风惨惨的平地高山，会令过往者陡然一惊。后世的法显和尚、玄奘和尚、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还有本书叙述者的我，都曾穿越过那里。白龙堆雅丹距楼兰城五十公里。
从白龙堆雅丹再往前走，便进入楼兰、米兰了。前面还有一个去处，是若羌。从若羌再往西走，就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了，或者说进入塔里木盆地，或者说进入塔里木河流域了。下一个地方是于阗，从于阗再顺塔里木河前行，一直抵达昆仑山下，那历史上被称为“葱岭”的地方。
他们的触角还继续向西延伸。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西域传说中，在小说家的令人信疑掺半的描写中，张骞和他的副使甘父，还经历了许多的奇异之事。在昆仑山下，他们看见一群石匠正在唱着快乐的歌，在悬崖上打造佛像，这打造的就是后世那有名的“克孜尔千佛洞”。张骞俯身从洞口的草丛中折下一枝花草，后来回去后将它献给汉武帝，汉武帝叫它“昆仑灵芝”。在塔里木河的支流和田河里，他们还从溪流中拣到一块洁白的玉石，仍然在后来将它献给汉武帝，和田玉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在大宛草原上，他们还见到了那飞扬跋扈的汗血马，他们后来将汗血马的事情作了一番渲染，讲述给汉武帝听，从而为汉武帝的汗血马战争埋下了伏笔。
他们的足迹还抵达那传说中的空中花园巴比伦城。在城中，他们遇到一位绝色的美女。这美女后来出嫁到古埃及，成为闻名遐迩的埃及艳后。
他们的足迹甚至伸展到古印度，在那里为高高在上满身灵光的佛祖上了一炷香。他们的足迹甚至于伸展到安息帝国的边缘、贵霜帝国的边缘，也许还在如今那藏着恐怖分子拉登的山洞里歇息过一夜。
他们后来想到了返回，于是他们沿天山北麓返回。
返回的途中，在乌孙草原上，他们答应了乌孙王的求婚，这就是后来的细君公主、解忧公主西出阳关的起因。他们还在龟兹，欣赏到天底下最动人的乐声和歌舞，那着名的胡旋舞叫人如痴如醉。后来，再经过焉耆、车师，抵达玉门关，从那里顺原路返回。
后世把张骞一行返回的路线，叫丝绸之路北路。
张骞在出使西域时，带给西域各国的礼品是丝绸。他走了这一圈以后，“汉朝有一种小虫子，这种小虫子吐出来的东西，像天上的云锦霓裳”这个说法，迅速地口口相传，甚至一直传到罗马帝国贵妇人的耳边去了。各国的商贾纷纷来到东方，以当地的宝物来换取丝绸。历史上的丝绸之路，因此兴盛起来。
而丝绸之路上的楼兰古城，是连接东方和西方的一个以货易货的中转站。得楼兰则得丝绸之路，失楼兰则丝绸之路堵塞。
这就是它为什么如此重要，在中国的史书上和古典诗歌中屡屡被人提及的原因。
在从楼兰遗址出土的一枚木简中，我们看到―笔这样的交易记载：中国内地来的一个丝绸商人，在这里用四千三百二十六捆丝绸，卖给楼兰居民，以货易货，换取小麦。木简记载了两千年前的这一笔有趣的交易，为我们传递来那古老的信息。这信息说明了什么呢？它首先说明了罗布淖尔荒原上当时农业的发达，这四千多捆丝绸，能换多少小麦！还说明了这里当时确实是一个以货易货的中转站。这“中转站”的含义就是：中国的商人，并不是直达罗马城，直达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直达非洲大陆去做生意的，而是脚步只走到楼兰，在这里以货易货，买卖成交后，再折身冋去；自然，西方的商人亦是如此。这情景，就像如今的火车运输中一台动力机车只跑一段一样。当然这枚木简，还给我们提供了第三个信息。这信息就是，中国商人要这么多小麦干什么呢？他能搬得回去吗？富庶的中原需要这些小麦吗？所以我们只能做出的解释是，这是一个官商，他换取小麦，是为居住在阳关地面的或是李广、或是李广利、或是李陵、或是卫青、或是霍去病的部队提供给养。
楼兰古城城垣是一个不规则的方形。东面城垣长三百三十三点五米。南面城墙长约三百二十九米。西面和北面长约三百二十七米。周长是一千三百一十六点五米，总面积为十点八二四万平方米。城内有官署，有寺院，有居民区，有客栈。一座高高的佛塔，矗立在城中的显赫位置，成为楼兰城标志性建筑。
在张骞的匆匆一瞥中，他看到了这楼兰城砖砌的城墙，以及城中心那高耸的佛塔。塔里木河成一个新月形，自遥远的葱岭，绕过塔里木盆地，注入罗布泊。在注人罗布泊之前，它叫库姆河，在进人罗布淖尔荒原以后，它叫孔雀河。河两岸生长着粗壮的胡杨。楼兰人将孔雀河的水引人城中，让它穿城而过。
年迈的楼兰王，在他的宫衙接待了张骞。
楼兰人不敢得罪汉室使者，正如不敢得罪匈奴人一样。残酷的现实叫他们明白了只有小心翼翼地应付各方，他们才能在夹缝中活下来。
况且，丝绸之路的繁荣对楼兰国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南来北往的商贾们毕竟给这里带来了巨大的财富。
楼兰王殷勤有加，邀请张骞登上画舫。画舫在城里驶了一阵以后，然后出城，顺孔雀河驶入万顷一碧的罗布泊。
罗布泊那时候叫蒲昌海，另一个名字则叫盐泽。它那时的水面是十万平方公里。在罗布泊的四岸生长着遮天蔽9的芦苇丛，湖面上则是鸥飞鱼跃。
张骞问楼兰王，这一湖浩瀚水宇是从哪里流来的。楼兰王指了指西南，告诉他这水流来自葱岭。张骞又问这水将流向哪里去，楼兰王沉吟半晌，说，当地人说，这水遇到了一座大山，流不过去了，于是从山底下潜行过去，从山那边又流出来了。
这就是张骞带回来的“黄河重源说”的由来。以讹传讹，这个说法一直延续了几千年，直到清朝的地理官员徐松手里，才纠正过来。
在张骞在楼兰城滞留的日子里，匈奴的一个使团也在这里。
他们是来迎接楼兰王的大儿子尝归去匈奴的牙帐中去的。这是以前冒顿大单于说定了的事情，尝归将要去做人质。
怕惹起事端，楼兰王小心翼翼地不让张骞知道这事。
但是张骞还是知道了。不过，张骞佯装不知。后来，当张骞一行离了楼兰城，重新踏上西去的旅途的时候，楼兰王和他的小儿耆公子，赶来送行。张骞盯着耆公子，心里想，回到长安城以后，务必建议汉武帝，将耆公子也请到未央宫去，典作人质。这是后话，这里不说。
英雄美人在那个年代的西域地面，商贾驼队披星戴月，英雄美人列队走过，那真是一个令人着迷的时期。
我们至今还不能明白，为什么独独在那个年代，像走马灯一样，历史舞台上走过那么多的英雄美人呢？在驼铃丁冬中，一股浓烈的香风吹来，面纱吹动处，那也许是一位神色哀恸的出塞的中原美女，也许是一位有着猫一样眼珠和粗黑眉毛的巴比伦美女，也许是一位指尖长长腰身细细的龟兹美女，也许是一位金发碧眼表情高贵的楼兰美女。像风一样往来无定的马帮驼队，将她们载往这里又载往那里。
英雄从来是和美人相伴而生的。
在那个年代，像走马灯一样，走过许多大英雄。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是一位大英雄，狼旗猎猎、狼旗下忽聚忽散的一代天骄冒顿大帝是一位大英雄，乌孙王猎骄靡是一位大英雄。
还有，在汉武帝发动的西域战争中，李家子孙三代李广、李敢、李陵，还有卫青、霍去病，等等，都在历史上或深或浅地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都不失为大英雄。此外，出使西域首开拓疆之功的张骞，在北海边被囚十九年、放牧着一群公羊的苏武，受腐刑之辱、奋而疾书，写成史书之绝唱的司马迁，率二十名勇士假扮丝绸之路的客商、千里刺杀楼兰王的大刺客傅介子，投笔从戎、在楼兰国火烧匈奴使团的一介书生班超，他们亦可被称作大英雄。
这种英雄美人熙熙攘攘的年代，后世基本上再没有出现过。这情形就像开河之后的桃花汛一样，这一拨汛期到了，渔群接踵而至，而下一拨汛期不知要到什么时间。
我常常笨想，这也许正是两种文化一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在大冲突大交融期间，所迸发出的精神的火花。人在那一刻变得多么张扬啊，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还想，中国人身上的那种崇高感和骑士精神，它的开始萎缩，以至到“五四”时期达到气息奄奄，亦是从那个时代开始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的。
儒家文化对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功绩在于，它事实上已经成为一种国家宗教，而这种国家宗教所产生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令这个民族一直能香火不息，而不至于像其他几个文明古国一样，泯灭在历史的路途。
而儒家文化所产生的负作用是，它极大地扼杀了人的天性，扼杀了人身上的那种朝气蓬勃的创造精神，自此以后的中国人，只是在一种画地为牢的空间里行动和思考问题，巨人逐渐地变成了侏儒，所以伟大的“五四”运动，以“打倒孔家店”作为它的标帜。
这话题扯远了。
而我们在这个落雪的冬天的早晨，讨论的话题是西域地面上的英雄美人，是那个永远以悲剧面孔定格在中国历史上的一代名将李陵。
在那个年代里，留下许多的英雄面孔，但是最令后人时时提及的，并以阴郁的口吻说出的，是“李陵”这个名字。那些别的人，不论生前如何，后来都功成正果，都以正人君子的形象载入史册中，独有李陵，在生前，在死后，都承受了一个男人所能承受到的最大的屈辱。他生前有国难投，他死后有家难奔，他的孤魂野鬼此刻还在西域大地上游荡。
现在的那些时尚的旅游者们，那些或因公干或因私事偶尔涉足西域的人们哪，夜来，或在阳关，或在罗布泊，或在楼兰城，在你们的小憩中，如果梦中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骑士，乘马唿哨而来，要你为他指一个去内地的方向，或者请你带他一程，重返中原，或者只是向你打问中原大地的消息时，那么请你不要拒绝他。这个骑士说不定就是此刻还在西域大地上游荡的李陵。
下面的一节中我们专门谈谈李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