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才秀虚岁五岁那年的一个落日时分，他开始对沙塘乡里的人和事有了清晰的记忆。他记得，自从他能自在行走之后，不是成日蹲在墙角，就是躺在椅子上半日一动不动。乡里人对他如此古怪的举动常常感到惊讶不已，后来又见怪不怪。
有时候，乡里人觉得路才秀可能是在出世那一日，脑子被路三爷摔坏了，是个白人丁，傻的呆的。陆阳偶尔西洋的白人出现，本地人要是跟西洋白人说话，那西洋白人总是什么都听不懂说不清楚，本地人就说那西洋白人是傻的呆的，后来他们也把本地那些傻的呆的叫白人丁。但有时候，路才秀又不全是白人丁，因为他行事还挺正常。但乡里人可以毫无疑问地认定的是，路才秀一定是个怪胎。
路才秀总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事要做，时常可以为了矮墙下的一截倒影，蹲在墙脚下整整发上一个下午的呆，看着那截倒影慢慢地越拉越长。他总是对那些在沙塘乡人眼里一会都没逗留过的日影、月光、风吹草动，怀着深切的兴致。
有一日黄昏，夕阳烧透西天边。路老爷像往常一样，吧唧着木屐走到路才秀跟前，对他看了看，又摇了摇头，然后就在他身旁，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把他的老屁股挨到路才秀的小屁股边上。
那一下，路才秀知道他阿公又要开始对自己谈天说地了。
路老爷每次滔滔不绝时，路才秀都愣在一边一声不吭，路老爷还以为他爱听，就把说话的声音再拉高了一节。
其实，路才秀并不是在听他阿公说什么，他只是把路老爷的话当成是风在耳旁吹着。
路老爷吸下一嘴旱烟，呼出烟气的时候，望了一眼烧得红透的西天边，转过头来对路才秀说：“孙儿呀！他们都说阿公是一大早被雷公劈中，才昏死过去的。他们说，要是那个雷公把我给劈个正着，我早就变成可以拿去烧火的黑炭。老实说，孙儿，我很不喜欢他们这样子说我。乡里乡外的人，哪一个不知道九间楼的路轮天路老爷是个大好人，我这辈子干过什么坏事没有？没有嘛！我怎么可能会活生生地遭了雷劈？雷公要劈也是劈大恶人！那一个多月里，我一直睡着，怕是被人笑话太多。这一乡里的人，我可是很清楚他们，我一定是给他们当了笑话。”
“我记得，那个早晨，我一早起了身，洗了把脸后，就托着鹦哥鹉在品心斋门口埕散散步。那会，明明还是个晴朗的好天时，突然就来了一阵狂风，我怕鹦哥鹉被风刮走，连忙把它抱在怀里，赶紧往里走。可没想到，我还没走出几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就从井口钻出来，然后掉到井沿边打滚，滚着滚着就朝我飞过来，飞到一半就炸开了。他们说，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就是雷公。他们说，九间楼里所有的人听到那一声巨响时，身子全都被震得一阵发麻。”
“春旺那时候正好站在门口埕的侧门口，说亲眼看见那个雷公在阿公面前炸开。他说幸好阿公我见到那个雷公后，没跑几步就吓得趴倒在地上，但那只鹦哥鹉却往雷公飞过去。结果，阿公的那只鹦哥鹉就成了一小团烤肉。春旺真是个死人头，他还说那团肉闻起来还挺香的。他说，如果不是阿公路老爷我的鸟，他真想直接吃掉了算数。后来，他不但没有吃掉鹦哥鹉，还在填掉那口井的时候，顺便也把它埋在里头。”
“春旺说他那时候吓呆了，他的眼睛突然被白光刺得涨痛，整个身子都麻掉。等他缓过神来，就看见阿公我硬邦邦的躺在地上。他连忙跑来，把我翻了身，还看到我嘴里冒着乌烟，他以为那是我在呼气，就拼命喊叫说：老爷还活着，老爷还活着。”
“阿公我当然还活着，不然怎么还能蹲在这里给你说这个事呢？春旺还说，我那时候除了两眼发白，整个脸都是黑的，我现在有时偷偷往水里看一眼，确实发现自己的脸是黑了好多。孙儿呀！春旺还说，那时候我的头发一根根都变弯变虬，还变硬了。但他竟然还说，他觉得我那样子很好看。他这话我比较爱听。遗憾的是，这一头白发现在是不弯也不虬了！”
“其实呀，春旺也是有胡说的。他那人看起来是老实憨厚，说的话却不一定都是实话。他说我被那个从井里冒出来的雷公吓得趴在地上，哪里是这么回事！虽然其他的事我不全记得，独独是那一摔，我倒是摔得很清楚的。那时候，阿公是走得太急了，脚下踩了空脚底打了滑，才摔倒的嘛！孙儿，你觉得阿公我是那么胆小的人吗？随便一个雷公怎么就能把我吓得趴倒呢？平日里饭是能乱吃，话是不能乱说。把阿公我说成胆小鬼，还让我怎么在乡里头活下去？阿公我怎么说，也是曾经英雄过一番的。还好，春旺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个事的。他一跟我说完，就被我训了一顿。他明白是他记错了，就再也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所以，乡里的人，都知道阿公那时候是不小心摔倒的。阿公我一世人的清白，还好没让这个春旺给败掉。”
“才秀啊！我的乖孙！还是你够力气，一出世就哭得那么响亮。你要不哭，阿公我可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阿公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难堪过，就那一次！现在想想，才知道那时候有多难堪，对着那么多人，一把年纪了还尿裤子，我这张老脸该往哪搁！春旺见我尿开了，竟然没去给我提尿桶。那时候，品心斋门口埕的人一个个都像是傻掉了，都呆愣着一动不动。直到你阿嫲过来，我一直惶惶然的心才定下来。可你阿嫲那时候喊叫我的声音，像是给狗嘴啃过的一样，叫得像哭，让人听着起鸡皮疙瘩，差点把阿公的老尿给半途吓回肚子里去。”
“我还看见你爹那个惊慌的样子。孙儿啊，我从没见你爹这样慌张过，像是给女鬼勾了魂似的。后来，我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只看到天顶上白花花的一片。真是不走运，我这双老眼珠子现在不都还是亮晶晶的嘛，可那****就老是见到白花花的一大片。我心里头老在想，自己才睡上一觉，家里上上下下的人，怎么就一个个都怪模怪样的。不过呀，我见到你阿嫲的时候，心里也奇怪，突然有股酸溜溜的感觉掉到心里。我发觉小老太婆的头发白得发亮，后脑上的头髻也变得蓬松，我竟然对她感到有点陌生。我记得，那时候看见你爹和春旺他们，觉得他们全都变老了。”
“阿公我醒来以后，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孙儿啊，你说我少吃了多少顿饭？一想到那睡着的一个多月，我就痛心。所以，后来我就特别能吃，一餐吃两个人的饭。我得趁着自己还能吃，把那一个多月没吃的饭全补回来。这不是？我现在吃回来了，肉也长回到我身上。我这一世人，就白白丢掉一个多月，还给家里人添了那么多劳累。阎罗王可能觉得我一世人好事做得多，不想让我的阳寿那么快走到头，就派了你这个小崽来帮阿公添寿。”
“才秀啊，你娘一辈子好命人，所有的苦全是生下你那时候吃的。你这个小崽命也苦，刚一出世，就没了娘亲疼。你娘要是还活着，我们这头家现在该有多齐整。”
路老爷说得唾沫横飞，路才秀听得两眼发呆。
路老爷又说：“要是没有我们家那棵栽在春泉井口上的荔枝树，你路才秀的脖子就是有石板条那么硬，也早就被你爹摔断成三四截了。哎呀，那棵荔枝树现在越长越粗，雨打不倒，风吹不断，日晒不蔫，一节一节地长得飞快。”
路老爷说着，还伸手摸摸路才秀的脖子，说他当时的脖子还没有他的手腕那么粗。
自从路才秀懂得记事开始，品心斋门口埕的那棵荔枝树就一直长在他的心头上眼睛里，他在家里进进出出每日都要见到它好几回。
路老爷说，他家那棵荔枝树崽真是了不起，硬生生长在那里救下他孙子路才秀一命，九间楼唯一的一根传家独苗，就这样侥幸活了下来。
路老爷两手随便叉在胸前，微微眯起双眼望着前头胡乱飞着的红蜻蜓。
傍晚时分的九间楼大门口埕，被西下的日头映得通红，好多人家屋顶上那截露出一撅的烟囱正冒着烟，远远的田地里，有归牛，还有归羊，还有鸭鹅，都一群群的正往乡里赶回来。
路老爷望起北边的那脉山林，敞开喉咙对路才秀说，后来，春泉井口上的那棵荔枝树长势很好，全是因为树根喝的是仙童子尿。那是什么鸟，是从童子的小狼放出来的尿。他说路才秀也有小狼。说着，他伸出一个尾指头横到路才秀眼前，说：“喏，你的那条小狼，硬起来也只有这么大。”
那时候，路才秀的目光越过他的手指头，看到天上的云朵一会变成马，一会变成猪，一会又变成了狗。他心里想，云姐仙每天这时候都要去偷别人家的马呀猪呀狗呀，可她却对他阿嫲九间楼的老夫人说她是去把这些畜牲送回别人家里去。
路才秀除了看见天上各种各样的云，完全没有理会路老爷比划的那根手指究竟有多大。路老爷见他一动不动，就把手指伸到他的裤裆里勾了勾，很神气地说：“喏喏，你看你这条小狼，小得像只屁大的钉螺。”
路才秀伸出双手，把他阿公那只伸到自己裤裆里的手提起来，放回到他阿公自己的裤裆上去，然后站起来两手甩甩屁股，昂着头走进大门楼。
路老爷看着孙子那一扭一扭的远远走去的小屁股，感到很是惊讶。
路才秀的寡言少语在乡里出了名，乡里人还以为他是人小心大，说他总是一副狼毛都没长出来就已经老沉老沉的样子。
三夫人陈贵珍死后，招香常常变得神志不清。
她从小陪在三夫人身边，三夫人嫁到了沙塘乡，她也跟到沙塘乡，嫁给了九间楼的长工路福六。她跟路福六一直没有生下儿女，沉香是路福六在外头捡回来的一个女儿。
小少爷路才秀出世后，招香最在意他。她看见小才秀，就仿佛是看到了三夫人，会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老夫人见她时常神志不清，觉得她晦气，不肯让她接近小才秀。
路才秀已经长到虚岁五岁，老夫人却还当他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崽，老要把他抱在怀里，让他觉得很别扭。老夫人一日到黑把小才秀栓在身边，生怕看漏了一眼。她只要有好一会没有看见小才秀，就会跺着脚到处找他，直到把他逮着，她才能停下来歇气，把吊在脖子上的心落回原位。
路才秀很厌烦他阿嫲整日栓着自己。他虽然并没有要和他阿嫲作对的意思，但他却总是不愿意顺着她的心意。他也没有想要去什么地方，却总是在她一不留神的时候，就把自己藏起来，好让她干着急。
有一回，路才秀站在迎福堂门口埕屋檐下的一个水缸边，拨弄着水缸里的井水。招香看见他，连忙凑到他跟前，蹲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他。
路才秀看了招香一眼，就把缸里的水拨到她的脸上。招香却笑嘻嘻的低着嗓门说：“少爷啊！你可是不知道呢！那年，三夫人知道自己得了病，日子不长了，不早点把你生出来，可能就会来不及。所以，小少爷你才只在娘胎里待了八个多月就出世。你娘苦啊！但她能把你生下来，就死也无憾了。这是天意，老天爷都心疼你娘，才让你替了你娘活下来。”
招香突然喉咙梗咽，再也说不下来，两眼刷刷地落泪。
老夫人远远看见了招香蹲在路才秀身旁，立即扯开嗓门说：“呆招香，你又在跟少爷胡说什么？你人都快傻掉了，一日到黑老是胡言乱语。”
招香抬头看了一眼老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厨房去，忙起手里的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