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翠妍死后，路三爷一直在思量人世轮回。他感觉到很多事情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人力可以改变一生的些许，但改变不了一生的大势。他从未如此茫然过，要相信天命，但又要相信自己可以能够在乱世中力挽狂澜。究竟该信什么？路三爷心中无解。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烈，沙塘乡依然和以往的年景一样。越是这样的安稳，越是让路三爷不放心。他总担心，哪一日世道就会翻天覆地。
路三爷深知自己无论如何左右不了世道的大势趋变，但他希望能够以一乡之力顶住沙塘乡的这一片天地。他时常走在沙塘乡的田园土地上，似乎想在这一片祖辈世世代代耕作过的田地上找到更多支撑内心的力气。
李管家已经失去了音信，这是省城发来的消息。他派了好些人去询问相熟的外地人，但都没有得到一点李管家的消息。这些时日，路三爷没有再派人去找了，他只能把李管家的命交给老天。李铁柱也没有了音信，路三爷更无力于把这头已经跑出乡里的野马扭回来。
前些日子，路三爷把春旺叫到迎福堂堂屋，说：“春旺，李管家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家里上下的事不能没有人打理，你暂时先替了李管家，给我打理事情。”
春旺瞪着眼珠子说：“三爷，李管家很快就回来的。你让他去省城三个月，他一定不会在省城多待一日。”
李管家失踪的事，春旺已经知道。但春旺不愿意相信李管家已经出了事，他希望李管家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九间楼来。
路三爷：“春旺，只要李管家一回来，你就还是做原来的事情。你也知道，这些时日我心里憋得很，静不下料理家务，你就帮我一把。”
春旺无奈地说：“三爷，我连算盘都不会打，你让我怎么帮你料理事情。”
路三爷：“你去外头捡堆小石头回来，你不会打算盘，就拿小石头摆在桌上算数。算数这东西，你要不算你永远都不知道怎么算。你要是耐心算一算，就算你是个瞎子，你心里也能有一把算盘。”
春旺知道路三爷心里一直不好受，也不好执意不听路三爷的安排。眼见跟自己在九间楼待了大半辈子的李管家消失了，他心里太不是个滋味。
乡里人都说路三爷对自己的不孝儿子路才秀乱扔铜钱竟然不理不睬，不知道路三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乡里人眼中，路三爷似乎从来不会做没有主意的事。
路三爷心里确实是有主意的。他觉得，人都是一样的，一件事做多做久了，总是会腻。如果他不让路才秀扔铜钱，可能路才秀将来会弄出更大的篓子。而今任由路才秀扔些铜钱，扔多了路才秀的手就会算就会腻。九间楼里有的是铜钱，够路才秀扔上一些时日的。
人都是这样，到了什么年纪，自然会做什么样的事情。路三爷回头想起他爹路老爷和自己走过的路，就更了解路才秀了。如果路才秀真是败家子，任凭路三爷他如何守住家财，也总有网破鱼跑的一日。如果路才秀是个人，迟早也将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且能耐不小。
路才秀扔掉第一箩铜钱的那个夜里，路老爷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品心斋。
路才秀刚走进堂屋，就看见他爹路三爷正陪着老夫人都坐在油灯旁。老夫人整个身子窝在藤椅里，一见到孙儿两眼就冒光。老夫人对路才秀的溺爱已是无疑复加，别说路才秀跟他要一袋铜钱，就是要一袋银子，老夫人也不想逆了心爱的孙子的心思。
路三爷心里很清楚，她娘是真的老了，已经老得分不清事情的黑白。老夫人窝在藤椅里的这个身子随时可能会息了火苗，从此不再亮起，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这点，路三爷和路老爷心里都很清楚。所以，他们都不再跟老夫人理论什么是与不是，只是希望她在一世人最后的一点日子里，可以过得安心一点。但她的心似乎不论如何都安定不了，路三爷和路老爷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每当家里要商议要事，路老爷习惯了只在迎福堂的堂屋里点一盏黄油灯。这个夜里，暗黄的灯光映照在老夫人的脸上，她身上的时日就显得更加久远。门楼外的屋檐上，一盏大红灯笼照得门口埕一片暗红的光亮，一撅斜斜的暗光照进堂屋的大红斗砖上，夜的寒气从屋外飘进来。长在春泉井井口上的那株荔枝树，已经长得很高，枝叶向四处散开，远远去看像是一朵大蘑菇。
路老爷吸上一嘴旱烟，把一口烟闷在嘴里滚了几下，然后才从嘴角和鼻孔泄出来。
路才秀其实弄不太明白，路老爷和路三爷既然把烟吸进嘴里去了，为什么还要再从鼻孔吐出来呢？如果他们不把烟吐出来，而是像吃饭喝水那样吞到肚子里去的话，会不会变成一个个噼啪咋响的臭屁呢？路才秀在心里偷笑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把一串长屁甩得噼啪响。老夫人常对他说，人有三好，一好流眼泪，二好放臭屁，三好打喷涕。她说，一个人只要会做这三样事，身子就不容易坏掉。
路才秀很快就打消自己的疑惑，他不喜欢凡事问个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乡里好些人看不明白的事情，他一眼就能看明白，而乡里人人都会的事，他却常常想不通。
“才秀，阿公要给你说说话。”路老爷的一句话把路才秀从神游中拉回到堂屋。
这一夜，路老爷给路才秀说起一段老夫人和路三爷都知道，而路才秀却还不知道的家族秘史，那是一段关于九间楼时如何变成大富大贵的故事。
路老爷说，他爹路以崇年轻的时候，家里很有钱，但只是在陆阳这个小地方，算得有钱。不像今日，就连省城甚至比省城还要远的地方，都有人知道陆阳路氏家门的名声，那叫响当当。
路以崇三十岁那年，有几个夜里，每到三更时分，上塘溪的溪坝上就会走上来一个乞丐。她穿着一身破烂的衫裤，手里拿着一口破碗，每次走到上塘溪的木桥头，就缩着身子蹲在桥头边。
上塘乡有个叫黄里玉的人，每个夜里都要到上塘乡后山的果林里守夜，一直守到三更时分才回家。有一个夜里，他走到木桥头时，看到桥头边蹲着那个乞丐。他对她说：“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讨饭？这时候不会有什么人路过的，你还是找个地方歇下吧！”黄里玉说完，就把手里的一条刺瓜递给她。她拿过刺瓜后，站起身向黄里玉鞠上一躬，就沿着溪坝往东头走去。
第二个夜里，黄里玉在夜打三更之后，又扛着锄头从果林里回家来。他走到木桥头时，又看到那个乞丐还是蹲在桥头边，那样子和前一夜一模一样。黄里玉对她说：“你怎么又蹲在这里讨饭呀？大白日你不去讨，现在怎么讨得到饭吃呢？你可以到上塘乡去讨呀！”说完，他把手里的几颗荔枝放进她的碗里。那个乞丐把放在地上的破碗拿起来，又给黄里玉鞠一躬，然后沿着溪坝往东头走去。
第三夜的那个时候，黄里玉又在木桥头见到那个乞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对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要趁大白日进乡里去讨吗？难道你是专门等着跟我讨的吗？别说我只是贫苦人家，就算我是富足人家，也不会夜夜给你施舍的啊！”黄里玉的几句气话说完，正想要走，心里又实在不忍，很是不舍地把手里拿着的几粒油桃放进她的碗里。她拿起碗，又对黄里玉鞠了一躬，然后一直往东头去。
到了第四夜三更一到，黄里玉看了看怀里抱着的一个大西瓜，犹豫了一下，就把西瓜放回草棚里去，空着手扛着锄头往回走。没走几步，他又折回身去抱起那个西瓜，夹在腰腋窝里往回走。黄里玉心里想，无论如何，今夜一定不会再理那个乞丐了。一路上，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西瓜带回家里去。很快，他就走到桥上，一眼就看见那个乞丐蹲在桥头。
黄里玉走到她身旁时，斜眼看了她一下，就装作没看见一直往前走。那个乞丐在他身后说：“求求你，能给我一点吃的吗？我肚子饿！”黄里玉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她说：“你这样跟我讨，不是要我夜夜都养着你么？”她却说：“就只是今夜了，好吗？过了今夜，我就不会呆在这里了。”黄里玉还是心软，走过去，说：“你当真过了今夜，就不再跟我讨？今夜这个西瓜，我可是要带回家给妻儿吃的！”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只要给我一半西瓜就好！”黄里玉想了想，还是把一整个西瓜都塞给她，说：“过了今夜，你还再和我讨的话，我绝不会再理你。”那个乞丐接过西瓜后，给他鞠了一躬，却没有像前几夜那样立即掉头就走。她面带羞涩地对黄里玉说：“请你今夜不要关家门，我五更后到你家借睡一会。就一会，请你一定不要关门。”说完，她就抱着西瓜往东头走去。
黄里玉喂喂地在她身后叫了几声，她却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去。他觉得莫名其妙，这个乞丐真是得寸进尺，刚给了她一个西瓜，她竟然还要到家里来借睡。黄里玉心想，自己家里有妻有儿，而且就只有一张大眠床，怎么能让一个女乞丐睡呢？要是给人知道了，自己不是要给乡里乡外的人添笑话吗？黄里玉心里头越想越不舒畅，干脆把锄头放下，偷偷地跟上那个乞丐。
黄里玉一直跟到田坑口，才看见那个乞丐停下来，他连忙趴在溪坝边的草丛里，借着月光望着她。这下，黄里玉吓得目瞪口呆，他看见那个女乞丐把西瓜沉到水里去了。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西瓜还能够沉水的。
接着，黄里玉更是吓得脸色发紫，他看见那个乞丐突然变成一条金色人鱼，头和身子像人一样，却没有两只脚，只有一条长长的鱼尾，全身长着鱼鳞，被月光一照，她全身都闪着金黄色的光亮，把那截溪水映得金黄碧亮。黄里鱼吓得两眼凸得像青蛙眼，嘴巴也张得像青蛙嘴。他看见那条鲤鱼精慢慢地沉下水里去，水面上一派明静。
黄里玉慌忙地爬起身，掉头就一阵疯跑。他跑过扔下锄头的地方，连丢在一旁的锄头都忘记了要拿回家去。他跑回家里后，连忙把门关上，还把一张八仙桌抬过来，堵在门扇上，然后再把家里所有的窗户也关得紧紧，一股脑钻到床上去，缩在床角打哆嗦。他看着熟睡的妻儿满脸都冒着汗，自己的脸色一会发青一会发白。
黄里玉这一世人从没睡过如此辛苦的一夜。他不敢睡，也睡不着。不睡的时候，他又怕得整个心像是要从心口跳出来，于是他又想干脆睡着算了，这样也许就不会这么害怕，可又一点都睡不着。
五更一到，鲤鱼精站在黄里玉家门口时，已经出落成一位柔弱但阴美的女子。她看着黄里玉家关得死死的两片门扇，门扇上的两位门神爷正圆睁着眼珠子瞪她。她站了一会，就转身走开了。
她走出上塘乡，走过上塘埕的拱驼桥，一路走到沙塘乡的东头坡仔树，又走过坡仔树的石板桥，走进了沙塘乡直街。她一路走过时，四处寻找着尚未关门的人家。她已经走了半个时辰，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粗汗，原本脆弱的脸色，开始一阵阵地发白。
后来，她在一个巷口，看到一条竹筒巷里透着灯光，就寻着灯光，走到九间楼的大门口埕。她看见九间楼大门楼的屋檐下，挂着一排四个的大红灯笼，门斗上两片大门扇敞开着。
鲤鱼精抬脚走上石阶，进了门后，一直走到迎福堂门口埕。这时，她看见路以崇正在一条烫过滚水的大白猪身上刮猪毛。她走过去，对路以崇说：“求求你！能借张床让我睡一会吗？就睡一会。”
路以崇听见后面有人说话，转过头来，看见一个阴柔清美的柔弱女子站在跟前。路以崇借着灯光，看见这女子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粗汗，又抱着双手全身发抖，立马就断定她是生病了，并不问她为何三更半夜不归家，直接领着她走进迎福堂的一间偏房，让她躺到床上去睡。
路以崇还拿了条被单盖到她身上，说：“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熬碗姜汤！”鲤鱼精躺在床上，抖着嘴唇说：“不！不用！我没事！让我躺着就好，躺到鸡鸣三声，天亮了我就会好起来！谢谢你，恩人。”眼前睡下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路以崇觉得不便在房间多待，就走了出去，到厨房里切几块姜煲碗姜汤。
路以崇在煲好的姜汤里放下一把红糖，就拿去给鲤鱼精喝。他走到那间偏房时，看见纸窗上闪着金黄色的亮光，那亮光是从偏房里照出来的。他顿时觉得异常奇怪，幸好他向来胆子就大，伸手推开一条门缝，想看个究竟。这下，他突然看见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鲤鱼在床上打滚，鱼尾巴拖在地上摇摆着。
路以崇大吃一惊，连忙折身回到堂屋取了把剑，再冲回偏房去。当他正要冲开门扇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的公鸡连连打鸣，整个人愣呆了一下，还是毅然拔剑出鞘破门而入。此时，他却看见一个浑身焕发着珠光宝气的鲜美女子，穿着金黄色的丝衣躺在床上，满屋子里洒满鱼鳞，地上横着一副白鱼骨，床上还有一堆金黄色鱼卵。
路以崇觉得这个女子仿若仙女下凡，更是觉得奇怪，因为不论他怎么看，这女子都不像是一只妖怪。但他还是冲到床前，把剑尖对着鲤鱼精的脸，说：“何方妖怪？如此大胆！竟敢跑到九间楼来作怪！”
鲤鱼精斯文若定，轻柔地扬起身子，不慌不忙地下了床。她跪到路以崇身前，给他叩了三个头，说：“谢谢恩公救命之恩！今夜，如果不是恩公借我一张有人睡过的床，让我睡下一会，我这千年的修行就是竹篮打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路以崇：“我可不管你的什么修行，快告诉我，为何要到九间楼来？”
鲤鱼精满心感激，动情地对路以崇说：“那就请恩公慢慢听我说来。我原是上塘溪的一条金鲤鱼，小时候贪玩，常常游到浅滩去，想着能有一日，到路上去走走。有一次，我游到浅滩时，突然吹来一阵大风，我一下就被溪水涌到路面上去。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一旦离开了水，就再也游不动了。路面上的沙子，搁得我身子痛，我翻转了几下，还是爬不直身，只能躺在地上。日头一下就把我晒得浑身发痛，我感觉到头晕，连呼吸都困难。后来，有一位青云寺的老师傅路过，见到我横躺在路上，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蹲下身来，把我捡起来，然后又把我放进水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