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三爷突然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混账话！”
路三爷带着四百多号壮丁，一路浩浩汤汤地赶往山锥乡，山锥乡很快就收到风声，全乡震惊，连忙召集壮丁，备好刀棍。范家的人这下大急了，山锥乡是杂姓乡，人丁不过千，范家男女老少算一块还不到五百人。
范家里老在宗祠里大叫着说：“木同，你爹做事太急，为什么立马就要杀了人呢？眼下，你斗得过路家吗？你要是把人抓起来了，怎么都有个说的余地。”
范世永异常恼火，叫着说：“现在人都杀了，还好什么好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杀人偿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我范木同也去死就好！”
在尖塔山挖棺材坑的人全都回到了乡里，正等着沙塘乡的人打进乡里来。可是，沙塘乡的人一个都没有进乡，而是押着范家里老和范世永绕着乡里去了尖塔山。范世永心里很是奇怪，路三爷是怎么知道春籽已经被杀的，而且还知道是被埋在了尖塔山。
路三爷很快就找到两个刚挖好的坟坑。他走到两个坟坑的边上，整个人颤抖不已。他跳下一个坑里，使命地扒开湿土。春旺看明白了，两腿正要发软，他硬是挺直了，一步步地往另一个坑迈过去，每一步脚上似乎都有千斤重。
路三爷很快就扒到了来喜的身子，一把眼泪夺眶而出。他一点点地扒开来喜身上的沙土，一点点地看见满是刀口的身子。
春旺扒了一会就放声痛哭，趴在坑里哭得浑身抽搐。两个壮丁跳下坑里，硬是把他拉了起来，他还死活要往坑里跳下去。
路三爷脱下自己的棉衫，包在来喜的身上，把来喜抱了起来，放到坑沿上，春籽也被两个壮丁抬上了坑沿，路家的壮丁都气恨得满嘴牙直打颤。
总理头叫嚷着说：“三爷，我们现在就杀进乡里去。”
路三爷爬上坑沿，抱起来喜，说：“县太爷很快就到，杀人一定要偿命。”
春籽和来喜刚被路三爷抱上马车，县衙的马队就赶了上来。县太爷翻身下马，说：“三爷，怎么就发生这么大的事。”
路三爷有气没力地说：“知县大人，你来这里看一下。”
县太爷立马转到马车边，往车厢里看了一眼，眉头就皱弯了，说：“三爷，我一定给你要回一个公道。”
县太爷带着数十人的马队，跟着路三爷进了山锥乡，审问一番之后，押走了范世永和范木同一干六人。
春籽和来喜的尸体被拉进直街时，路三爷坐在车厢里，对他们说：“来喜，春籽，三爷把你们带回家了。你们可以安心了。”
来喜和春籽的灵堂安在九间楼大门口埕，路三爷把他们两个人同安在一个灵堂。乡里的一个老先生连夜给他们各画了一幅肖像。来喜和春籽的脸都被毁了，老先生只能画了个相似的模样。
路三爷叫陈正的编竹场日夜赶工，给做出一个双人棺材。陈正刚听路三爷说的时候，他的嘴巴张得很大，好一会才说：“三爷，这样的棺材我不但没做过，就连见都没有见过！”
路三爷：“人世间什么东西本来就有的？全都是人做出来的。无论怎么样，你都得给我赶着做好来。”
陈正想想忽然就茅塞顿开了，他心想自己可以做两张一个人坐的椅子，也可以做一张两个人坐的椅子，自己也能做两副一个人睡的棺材，为什么就不能做一副两个人睡的棺材呢？陈正想通了这一点，突然对路三爷很是敬服，他觉得路三爷是个能让他连做棺材也做出名堂来的人。
路三爷亲自给来喜擦了身子，又帮春旺一块给春籽擦身子，然后又双双给他们穿上寿衣。本来，净身穿寿衣这些事，应该让晚辈的女子做，但是春籽和来喜身上刀口累累，路三爷不想再让人看见。
给春籽和来喜穿完寿衣，路三爷才觉得他们终于上路了。春旺像个木头在地上坐了大半个时辰，眼睛盯着地上一动也不动。呆了半个多时辰后，他就像一条野狼放声嚎叫，嚎得比鬼叫声还要吓人。九间楼上下的人都不敢去劝他，路三爷也不去理他，由着他坐在那里不停地嚎叫。又过了大半日，他每嚎叫几声，就坐着一动不动地发呆。
路老爷一会到福六的家门口坐坐，一会又回到春籽和来喜的灵堂里坐。他在那两个地方走过来又走过去，心里很是凄凉。他心想昨日一早是招香走了办丧事，到了昨夜却是一喜一丧，可到了这一日就变成了两个丧事。他突然觉得一世人很长，又很短。他觉得自己的一世人就很长，而那些还没活够没活好的人，一世人又都很短。他暗自伤神地哀叹道：“九间楼家门不幸啊！”
路才秀还是当作什么事都不知道，翘着二郎腿坐在品心斋门口埕的一张藤椅里，一整日看着一堵墙，梅花心里难受得要死，见路才秀还是那副悠哉的模样，心里就堵气，说：“少爷，你再看，墙都要给你看塌了。”
路才秀看了她一眼，漠然地说：“我就是要看这堵墙怎么塌下去。”
梅花觉得他简直没法理喻，只好闷着头去做自己的事。
狗生的手脚被绑死了，一个人待在自己家里嗷嗷地叫个不停。梅花给他拿的几餐饭菜，他一口都不吃。梅花急得没法了，只好去找沉香。沉香气抖抖走到狗生跟前说：“你再不吃，就让你活活饿死。”
沉香脚才出了门，狗生的嘴巴就张开了，梅花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
次日，总理头一早就带了几个人去一趟县衙，路三爷让他给县太爷送去八十两银子。午后，总理头赶回到乡里，说县衙已经断了案，判范世永和范家近亲山锥乡乡族长两人秋后问斩，范木同关牢狱三十年，范家另外两个弟兄关十年，一人遣返回乡。
路三爷对师公说：“法事从简从速，快些做完了就是。”他想尽快把春籽和来喜安葬了，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再过一日，春籽和来喜就要和招香一同出殡。
这日一早，路三爷走进春旺家，蹲到狗生身旁，说：“狗生，今日春籽和来喜，要和你招香婶一块出山了，你该好好送他们最后一段路。”说着，他给狗生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
路三爷又说：“狗生，我知道你心里痛，你爹心里也痛，我心里也痛，九间楼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心里全都很痛。但是，狗生，你今日要去给春籽和来喜护灵牌。你也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事情要怎么做，我知道你不会再闹事。把你绑起来，是知道你一下子会受不住。你先去洗个脸，换套衫裤，再去穿上麻衫，吃完早饭我们就要去送他们。”
狗生直着脖子说：“三爷，我要报仇！”
路三爷：“官府已经把人抓了，当日就判了，判了两个带头杀人的斩头，剩下都关在牢里。山锥乡的范世添摔死了，他孙女也上吊死了，范家现在已经家破人亡，你找谁报仇去？”
狗生昂起头，眼泪一把一把地流，大声叫喊着春籽。
路三爷盯着狗生换了衫裤，又让他穿上麻衫，头上戴了麻圈，才拖着他去吃早饭。
盖棺前，路三爷让狗生见了春籽和来喜，还有招香最后一面，狗生那一会哭叫得可以把鬼都给吓跑掉。乡里人听着狗生的哭喊，一个个都落下眼泪。
两副一大一小的棺木停在坡仔树乡口，三个人睡两口棺材，三家丧事一块办，乡里人这下真就看了个新奇。陈正专程赶到坡仔树来看出自自己手艺的两口棺材，心里暗暗得意。还有一件事让乡里人很是惊奇，就是跟九间楼毫无干系的雅姿娘也来送殡，她给招香上了一炷香，又给春籽和来喜上了一炷香。
招香和春籽来喜的坟都安在清山脚下。两个坟头都面朝沙塘乡，他们每日都可以看着乡里的人和事。
乡里有老人说，路三爷不应该把春籽和来喜葬在同一个坟里，更不能同睡到一副棺柩里。他们说，春籽和范家的孙女可是拜过堂的，范家孙女在下面也还是春籽的妻，到时万一范家孙女要回家跟春籽睡，一定要和来喜闹起来。他们说，就是名正言顺嫁过两个男子的女子，也不能跟任何一个男子葬在一块，何况春籽和来喜还没名没份！
这些话，路三爷在耳朵里听一听就过去了，并不理睬那些人爱怎么说，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才是对的。他觉得自己没有阻止春旺把春籽和来喜分开，就已经错了，他再不能让春籽和来喜死了以后还不能在一起。
后事办妥了，路三爷把春旺叫到跟前，说：“春旺，你可还是九间楼的管家，你要像个管家的样子。”
春旺苦着脸说：“三爷，你把我叫去清山守果林吧，我现在只想到那里去呆着。”
路三爷：“春旺，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做错了，你在恨着自己！”
春旺哭丧着说：“三爷，我能不恨自己吗？”
路三爷：“既然你做错了，你有想过要怎么弥补吗？”
春旺瞪着眼珠子说：“怎么弥补呢？拿什么弥补呢？现在人都不在了。”
路三爷：“怎么弥补？你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应该做些对的事出来，他们在黄泉之下看到了也才会安心。况且，你现在还有狗生，这个家你就可以不用理了吗？我把你当过外人吗？九间楼和你自己的家有什么分别。”
春旺被路三爷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春旺被路三爷训了一通之后，就在九间楼里外晃荡了大半日，想寻个事做，却不知道要做点什么。
雅姿娘突然来看路三爷，让路三爷大为意外。路三爷请她在迎福堂落座，说：“没想到你会来，家里正乱得不行，没能招待你一番。”
雅姿娘已经从乡亲的口中得知九间楼发生的一切，心里也很难过，说：“我就是来看看三爷你！还有啊，你说过要到我的凤鸣楼坐一坐的，迟点得空闲了，你可要记得来。”
路三爷：“叶掌柜反复盛情邀请，我哪里有不去之礼。这样吧，干脆不等了，我也想透透心，现在就去凤鸣楼喝几杯。”
过了几日，春旺搬进了迎福堂的一个大偏间里睡，他住楼下，路三爷住楼上，两个人常常坐在一起抽烟吃茶。他每日都忙着九间楼的事，就怕自己会突然闲下来。
自从春籽和来喜出殡以后，狗生就再也没回到家里去睡。他把春籽生前枕过的枕头和盖过的棉被都抱到三孔港池塘坝上的茅屋里，夜夜都是一个人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