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尚梁说:“唉,老首长如今还看得起我,重新留我当个什么文书的,往后,没齿不忘,感恩戴德不尽了。”小石瞥了他一眼,不解道:“项书记为何发出如此不祥的哀音?”项尚梁连忙掩饰道:“没什么,胡扯而已。”郑明丰更是老大不忍了。他沉吟一阵,便对项尚梁说:“你叫部车来,我今天回市里去,兴许市里还有更紧要的事。”小石讶然地抬起了头,却发现郑明丰眼里充满了血丝,一脸的倦容,显然是一夜没睡的缘故,想说什么,却又住口了……项尚梁马上走到电话边上,拿起了话筒,拨动了号码:“是汽车调度室么?马上把奔驰调来,对,就到我家门口。”
他放下话筒,对郑明丰说:“还有点时间,先随便吃点什么吧。”他把食柜打开,拿出了各式点心,冲了三杯麦乳精,取笑道:“单身汉的日子,就这么过的,见笑了”小石也不客气,一手端起了杯子,一手抓起了点心,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末了,才开口:“郑书记,我还留下吗?”郑明丰说:“你自愿吧。”“那我留下了。”小石干干脆脆地说。项尚梁也没什么表示,脸上看不出表情。
只用深深的目光盯了小石一会儿,又移开了。小石却一点也不在意。郑明丰吃得很少,很快便站了起来,说要到外边去透新鲜空气,顺便等车。“行,我收拾一下就出来。”项尚梁拿起了用过的杯,碟,往厨房里走去。小石还在狼吞虎咽,年轻人,饭量大,何况是吃项尚梁的,犯不着客气--他心里说,偏要多吃点,不吃白不吃,吃不穷你,也得吃你个心痛!后来,他自己笑自己了:顽劣儿童心理!但项尚梁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待他吃完后正准备出门去追郑明丰时,才出其不意地叫一声:“小石!”
小石站住了:“什么事?”项尚梁走过来,显得很关心地问:“听说,玲玲同你不错。”
“你听说了?”
“在我的地盘里,焉有不知的?”
“可不,你的耳目不少。”
“年轻人,说话不要带刺。我也是一片好心,不过,坦率地说,我不放心……”“不放心什么?”“不放心你,也不放心玲玲。”
“为什么?”
“你们年轻人,只图一时痛快,过后甩手不管,没有责任感,这我是容忍不了的……”“什么意思?”小石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玲玲是有病的,她再也受不了刺激了,你当医生的莫非还不明白……她是我老战友的女儿,我不能不操心。”小石冷冷地打量了项尚梁一阵,心想,这家伙也真阴狠的,说的话滴水不漏,可骨子里才净是刺,沉吟了一阵,反问道:“要是我一片真心呢?”
“我就烧香拜佛了,阿弥陀佛……只是,你做得到,把一个明明是不安定的因素接纳到门下,不害怕日后的爆发?”“我了解她,就不会让她发作的,事实上,她也不像你们所认为的那么严重,偶尔一次,并不属于有遗传基因的一类……”
“那我真得磕头了。”
“这大概是你的本性,靠磕头而……强化奴才地位!”小石终于按捺不住了。项尚梁倒也不生气:“只怕你是跟我一时赌气,到时后悔不迭。”
“我的字典上从没‘后悔’二字。”
“年轻人还真有点硬气。”
“犯不着你夸奖……你还是好好管你自己的事吧。”
“那你呢,干嘛手伸得那么长?”小石这才明白,项尚梁对他留下来心存嫉恨。不过,他拿定了主意,而且手上还有一招“杀手锏”,到时候,哼!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了小喇叭声。小石代郑明丰拎起了提包,转门外走去了,项尚梁也没再说什么,追了出去。
郑明丰正在打太极拳,见他们来了,便一同往院子外走去。走了一半,又回头,对项尚梁说:“现在,你是书记了,用不着我罗嗦什么。我相信你能尽快处理好矿里的全部落实政策的工作,争取主动。过去的历史是客观存在。我早说了,我看问题还是很客观的,不愿意过多地责怪具体某一个人。
我在这里呆得过久,越俎代疱,对你的工作不会有什么好处,还是你自己来吧,这样,对你要更好一些。我们都是共产党人,应当公正廉明,胜过历史上的清官……”
他又走了几步,仍觉意犹未尽:“厉咏时的问题,不仅仅是个外举不避仇,唯才是举的问题。你能及时解决,证明你还是敏感的,也能下决心……不是从树立个人形象这一点上去考虑这一类问题,我之所以插手搞一下,是想促一促你,不要太落伍了。光想维护自己的形象,往往是适得其反。”
郑明丰的声音有点沙哑,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夜没睡的缘故。可这些话,委婉、中肯,语重心长,确实是出于对一个多年共事的老战友的关心。每一个用词,他都经过反复斟酌。他考虑这样做,对党的事业要有利得多,对项尚梁本人,更是这样。项尚梁很是感激,用低沉,然而是有力的声音说:“你放心好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有你这么促一下,上下一齐动,矿上面貌一定能焕然一新。”
“可不兴言过其实呀!”郑明丰临上车前,仍叮嘱了这么一句。待小车快要开动了,小石又急急地敲响了窗玻璃,郑明丰开了车门,问:“怎么啦?”
“我也上车。”小石简单地说。这时,项尚梁脸上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举起了手,同小车挥手道别。奔驰很轻巧地在从矿山铺往市区的柏油道上奔驰着,车后几乎不见卷起的尘埃,远远,还可以看到项尚梁仍在挥手--在这些事情上,他总是很会做人的。
待车子拐了弯,小石才冷丁地,用一种很失望的语气问郑明丰:“你就这么离开苍海山了么?”郑明丰侧脸看了看小石,从小石的语调中,他听到了一种非常严重的责备……他仿佛又听到了昨夜耶枚在问:“郑书记,你不再来了么?”又看到了耶枚那不胜哀伤与失望的眼神,同时,这次下来所见到的许多工人的眼睛,都一齐在面前亮了起来,仿佛都带有指责,失望与哀伤……耳边,又响起了许多群众的申诉……刚才,临走对项尚梁说的那一番话,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自己说得清么?表面,似乎是督促、关心,冠冕堂皇,甚至感人至深,可是,骨子里不包含庇护,开脱的用意么?
什么“相信”人家能搞好,其实,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了!可是,项尚梁总算是主动地解决了厉咏时的问题,尽管有点慌忙、太简单了结,可总归不是压着不办吧,这也算有了一个好的开端,往后,大概可以放心了吧,何必这么挂虑呢……于是,郑明丰又把头仰在靠背上,似乎又平静下来了。小石见他迟迟不搭话,生起气来了,说:“郑书记,这么离开,只怕你下一次没脸再回苍海山了!”
郑明丰一惊,忙问:“为什么?”这时,小石从口袋里抽出了一份公函的复印件,递给了郑明丰,说:“这是组织部一个同志昨夜悄悄塞给我的,他说,项书记不准他们回函。”郑明丰暗暗吃惊,打开了函件,一看,原来是一个科技出版部门的来函,说收到该矿职工厉咏时一部书稿,对相当一部分职业病很有研究,并有独特见解。为了慎重起见,请组织部门将该职工的有关情况给予介绍一下。
信还没看完,郑明丰就问:“项尚梁还说了些什么?”小石说:“他对组织部的同志说,要树也不能树这样品质败坏的人,他搞什么著作,无非是出人头地,成名成家,想在业务上闹个打不倒的位置,所以,要回函的话,必须说明那部稿子是集体创作的成果,不能署他个人的名!”
郑明丰什么也没说,伸手拍司机的肩膀:“把车往回开。”车子停下来了,而后,马上倒车,这时,小石又问:“上哪去?”“找项尚梁。”小石说:“也不必这么焦急,到现在为止,你还得与厉咏时,即当事人亲自谈一谈,再说,耶枚还有话没讲完,事情远远还没有了结……”“照你说,该上什么地方?”“先开到那个地下诊所吧,说不定厉咏时已经回来了。”“就照你的办。”于是,郑明丰吩咐司机,把车子开到那个最边远的工区。那里只有小火车和简易公路,在小石的指挥下,奔驰绕到乡间的机耕道上,颠簸了好一阵,终于到了那个炊烟袅袅的“地下诊所”。
郑明丰和小石下了车,便对司机说:“我们上这里,先不必同项书记讲,只说我们回去了便是。”司机满口应承下来:“我还上别处溜溜,再开回去,他就不会问了。”郑明丰与小石结伴,进了“地下诊所”。此时,天色还早,但病号们已经起身了,很有调度地分头值日,锻炼,有的打太极拳,有的练猴拳,有的还在“举重”……因地制宜,项目可还是很平实的。郑明丰曾在两天前来过一次,已经同工人们混熟了,见了面,工人们便问:“又找厉大夫来了?”“他回来了么?”
“回来过一次,又上山去了。等一等吧,这可得有诚心才行。”工人们开起玩笑来了。厉咏时又不在,郑明丰略微有点失望,小石却说:“上次来,没拿到他工作室的钥匙,今天,大概可以拿到了,你先进去看看吧。”小石果然说准了,他很快找到了那位管钥匙的老工人,把厉大夫的工作室给打开了。现在,里面除开一道道的病案之外,还增加了不少仪器,尽管十分简陋,亦可见主人操心了。就同小石第一次进这个工作室一样,郑明丰马上被这浩大的工作量所慑服了。
桌上,显然是有关职业病的续篇,又已迭起了厚厚一本……郑明丰翻阅了一下,似懂非懂,便放下了,但小石却热心地解释起来,说着,说着,郑明丰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打断了小石的话,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小石,你说,作为医生这门职业,它的职业病又是什么?”小石给问住了。郑明丰自己摇了摇头,一笑:“怎么,连医生也答不出了。”小石不再热心地解释这解释那了,仔细想了想,问:“你是说,厉咏时冤案的症结在什么地方是吗?”郑明丰不置可否地说:“可以说是,可以说不是……”小石想起了什么,说:“我可以找一个人,他不但能知道厉大夫的过去,也能算出厉大夫的将来……他,也许能解答你这个问题。”“有这样的人么?倒要见识见识。”郑明丰含笑道,“如果他不是神仙,那准有点名堂……对厉大夫一定了解得非常清楚。”“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迄今我还没弄明白,他为什么把厉大夫两次坐牢命运算得那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