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日记:
十四岁的我。
目睹一只灰色的狗被“咚”的一脚向墙角踢去,它痛叫一声,窝成了个杂色的破布一般飞出去,接着撞在墙上。它试图站起来,几次都脚下滑倒。被踢痛了的狗束手待毙地蜷在角落,看着那人走过来,不断发抖满眼都是恐惧。然后它和我同时看到另一个人很平常的,脚下以更快的速度上前几步,抱起了它。
我并没有看到一场以为会发生械斗,接下来只有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抱着一只受伤的流浪杂毛狗离开的正面,侧面,背影。以及施虐的人惊愕,握拳,再到松开手颓废走开。
我跟着那个奇怪的男人,他怀里的家伙从恐惧转变为了可怜和委屈冲天,它在他怀里抖动着瘦弱的脊背,眼睛里竟然有泪水。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狗也会哭。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李振。
那一次明目张胆的跟踪源于我拉也拉不住的对李振的好奇,后来他说第一次见我时我在他身前身后跑来跑去,气力不知道被消耗了多少,但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疼爱小狗的孩子,而不是一个跟踪男人的女人。
这是后来我抱着他,他告诉我的话。
十四岁的我第一次浑身捆在对自己和对一个陌生男人的不解里,自然感到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吸引和危险性。我跟在他身后仿佛自己的思想一下子被打开了一扇门,他蓝条衬衣的肩胛骨形状随着走动时隐时现,他脚下的盛夏傍晚绯红色越来越沉,我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的暗恋。
我经常跑去他修车的地方。看见他满脸满身机油就几分寒心,他如此俊朗怎么让自己落得如此邋遢的境地?他混在黑色,蓝色,白色涂鸦里的样子给我后来不断想在自己记忆力抹黑他留下了机会,等我觉得自己长大以后,见了更多不同的男人被更多男人追求爱慕的时候,我嘲笑自己,李振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啊。
但那时我内心对自己的爱情充满期待也因期待落空对自己充满怜悯。14岁到16岁的我两年内的情话和表白他都当作没听见,他经常背对着我躬下腰去修理,他挽起的裤腿下面可以清晰看见一条疤痕。那只曾经像抹布一样的狗在我旁边熟络地卧下,不顾我的嫌弃舔我的脚。
假期过后,每天放学我跑去看李振,他还是老样子对我的热情不言不语。有一天我放学后另一班的两个男生挡住我的去路,其中一个用双臂逼迫进墙角和俯视45度并试图强吻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的爱意。
我踢了那个人,心里只想到李振。我跑去他修车的地方,我喊:“李振!”他从车下面探出头,我气喘吁吁满眼泪水:“我遇见流氓了!”
李振大怒,他拎着扳手弯腰钻出来,抹布从旧轮胎做的窝里跃起,它尾巴的毛全炸起来。我第一次看见抹布凶狠的样子,它像一只真正的狗一样咧开嘴,亮出牙齿向追我而来的外班男生吼叫。
那一刻我觉得李振或许是喜欢我的。但是他站在那里,看着两个男生跑过来,唤了一声抹布,狗就停止了吠叫,回到他身边。
“你们哪个流氓她了?”李振问。
被我踢的那个男生用自己的脑袋与双手一起辩解,他被炸了毛儿的抹布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急着给李振看被我踢青的右腿。“追女生不能这么追。”李振笑起来,背后是愤怒和不解的我。
接着我遇见了我人生第二次不能理解的事情,即李振拉着那小子进了后面房子,交头接耳,男生不断点头。我看不懂那天的天色,只觉得当时后脑勺“轰”的一声,剧痛从头的哪个部位砸到脚面上,天塌了。
男生出来给我鞠躬道歉,被我又一脚。李振已经笑得快脱颔。他们很快的跑走。剩下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笨拙丑陋地哭泣,大声质问李振为什么要帮助流氓,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想问的是,他的女人被其他人追求,为什么他能这么淡然自若。
我是他的女人。
李振继续修车,始终没有回头看我。我嗓子嘶哑,喉咙火辣辣地疼,哭泣也成了干吼。李振拍拍地面,一片灰尘扬起来,他用更脏的布擦手,然后说:“那两个小子跟你有好几个星期了,长得好看的那个不太好,另一个挺靠谱,就是今天被你踢的那个,傻乎乎的,有些孩子气。”
“他们关我什么事?”我吼。
李振看看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地面上一滩眼泪鼻涕。他笑起来,好像看见了我偷偷臆想我们在一起的思想偷窃勾当。
整片的夕阳光把门口的树木都照成了金色。
“你想专心学习最好,不过想找男朋友,找被你踢到的那个还算及格。”
那一天我把自己的眼睛哭成了一条缝。我抱住李振,说第一次见他的样子,我跟踪他,跟踪我第一个爱着的男人。
李振说:“那时我觉得你只是孩子。”
“那现在呢?”我看着李振的眼睛:“那现在呢?”我不管不顾地指着自己的胸口,“你还觉得我是孩子吗?”
三十一岁的李振惊讶了一下,停了停。
他推开我,把我领子扣好。
我听见他说:“不是,但我不会爱你。”
平淡的语气,找不到任何一个声调能代表他是隐藏了自己的本性说谎,17岁的我,也能够听懂他说的“不会爱你”,是真实的。
我蹲在高中宿舍楼道里,把日记书一页一页撕下来,点燃的时候心像是有一件利器在扎,我是软弱的人,我臣服于自己的舍不得。我把那些皱巴巴的纸又展平,一页一页叠好,这个行为不知为什么竟做了一夜。
第二天我找到外班的男生,李振说不能接触的那个,我先拉了他的手。我们拉着手去找李振,李振愣了愣,想说什么究竟还是没有说,他接着安安静静的修车,看看我们没有说话。
我的心从我自己的期望推成的垛子上跳下来,沿着金色和红色的路向李振相反的地方走了。
在我和外班男生在一起的日子里,他打了他原来的朋友。我默然地转身。我再也没去找过李振。
17岁快过完的时候,我的高中生涯结束。我和那个男生在一起半年。这半年我看着一个人一次又一次****膨胀又硬生生被我逼退的过程,我甚至享受这种折磨人的快感,就像我得不到我所爱的人眷顾而报复一样。
他经常恨恨说我并不爱他。
他说的真对。
他在我和他说分手的那天死死抱着我,我永远忘不了那天。
风很大,在外面吹得很急。我从宿舍窗户上看见街末李振的房子铁皮烟囱里飞出烟尘,烟尘迅速随着风刮去。我的行李在脚底下,等待这个宿舍最后一个与学校告别的人拎着它离开。
发了疯,他急切的****和我从未爱过他的愤怒让他死死抱着我不分开。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他喊。
“连喜欢都没有。”我拎起包。
他一把拽过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沉着声音喊你要干什么?
“你是为了那个修车的是不是?”他上下其手,气力很大。
“修车的都碰过了,我就不能碰?”
我颤抖着,灵魂像是被蒸熟了。觉得骨头仿佛被这句话嚼烂,那里面散发出一阵恶心。
使劲推开他,他却一巴掌打过来,把我打蒙了。他积聚已久的愤怒忽然发作,一拳砸下来,我觉得自己半边肩膀裂开了,他丑陋又野蛮的手拉住我的头发,接着是粗暴的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我像惊醒一样,头发披散,看着衣服和魂魄一起碎掉。我甩开他,大哭着向外跑。我跳着下楼梯,大步向后街奔逃。我浑身都是力气,我浑身都是恐惧。那一刻我想到了抹布,我想起李振保护它的样子,整个脑子没有任何思维,空荡荡的,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想不起来,只有从内到外的疼痛。
我衣衫不整地扑进李振的修车店,滑倒在他的肩膀处,我的鼻涕眼泪粘在他刚换上的衬衫上。充满机油味的空气中弥漫着我身上的血腥味儿。抹布跑过来,我滑倒在地上。
李振这一次拎着扳手出去,没有回来。
…………
阳光从来没有过的刺眼。街边的所有颜色,都艳丽,所有声响,都直击耳膜。放大了的感官。多想就此没有知觉。
“那个姑娘,你要养那个犯人的狗啊?那么丑。”
“啧,做过牢的人放出来,又打残废了个学生,做恶的人一直就是做恶的人啊!”
“他放出来的时候我就说不能信,居然还能出来修车,我就说……”
“他以前啊……”
我想起从前站在他面前朗诵一般地表白,都像是在念一首诗。
多傻气的我。多傻气的我啊!
多傻的你……
抹布一瘸一拐地向前跑。
整条路铺满了金黄与橘红色的光,慢慢地它们变成了沉沉的红色,像是某种花不声不响,开到了极致。
那颜色很美,与我初见他的时刻,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