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暴风雪赶走了枯树上的昏鸦,北风很快掩盖了道路上的脚印,小村庄缩进大山的环抱中,沉默了……
一百三十来户的小村,村西头是活人中心,通往外界的门户,而我住在村东头,独门独户,没有邻居,出门是山,走远一点就是另一个世界,处处冒起小土堆。
一般都是我去他们那儿串门,他们却几乎不到我这儿来,偶尔也就是派几只野鸡、野兔什么的,到我门前留个脚印,提醒我:来过了!加之一直在长沙,不遇到过年也不怎么回家住,住了也不怎么出门,所以,我也懒得去扫门前的积雪,索性就追求原生态的美。
可是,那原生态的美上除了野猫留下的爪印,偶尔却也多了一双大脚印,人的。
黑压压的暴风雪,压断了村口的大柳树,大柳树压断了电线,压得屋内喘不过气来,屋里黑漆漆的,火炉里蹭出的小火苗,映射着我对面沙发上阿利黝黑的脸颊。
我们已经沉默了很久,就只是静静地听着茶壶嘶嘶的幽鸣。
自初中一别,时隔多年,还是第一次见面,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要诉说,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一碗茶,续多了,也就淡了。
但我们还是会不厌其烦的去续水,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新茶,唯一拥有的永远是那碗旧茶。你确实闻不到茶香,但是你确实能悟到茶香;你确实喝不出茶味,但是你确实能品出茶味。河流不能回流,但时间却能倒流。
有一个叫太阳的东西,从我们普遍认同的东边升起,划过头顶,从西边落下,于是有人告诉我们:“哦,一天又过去了。”可一天是真的过去了吗?然后我睡觉,六七个小时过去,太阳在从东边升起,我起床、洗刷、吃饭、继续忙一些昨天忙过的东西,太阳划过头顶,从西边落下,于是那个人又告诉我们:“哦,一天又过去了。”可一天是真的过去了吗?谁规定了?
茶能品悟出新味,时间就能够回流。就像一个地方呆久了,终归有感情,为什么?因为我们极容易把这种感情和内心最深处的记忆联系在一起,就在那一瞬间,我们截断了时间,又拼接了时间,回到了过去。
我说:“那天早上,我和阿旭去你家找你了。”
他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很是淡然:“我知道,”
我说:“为什么要选择离开?”
他的眼神木讷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说吗?”
他冲着我笑了笑,说:“中午饭,中午吃,过去的剩饭又何必再去热。”
我说:“咱们上辈人不是说剩饭热三遍会有肉嘛!”
他大笑:“也是,想想咱们那时候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
我知道他这是要对我说实话了,我内心很激动,但也很压抑。这个秘密他已经隐瞒了我们8年,而且连同秘密人也消失了8年。
沉默了片刻,他抬头看着我,说:“原因很简单,我老爷子!”
“老爷子?”我问。
他说:“到现在还在里面。”
我说:“前年不是才出来吗?”
阿利苦笑了一声,说:“上瘾了吧,出来不久就又进去了,这次连棺材都给我省了。”
我吃惊道:“不会吧?”
阿利笑道:“十几年哩,你算算,出来死才怪!”
看着他一脸的平静,我不知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了两瓶青稞酒。
我说:“当年,你突然离开,搞得我和阿旭一时间很难适应。”
阿利:“是我对不起兄弟们,离开后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和你们一起在上学的路上。”
我说:“见过他们吗?”
阿利:“没有,我昨天上山来给我大伯拜年,听说你回来了,一大早就赶过来了。你呢?”
我说:“毕业后就没有见过阿旭了,阿鹏去年过年的时候来过。”
阿利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他是失落还是怎样的心情,但我知道他想见一面儿时的伙伴是很真实的想法。
两个大男人,随便绊了几盘凉菜,几盘肉,热了一盘酸菜,就喝了起来。
阿利是我们四个里面,过的最难的人,以前是,现在是,或许以后也将是。
他母亲在生下他四个月后,由于受不了他父亲的暴力,弃他而去,后来他父亲贪恋上赌博,为了还赌债,开始偷盗,先是偷自己家里的粮食去卖,偷完了就去偷别人家里的,最后就顺理成章的就进去了,自此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着“出来——进去”这一循环,就像阿利所说“上瘾了吧。”
阿利的祖父,是名副其实的酒鬼和独眼炮手,打小我就经常看到他躺在大马路上,浑身的酒气,连苍蝇都躲着他飞,只有阿利天天一条路又一条路的寻着他。之所以说是独眼炮手,是因为早些年,阿利的祖父一直是矿山上的炮工,有一次点了哑炮,两天没响,结果去刨的时候,发生了事故,失去了右眼。小时候,村里没有电视机,所以像阿利祖父这种事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围在一起的谈资,我曾听到最多的就是村里老人几乎人人都说“活该”、“报应”,嚯,这是该有多么恶毒啊!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有一次有幸见得我祖父和我祖母吵架,我祖母就冲着我祖父骂了一句:“有本事,你也像独眼怪打死他老婆一样,打死我算了!”
几杯酒下肚,屋内弥漫着青稞酒的醇香味,阿利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很多事我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过,不是我不想说,是我真的不能说,不敢说。说了,我怕你们嘲笑我,可怜我,最后落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抬头看着他,没有出声。
“现在就好了,长大了,我也没有必要再去担心这些,因为走的路多了,看的东西多了,就会发现我的这些东西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反而开始担心这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的过去了!”
我说:“你变了,”
他笑了,说:“不能跟你们比,你们是大学生,以后出来有稳定的工作,再怎么差劲儿也用不着为肚子着想。可我在你这里吃了这一顿,就得思考下一顿怎么办。”
我说:“道理也不是这样说的,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嘛。”
他说:“好久没有听到追求这个词了,8年前我跟你一样,虽然那时候,我总是找不到我爷爷,进不了家里边,很多时候都是睡在大门外面的柴房里,半夜的时候饿了就爬到井边喝水。冬天的时候就更惨了,又冷又饿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