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人一辈师兄弟七人,宋真人排行在六,名晓初,幼时天资极高,十四岁上随同祖师前往龙虎山访友,张真人见其面貌清秀可喜,逗笑道:“小子也修道。”
宋真人年纪虽小却是有脾气的,昂首答道:“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眼望张真人,面露得意。
张真人暗惊:“这小道士倒是机变,此语出自《庄子·内篇·齐物论》,这孩子是在说修道无先后,大小有什么分别。这孩子是在怪自己说他小呢。小小年纪脾气倒不小。不过,片刻间,暗藏恼意,又不失礼数,这孩子倒是绝顶聪明。”
张真人心中对这孩子更多了分喜爱,也不着恼,笑问道:“你一个小孩子修道做什么呢。你也想成仙吗。”
宋真人略思,随即答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祖师伸手拍了他一巴掌,笑骂道:“小小年纪也敢言鸿皓之志,这般不知礼数,还不去给你张师叔陪礼。”
晓初不情不愿地行礼,嘴中兀自嘟囔着:“是师叔先笑我的。”
张真人闻言大笑,抚须长歌:“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传说祖师在世时一度最喜爱的就是这个六弟子,本有意将掌门之位传与他,适时宋真人锋头之健,茅山上下一时无两。
谁知那宋真人却应了小时了了大必未佳的预言,年纪越大,越是懒散,长年一件粗布道袍,篷头垢面也就罢了,到得后来竟有些颠狂,整日喝得烂醉,醒的时候少,醉的时候多,与众师兄弟越渐疏远,一代神童终至消声匿迹,途留给世人些饭后谈资罢了。
祖师临终之时,将众弟子叫到跟前,宋真人是被拖来的,到得祖师面前尚自醉眼朦胧,祖师大怒,抓起床头扶尘重击三下将其打醒,骂道:“痴儿,痴儿。”
祖师挣扎喘息道:“贫道死后,茅山交与大弟子玄初。”众弟子齐齐俯地遵命。祖师唤道:“晓初,你过来。”晓初满身酒气爬起,来到祖师床前。奄奄一息的祖师猛地坐起抓住宋真人衣襟,双目圆睁:“痴儿,痴儿,为师终不如你。”说到后来已是细不可闻,手一松。
肃穆哀伤的二十四声丧钟在茅山九霄万福宫响起。
祖师死后,宋真人托言外出修行,离开茅山,四处降妖捉怪,直到收了袁布衣为徒后才重返茅山,随行的还有一只雪白妖狐。
宋真人师徒在茅山上可算是一奇。自回山后宋真人清静无为,潜心修道,少与人来往,在派中也无势,独居后山。
袁布衣孩子心性又怎受得苦修寂寞,没事就往前山跑,派中三代弟子虽然尊称他一声“师叔”,可终究欺他无势,法力又浅,常戏弄他取乐,初时袁布衣被打还会去找长他二三十岁的师兄告状,可师兄们又怎会去维护一个“外人”,尤其那些弟子中还有掌门独子莽苍,敷衍他几句,语气淡然地骂上几句了事。
袁布衣市井出身,向来是有仇必报,师傅苦修不理他,他就自己想办法。每日里拉着白狐四处捣蛋,捉些蛇蝎去暗算那些欺负他的人,每每被发现又是一顿好揍,可无论怎般打他,他再也不去告状,爬起来又会寻些别的法子来报复。打得再狠也打不服他,打得口吐鲜血,过不了几****又会回来。众弟子都有些怕了他了,只是畏惧莽苍权势,每见他定要呼喝斥骂。
宋真人不是不知袁布衣受了欺负,初时见他受伤,拿出灵药帮他疗伤,也传他些法术,可那袁布衣只捡捣蛋能用上的玄冰符、大水符之类的初级符咒来学,学会了就去报仇,其他的是看都懒得看上一眼。直到下一次,拙劣手段又被发现了,才会回后山来。宋真人见他虽有灵骨,但性情顽劣,不堪调教,也任得他去胡闹而不理会,只是为人师不能不尽责,扔些秘籍与他,就由得他去了。
岁月匆匆,袁布衣也长成了十八岁的少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倔强的挨了打也不服输的少年,虽是一身粗布道袍,功夫依然很差,但托那些师兄师侄们的福,身体虽瘦却结实,修长而柔韧,皮肤晒成了蜜色,面貌平常,可那一双眼却是古灵精怪,脸上常年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初看去这只是个平常小道士,可是细看那笑透着邪意,若有若无,让人移不开眼,有幸看过他真心笑容的家伙嘀咕着:“那真是袁布衣吗,刚刚不是我眼花了吧。”和白狐玩摔角游戏的袁布衣,像个大孩子,和小昭扑倒在一起,笑得灿若春花,那张平凡的脸发着光,清亮的大眼微眯,醉人心魄。 只有和小昭在一起时,袁布衣才会放下心结吧。
袁布衣幼时孤苦,拜了师,师傅又不大理会他,只有小昭这一个玩伴。孩子喜欢亲近年纪相近的同伴,小时候,他总会偷偷跑到前山去,看着那些和他同龄的师侄们一起习武练习道术,满心的羡慕垂涎。可莽苍为首的众师侄们,少年得志,父亲师傅无不是名满江湖的茅山高手,尤其是莽苍又是未来的掌门人选,见一个市井小乞儿般的孩子来偷窥,指使着众弟子嘲笑讥讽,这梁子就结下了。
袁布衣生性小气,睚眦必报,乞讨时,受了打骂,他都会追上去跟到人家家里往里扔****,更何况是受了这般对待。脾气上来,对上就是不死不休。几年下来,和莽苍等人的斗智斗勇下,他人长高了,长结实了,也更奸滑了。从前的野蛮手段早就放弃不用,在众师兄面前扮起了乖巧来,受了气也不会再向以前那般直接打过去,也学会委屈忍痛。过后了,再用尽各种手段报复回来。
这几年来,茅山上可是热闹滚滚。打骂过袁布衣的人,吃饭会吃到虫子,走路会平地出个大坑,睡觉会误中迷香被人剥光扔到猪圈,出去捉妖还会带错符咒,真是苦不堪言,时间久了,一个个见到袁布衣都学会了皮笑肉不笑,只求离这个小煞星远点。当然,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可任你打断了他的肋骨,打得他满脸鲜血,他还会嘿嘿地冲你笑,任你再粗的神经都会怕吧。这样几年下来,袁布衣基本上可以在茅山上横行了。掌门、长老们对这些小辈的胡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理会。
托这些年日日夜夜琢磨着报复的福,茅山众人的习惯脾气,甚至是隐私,没有袁布衣不知道的,这个顽劣的家伙又怎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威胁利诱,用尽手段,在掌门的眼皮底下大肆敛财。可以说袁布衣这些年来在茅山上的日子可是如鱼得水。
可在袁布衣长大的同时,一代天师宋真人也到了大限。这个弟子虽不为他所喜,可终究是他唯一的弟子。在叹息声中,宋真人将一只镯子交给了袁布衣,同时交给他的也是茅山数百年的一件大秘密。宋真人在不甘与不安中故去了。
安葬了师傅,袁布衣迷惘了,何去何从,这茅山上再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他亲手安葬了他唯一的亲人,是的,他唯一的亲人。这些年受再多的伤,流再多的血,他都没有兴起过离开茅山的念头,从没人给他讲什么道理,可他隐约记得有人对他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当年的一跪,他就认了那个老道士为亲人,寂寞的时候他会跑出去,可受了伤,他就会回来舔拭伤口,老道虽冷漠,可在袁布衣的心中,那紧闭的房门里有这世上唯一一个会为他上药疗伤的人,纵然那人也许根本就不在意他。
袁布衣抱着雪白而温暖的小昭在师傅的坟前睡着了。
天明时,苍莽在那坟前发现了袁布衣歪歪扭扭的留书“吾去也。”不知怎地跟袁布衣斗了十年的莽苍心中竟空落落的,回想这十年,竟然觉得如南柯一梦。自己不管怎么说也是道界公认的青年才俊,却怎么跟一个不良小道士整整斗了十年。外人都说自己俊美冷傲,桀傲不群。可一面对那个无赖的家伙,不知怎地,心中就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恨得切齿的那一次,现在想来却只想会心一笑。那一次在一年一度的演武时,自己的腰带突然崩断,自己呆住了,门人呆住了,唯有那个无赖纵声长笑,笑得满地打滚,笑得半晌直不起腰,笑得涕泪纵横。自己当时是怎么做的,是气极败坏地提起裤子拿剑追砍他吧。现在想来,自己怎会那么小气。若是换了别人那般出丑,自己也会强自忍耐,然后躲起来偷笑吧。细想来,不过是孩子气的意气之争,又何尝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被喻为茅山最出色的青年才俊的莽苍,清高冷傲,从不正眼看人的苍莽叹息着,久久。
此后更让茅山众人跌破眼镜的是,隔三岔五的,莽苍还会去到宋真人的坟上除除草,培培土,有时什么也不做,就是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