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一把包扔在座位上,就从口袋里掏出烟。上课时间没有到,教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刀米跳过去掀开最靠后一扇窗的帘子,早春的阳光明媚得刺眼,哲一吹出来的烟圈在阳光里很好看。
我耳机里的陈奕迅沙哑得厉害,并没有听清哲一说的话,他倒过来的侧脸有些迷人的梦幻。看到刀米一脸扭曲的笑我才把耳机摘下来。
我就听到了刀米后半句话,他说,你文艺的一沓啊。这句话之前还有一个感叹词,具体是什么我没有听到。我猜他整个句子应该是这样的,我*日,你文艺的一沓啊。刀米喜欢说日,不说草。他说他爱国。
我把耳机重新戴上之前漫不经心地问了刀米一句,刀米,哲一说什么?我之所以漫不经心,是因为我知道哲一说不出什么文艺的话,他最文艺的是他的名字,其次是长相。
刀米嬉笑着,把脸搁到从窗子里透进来的阳光里,他说话的时候邪邪的嘴角上翘的弧度很好看,他小,他唇上的胡须还没刮过,嫩得滴水。刀米回答我,哲一说,阳光就照得见我们三个人,好像把我们和世界隔开了。
我拿着耳机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放眼整个教室,阳光就照亮了教室的一个角落,三角立体的空间里,哲一在阳光里抽烟,刀米在阳光里笑,我在阳光里听歌。突然觉得哲一说的真好,他今天比我更像个诗人。
我想起我之前的一个关于阳光的比喻。我们打完球趴在宿舍阳台上看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阳光很温暖,不热。我突然转头看哲一,说,阳光像女孩的短裙。
为什么?
我笑着答,因为他们都照得我心痒痒的。然后哲一慢三拍地笑,吐出一个和刀米不一样的感叹词,草!
但是我感觉今天他有些不一样,他六点没到就把我和刀米喊起来,没睡醒的我和刀米陪他在空荡的校园里游魂一样飘荡了半小时。他请客买了毛毛虫面包,红枣味的牛奶。我们从来不吃早饭,他疯了。他疯了,他今天吐出一个比我还“湿意”的句子。虽然我真觉得他们喊我“湿人”我并不介意,我猥琐地想,一个女人因为你写的诗无论湿了上面还是下面都是幸福的事。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哲一纸上那个漫画少女的轮廓就越来越清晰,刀米在旁边比划说,嗯,这个萝莉的胸不够大。哲一纸上的少女眼泪汪汪地看着刀米,她一定难过了,她还很单纯。只有哲一知道她单纯不单纯,只有哲一知道她眼泪汪汪的眼神到底是忧伤还是勾引。但是哲一不说话,他又在少女的右手里画了一个死神之刃,黑色的还在滴血。那把镰刀般的利器就割伤了我的眼睛,我想,我宁愿看到他画得很H,也不愿他带着一丝血腥味。那是宿命的味道,刀米没有闻出来,但我闻到了。我以为那种味道只会出现在我的诗里。
马哲老师在黑板上手舞足蹈,他在讲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好像关于辩证法,深刻到一半的同学开始睡觉。阳光越来越刺眼,最后一扇窗的帘子还是没有被拉上,阳光就照得见我们三个人,好像真的把我们和世界隔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哲一突然说,陆子,刀米,我复发了。他的脸在阳光里很白,没有任何表情。
哲一开完这个玩笑后,又和我们去打球。下节马哲课我不准备去上了,因为那些语言真的会让一群年轻人发疯地思考,思考得深远却偏离航道。我不想再听哲一开那个玩笑了。
我在操场上大口喝水,看着哲一和刀米不知疲倦追逐篮球的身影,感觉满足而快乐。我想起去年柳树抽绿芽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哲一。
那晚为迎接新同学开的班会,哲一第一次帅气地登场,简单的白衬衫,帆布鞋,晃傻了班上为数不多的女同学。我当时就想一件白衬衫怎么可以穿得这么有味道。刀米在我旁边鄙夷地笑,得,又多一个****。鬼都知道他是嫉妒。
我想,要是这样一直回忆下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念旧。哲一说过,要是他也念旧,他就活不过来了。我坐在操场上汗淋淋的回忆只持续到哲一的那件白衬衫,然后刀米叫我,陆子,三打三,来了三个小学弟,我们玩玩。
三打三,果然变成了三打三。转折是从哲一鼻孔出血开始的。哲一一个后仰跳投后,鲜红的血就开始从鼻孔里瀑布一样流下来。
刀米上去推倒防守哲一的同学,日,打球还是打人啊。
黑大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的话比刀米更粗鲁,你麻痹,老子没碰到他。他是大一的,大一的长这么大个,大一的说你麻痹,大一的果然牛逼。
刀米把篮球狠狠地砸在黑大个的脸上,两条血虫扭着腰从黑大个的鼻孔里爬出来。然后六个人就扭打在一起。
其实打架比打球有意思的多,刀米讲。天快黑了,他脸上的熊猫眼很可爱。我们三个人一瘸一拐地往宿舍走,显然今天我们输了,也许打球可以打过他们,至于打架黑大个的确有黑大个的作用。
我看着哲一没有擦干净的鼻尖,问,哲一,鼻子没事吧。他不回答,抱着球低头走。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觉得哲一那个转身跳投足够高,黑大个并没有碰到哲一。
天黑得很快,安静很容易让我把那个汗淋淋的回忆继续下去。
哲一分到了我们宿舍,原因很简单,就我们宿舍有个空床位。他很少讲话,可能是因为不熟,但并不至于大家排斥他,他很客气,长得也好看。我想申明无论男生女生看到好看的人都讨厌不起来。
我和刀米真正和哲一结伙是在五一假期。那个假期我一时兴起做了兼职,移动校园代理。说白了就是骗学弟学妹办移动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校就成了各路通讯公司的必争之地。
那天晚上收工后,我们和联通的校园代理发生冲突,具体原因我忘记了,刀米后来说,那家伙就长了一张欠爆的菊花脸,我姑且把这个作为那次冲突的原因。
我在宿舍楼下被菊花脸喊来的一群人围住的时候,我并不是害怕,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我开始后悔,我不该把事情闹大。菊花脸嚣张地让我道歉,我想也许就只能这样吃个哑巴亏吧,我说完对不起的时候,菊花脸突然抡起一拳头。
然后我抢了刀米的台词,我*日。那一刻我觉得沸腾的血快要喷出脑门。我就揪住菊花脸不放,任由一群人把拳头和脚雨点般打在身上。
刀米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可是当我看到刀米出来,我还是笑了。他穿着睡衣提着压力棒出来的样子真的雷倒了一片群众。不过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迎头一棍打在菊花脸的头上,瞬间猩红的血挂满了脸。
一群人的攻击重点就从我转到了刀米,菊花脸缓过来的时候,突然抄起一把不知道哪来的椅子朝刀米的脑门抡过去。我想说这个时候真的要用到水浒里的那个经典句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瘦长的身影飞过来,英雄般用手挡住了椅子。一声清脆的爆裂声,碎的不是椅子,是英雄的手臂。
那个“英雄”就是哲一。
后来,菊花脸留校察看,我们没事。原因也很简单,刀米的爸是学校副校长。
和黑大个打完架的两天后哲一生日,刀米请客。没有办法,只是刀米的零花钱真的花不完。哲一说,简单点吧,就我们四个人过。四个人中,还有哲一的女朋友,何水水。
何水水很漂亮,在这个工科班里更是难得。刀米问哲一怎样追到她的时候,哲一回答,那天和水水一起走,我问她冷不冷,她说冷,然后我就去牵她的手。刀米笑歪了嘴,日。
那天晚上刀米喝得很多,上了八趟厕所,吐了三次。醉眼朦胧的刀米开始不停地瞅何水水。我知道刀米的心思,哲一没来之前,刀米就想追何水水,不过他小,不会动心思。等到哲一来了,刀米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何水水没有喝酒,她喝果汁的样子很优雅,是真的优雅,看不出半点做作。何水水精致的手指好像比筷子还纤长,眼角的柔波谁都可以溺死。
哲一把何水水扔下,拉着我和刀米去小便。环城高速的高架桥下是一片荒凉的大地,我们就站在桥下一边看月亮,一边撒尿。哲一扶住身边快要站不稳的刀米,说,刀米,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何水水?
刀米半眯的双眼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忧伤,他说,喜欢又怎么了,刀米不会动心思的。刀米是喝醉了,不过喝醉的刀米还是说得很理智,也许这不是刀米的理智,在他心里真的哲一比何水水更重要。
哲一说,我走了,你把何水水追过来,肥水不流外人田。
刀米不说话,盯着哲一的眼睛看,看得身后的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白。
我接过哲一的话,草,你走,走去哪里?
哲一又开始开玩笑,我复发了,不要告诉何水水。
然后三个人谁也不说话,等到我实在受不了脚下成片垃圾散发的臭味,我说,走吧,何水水还在等。
那天晚上送走何水水,我们三个没有回寝室,刀米提议我们在教学楼前撒了泡尿,以此来抗议中国教育对未成年人的摧残,发泄我们十年寒窗的不满。刀米其实没有十年寒窗,他有个校长爸爸。不过那泡尿真的撒得心旷神怡。
我们坐在通宵自习室把一包烟抽完,然后就埋头睡觉,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早晨我们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坐满了上课的人。刀米摇着脑袋最后一个醒来,他的头一定疼得厉害。他醒来后谁也没看,那双惺忪的眼睛还是昨晚月光下的忧伤,他含糊着吐出一个句子,要多少钱?
哲一低着头,说了声草,再也没有说话。讲台上,陌生的专业术语开始强*奸我们的耳朵。
(四)
刀米觉得自己做得很对,他以为哲一不肯接受的只是自己的同情。
那天中午哲一不在寝室,刀米忽然从上铺爬下来,还带着孩子气的双眼严肃地盯着我,问,要不要告诉何水水?
我说,不要。
我去告诉何水水。刀米像没有听见我的回答。
我拉着他不让他出去,他甩开我的手,说得斩钉截铁,我要帮他,不管他愿不愿意。
我说,何水水和哲一分手了。
什么时候?
哲一生日后。
我还是要去告诉何水水。
我拦不住他,朝着他在走廊里越走越远的背影喊,不要告诉何水水,你去追何水水吧。
刀米停了下来,回头看我,陆子,你怎么不去追何水水,你那天晚上念叨的也是何水水。
我觉得脸烧得厉害,我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想那些藏着诗里的秘密刀米和哲一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有一天我会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腐烂。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刀米已经走远了。
一个月后,刀米把一沓钱放在哲一面前,说,不是我的,全班同学的,你去看病,不要自私,我们少不了你。
哲一低着头,嘴角抽动了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他哀怨地看着我,陆子,你让他去的?
我点点头,不是为了维护刀米,我想我也不愿意失去哲一。
哲一突然愤怒地把钱甩到我脸上,你麻痹的谁让你去。哲一的样子比什么魔鬼都吓人。
刀米很委屈地哭,哲一,你怎么了?
他指着刀米的鼻尖开始骂,你是大少爷,你当然不懂,我不要钱,不要施舍,我就想死。你知道我上次治病是怎样筹钱的吗?一整个学校好像都在为我哀悼,我讨厌被人同情,你懂吗?我受够了,受够了,我从孤儿院出来就一直忍受着,我以为你们会懂我。
哲一的眼泪花了眼睛,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却让我觉得世界更加模糊了。
没有人说话,过了很长时间。
我说,哲一你赢了,记得我们的打赌吗?你的漫画比我的诗先发表了。我帮你看的电子邮件。我以为我会说得很淡定,却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刀米不说话,哭得厉害,他连对不起都不会说。
哲一默默搂过我们的肩膀,掏出口袋里的烟。
……
菊花脸还是来找我们麻烦了,那天提着压力棒的是哲一,他挥着压力棒像疯子一样打断了菊花脸的腿,打得菊花脸躺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我和刀米上前把疯了的哲一拦住。
我们大字一样躺倒在操场上,五月的阳光很刺眼,天空很蓝。
哲一说,刀米,让你爸把我开除。
刀米点点头, 说好。
刀米坚强的笑脸没有维持多久又哭起来,他说,哲一,你会不会死啊?
哲一笑着,谁都会死的,诗人你说对吧。我知道他这次说的是诗意的诗。
我说,记不记得哲一第一次来我们班是什么时候?
哲一说,三月三日,我记得。
我疑惑着说,三月三日?多像一个节日啊。
我*日,你文艺的一沓啊。
我们一起咯咯地笑起来。正巧一架飞机从我们脑袋上飞过,留下一串美丽的飞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