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的钢铁指挥部当时就设在新窑现场，“工人”实行“军事化”管理。钢铁指挥部下，设直属采矿营、冶炼营、采煤营和三个运输营。采矿营用钢钎、铁锤采挖铁矿石和石灰石。冶炼营负责建炉炼铁和人工粉碎矿石、石灰石、块炭。采煤营专在各小煤窑井下土法采煤。秀华他们这些地主富农坏分子，一律编在运输营的“学好队”，专门分送矿石、石灰石、煤炭等。运输营没有任何车辆和运输工具，只能靠人力肩挑、筐抬、身背。那时，没有休息日，不论寒冬酷暑，大风大雨、白天黑夜，都不停工，突击战、疲劳战，一个接一个，一天到晚干十四五个小时，劳动强度很大，人人干得筋疲力尽，白天干活走路也打瞌睡。其他“工人”这样苦，秀华他们“学好队”的人就更惨了，饭吃不饱，还挑大笼筐、干重活，被民兵轮换“监视劳动”，一刻也不准歇息。
幸亏炼钢运动只持续了四五个月，要不然秀华他们的尸首可就只能丢在新窑那山里了。
回到村子里，秀华并没有和家人经常在一起。1960年，泾川平息了一次反革命叛乱。126对他们这些地富反坏分子的监管越来越严。公社、大队定期不定期地组织批斗会，作为地富反坏分子中的小字辈，秀华很少作为重点上台挨批，但从没拉下在一旁陪斗。民兵经常押他们他们出去劳动改造，不是平田整地，就是被抽调去修路。住山洞，宿破庙，啃干粮，吃野菜，对他们不是什么稀罕事。
有一次，他们到邻县修筑公路，一年时间没让回家。秀华实在思念留在娘家的儿子，就反复给管他们的民兵连长说好话，终于准了两天假。野菜和糜面糊糊充饥的身体，本来虚弱得厉害，摇摇晃晃爬几十里山路，半夜回到娘家时她累得几乎要昏过去了。抱着老娘哭，搂着儿子哭，不知不觉天已发白，她慌慌张张又要走。老娘摸出仅有的一块高粱饼，让她在路上吃，可她死活没有接。她拿走了，他们老小吃什么呀？可出门没走几里地，她全身大汗，再也挪不动脚步，只是蜷在路边喘气。要不是一位过路的好心老人给她一口糜面馍馍，她那次无论如何也是回不到工地的。
“文化大革命”中，到外地劳动的机会少了，但生产队依然没有放过他们几个地主富农。队里什么活重，什么活脏，就安排他们干什么，给的工分却比其他人低许多。
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政治觉悟的提高，秀华渐渐对自己的处境抱打不平起来：我可是长工的女子，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阶级，革命的骨干力量，我同他们地主富农不是一类人，我不应该当革命对象啊！她先是到大队、公社“反映情况”，说自己解放后才嫁到富农家，没有剥削人的历史，要求享受贫下中农待遇；之后开始反抗，拒绝参加改造劳动。那些民兵连排长既说不过她，又不能放过，便要求他们家至少要有人接受改造。虽然担心自己老实巴交的丈夫受罪，她还是跟民兵去了，但干起活来，不再那么谨小慎微，累了休息时也不怕监督的民兵训斥，成了被改造分子中的特殊人。
当然，改革开放以后，不仅她不再受那没完没了的监管、欺侮，她的那些地主、富农同伴，也彻底摆脱了这种畸形的生活。
四
泾川位于泾河上游，是东部与西部交融之地，从周秦到唐宋，占尽了东华之“西疆”和西华之“东缘”的历史地理风光。西王母祖庙矗立于泾川回山，中原民族的西王母信仰从这里起源。
对于西王母，不仅老少中国人很熟悉，不少外国人也不陌生。和轩辕黄帝一样，西王母原本是中华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既是一位女王，又是一个部落、国家、民族的名字。历史记载，轩辕、尧舜、周穆王等中原帝王都有幸与西王母会面。《山海经》、《淮南子》、《穆天子传》、《西游记》全面展示了王母瑶池、蟠桃盛会的西王母神话。在道教和民间传说中，西王母衍化成了王母娘娘，实际上成为母亲神、始祖神、女神、美神。
始建于西汉元封年间的回山西王母宫，号称天下王母第一宫，是国内最早最大的西王母祖庙，它不似其它地方一庙、一池这样简单的遗存，而是一处专门的完整的西王母圣地。据《今日泾川》报执行总编辑张怀群调查证实，除了西王母祖庙，泾川有一个以西王母为代表的女神群，共有汉代至清代建立的女神庙（宫、殿）132座，供奉着168位女神，其中王母宫8处，西王母器重的九天玄女庙22处。
西王母庙会始于北宋开宝元年，即宋代重修王母宫开工的日子，至今已有1030多年的历史，即使10年“文革”中亦未中断。每逢庙会日，不但本县和附近各县的老百姓都要登一回王母宫山，甚至陕西、宁夏的人也奔波数百公里来到回山，朝拜进香，贡献布施，祈求长寿幸福、国秦民安。这天下午，泾川人几乎是倾城出动，有时达数万人之众，人群摩肩接踵，道路为之阻塞，蔚为壮观。历史名人李白、李商隐、王昌龄、张籍、温庭筠、陶谷、张铎、范仲淹、韩琦、滕子京、吴铠、谭嗣同、林则徐、于右任、张恨水曾专程来泾川王母宫拜谒。
“女神是远古人类最早的古老的母系氏族社会产生的，远早于男神，是神话之源，也是历史之根。”128西王母是母系氏族社会的戎族首领，西王母祖庙在泾川，泾川民众自古尊崇以西王母为代表的女神，是必然的。在泾川历代妇女的头脑中，他们的家乡，就是西王母的故土，他们自己就是西王母的后裔。
在秀华的记忆中，娘年屋里平时并不设立佛龛，但家中一有难事，老人们就到寺庙去烧纸焚香。从太太、奶奶到母亲，一辈又一辈向自已的儿孙讲述西王母的神奇故事和传说，叙述西王母的功德和业绩。她父亲被抓壮丁后，奶奶每月几次去西王母庙烧香，向王母娘娘询问儿子的下落，祈求王母娘娘护佑儿子早日归来。后来儿子突然回家，奶奶说是王母娘娘显了灵。
进了婆家，秀华发现公公好像对什么佛呀神呀的不感兴趣，但老奶奶和婆婆，也和娘家的老人一样，口里经常念叨王母娘娘。他们动员全家人去赶一年一度的王母宫庙会，还参加附近村落举办的西王母节会、王母蟠桃会、王母宴等。平素遇到大喜之事或不幸遭遇，会情不自禁地默念西王母之名以示感谢或求护佑。
到了秀华的儿孙辈，无神论教育发生了效果。孩子们不但自己不信任何宗教，而且只要一说到佛爷菩萨、王母娘娘，他们就批评不已，什么封建迷信、榆木疙瘩，什么老糊涂，老没出息，训得他们长辈心惊肉跳。开始，秀华对儿孙很生气，骂他们忘了祖宗，没有良心，要遭报应。但时间长了，自己心里也开始犯嘀咕，是不是人间真没有鬼神？是不是我确实老糊涂了？
2005年春天，上新疆不到一年的儿子回到泾川舅舅家，把老母亲接到了乌鲁木齐。
走进儿子家，一看儿媳的装束，床上的拜垫，秀华有些纳闷：咋都行了回族人的规矩？一问，才知道儿子一家都信了伊斯兰教。
尽管儿子、媳妇、孙子反复解释，他们只是变更了信仰，依旧是汉族，依旧是她的儿女，但秀华心里就是想不通，娃们为啥要改当回族人！
对回族，秀华并不生疏。刚改革开放那阵，她到泾川县城一家木材厂作了几个月饭，老板马有德就是回族。那老马脾气梗直，待人热情，对他们雇来的人很宽厚。可回族再好，咱汉人也不能背叛祖宗当回族啊！
儿子、媳妇竭力孝敬母亲，又是做可口饭菜，又是买新衣新鞋，可母亲的气依然不能消失。住了一个多星期，她终于无法继续忍耐，提出要回泾川老家。儿子、媳妇反复央求，没有任何效果。
“千家奶奶，听说你要回去？”几位衣着洁净的回族老太太手提礼品来到儿子家，热情地询问她。
“我有些不习惯！我想回老家。”
“你刚来没几天，为啥要走？是儿子、媳妇惹你生气了？老家还有孩子们吗？”老太太们连珠炮似的问个不停。
她对几位老人笑了笑，无言可对。是啊！儿子、媳妇一点也没有亏待自己，离开这唯一的儿子回泾川，只能再给三个年迈的兄弟添麻烦。回家的确没有什么让人信服的理由。
其实，那几位老人早就知道了她回家的真实缘由。她们今天到千家，就是受她儿子委托，来劝说她，挽留她。
从几位邻居老太太口里，秀华知道了儿子、媳妇归信伊斯兰的过程，了解了一些伊斯兰的常识，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这些老人爽朗乐观和充满爱心的根源。
千家最早归信伊斯兰的人是大孙子千永红。永红高中毕业，因为家里无力供他读大学，只身来到新疆闯荡。先是在一家穆斯林饭店当杂工，接着给一位回族人开的车房洗车。他既能干又勤快，那些回族老板都很喜欢，有意无意地给他传播一些伊斯兰信仰知识。千永红经过认真考虑，诵念作证词，信仰了伊斯兰。看他学诵古兰经的悟性那么好，几位回族阿吉129劝他进清真寺当满拉，专门学习伊斯兰知识。不仅免费让永红学习，食宿用具一律也由清真寺负责，还常得到不少好心人的赞助款。
永红当满拉第二年，得知老家又遇旱灾，庄稼歉收，就劝父母也来到新疆。在穆斯林弟兄的慷慨帮助下，在黑甲山清真寺旁租房安家，并在一家饭店安排了一个收入不菲的岗位。每次从清真寺回家，永红都要给父母讲伊斯兰的道理，从天地的被造，到万物的生死，从人的渺小，到安拉的全能，说得那么令人信服，那么让人感动。这是来自造物主的真理，而且是从自己亲生儿子这里听到，善良的父母当然不会怀疑。此间，已经是穆斯林的永红舅舅也多次来家，谈自己信仰的体会，劝说姐姐、姐夫归信。两个月后的一个聚礼日，他们跟随儿子来到清真寺，当众表白自己的正信，成了穆斯林。
本来什么也不信的孙子、儿子、媳妇那么快归信了伊斯兰，秀华可是有信仰的人，面对这么好的宗教怎么能不动心？但是，老天爷换成安拉，转世轮回变为后世复活，方便时烧香被定时礼拜替代，脑子里总有些转不过来。早上想通了，可中午又疑团重重。晚上下了决心，天一亮却犹豫起来。面对每天到家规劝的邻居，她不禁有些难为情。
好心的邻居们却似乎并不着急，从来不催促，更不因此疏远。有两位女阿吉，还请她到自己家，如亲姊妹一样拉家常，像尊贵客人一样招待。她在这两家，总共住了半个多月。要知道，这些老人，几个月前同她素不相识，她也没有任何好处给她们，除了博取安拉的喜悦，她们别无他求。
“安拉啊！你引导我吧！”秀华情不自禁地像那些回族老人那样，伸开双手，向全能的造物主祈求。
仁慈的安拉总是成全他的仆人善良的举意。
5个多月后，也是一个尊贵的聚礼日，秀华老人在神情庄重的阿訇和闻讯而来的众多穆斯林面前，以清晰的阿拉伯语和汉语诵读：
“俩伊俩海，因兰拉乎！穆罕默德，热素龙拉嗨！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安拉使者！”
含着激动的泪珠，在场的众多的穆斯林齐声向安拉祈祷，祈愿安拉接受这个71岁的新穆斯林。
“以至仁至慈的安拉之名！你的经名叫阿伊莎。”平时口若悬河的阿訇，此时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送给秀华一个吉祥的新称呼，那是尊贵先知的妻子之名。
五
2005年夏，千家奶奶的小孙子初中毕业，由于文化基础差，没有考上高中，经人介绍，到一家回族老板的中药材商店当了营业员。
2006年春，千家奶奶小孙女被内地一所阿拉伯语学校录取，目前正在那里高高兴兴学习外语和经训知识。
2006年夏，千家奶奶大孙子法如格·千永红从一座颇有名气的清真寺学堂毕业，一个月后县宗教局和伊斯兰教协会颁发了阿訇资格证书。金秋10月，又被阜康市乡下一座新建成的清真寺聘为伊玛目。
谈到大孙子，千家奶奶特别高兴。也难怪她为之自豪，这位首位被民间和政府宗教管理部门一致认可的当代中国汉族穆斯林阿訇，的确不同凡响。千阿訇汉语基础扎实，思维敏捷，4年功夫学完了其他满拉七八年才能学完的经典，目前还在拼命扩展和深化经学知识，经汉水平都不错。他诵读《古兰经》，抑扬顿挫，韵味十足，被一些阿訇誉为“嘎最”。讲卧尔兹，引经据典，针砭丑恶，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穆斯林都很喜欢听他演讲。任伊玛目不上半年，所在清真寺被宗教部门确定为当地宗教人士培训点。
2007年斋月，折磨了千家奶奶多年的胃下垂和下肢静脉曲张疾病明显好转，除了集中治疗时间，她封了25天主命斋戒。她告诉我，封斋的日子里，她脑子里有了不少从未有过的想法。
在当阿訇的大孙子指导下，千家奶奶儿子的的信仰素质也在迅速提高。进入斋月，儿子发现在饭店工作的穆斯林同事没有封斋，就当即告诉那位信士弟兄：教法规定，男性穆斯林只有重病和出远门才可以暂时不封斋，过后再还补。因为工作劳累放弃斋戒主命，那可是安拉恼怒的犯罪行为啊！对方不再说什么，只是红着脸连连点头。
前不久，经过反复邀请，千家终于从口里请来了儿子的岳父。千家奶奶把亲家公的来临看作是安拉的考验和恩赐，同儿媳一起，想方设法给这位压根不了解伊斯兰的老人宣讲来自安拉的信仰。眼下，亲家公还没有皈依的打算，但是千家奶奶并不灰心。她不愿放弃努力，她是多么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走上两世幸福的道路啊！
安拉的恩典连连降临这个历经磨难的新穆斯林家庭。千家奶奶发自内心地颂念：
一切赞颂全归安拉！
（采访于2007年9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