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白杨河畔包括黑沟的地方，森林茂密，牧草旺盛，没有常住人口，对于饱经磨难的塔塔尔人，这显然是一块宝地。为了防备同附近的其他民族发生草场纠纷，塔塔尔人后来用一笔数额不大的银元，同政府手中买下了河东、河西的大片土地和草场，建起了住宅、学校、清真寺。
1933年，伊斯木汗的武装抢走了金树仁在木垒的700峰骆驼。之后，盛世才的白俄雇佣军又对吉木萨尔县境内的哈萨克部落进行了洗劫，许多人被杀，附近的塔塔尔族农牧民四处逃命，马赫慕提的祖父也被迫逃往巴里坤县的沙尔乔克，直到次年形势平稳，他们才返回黑沟。
1945年，土匪洗劫奇台和吉木萨尔县，马赫慕提的祖父和塔塔尔乡亲们一起，翻越天山，到达坂城过冬，坚持到春天，又赶着畜群回到黑沟。
就这样，虽然每逢战乱，黑沟的塔塔尔人不得不辗转他乡，但只要战局一平静，他们便立即返回这块土地。直到今天，黑沟的塔塔尔人始终没有放弃过这份祖上的产业。
与当初在阿勒泰一样，黑沟的塔塔尔人先祖依然发挥自己的文化程度高的优势，开办经文学校，既传播伊斯兰教义，也教授文化知识。奇台和吉木萨尔的哈萨克牧民，闻讯到塔塔尔人学校学习，有的甚至因此迁居黑沟。如今，黑沟仍然是塔塔尔人和哈萨克人两个民族生活的地方。
9年前，奇台大泉湖的塔塔尔人来到黑沟，找到马赫慕提，说政府关心塔塔尔人，批准成立塔塔尔族乡，在山下建了房，还划拨了不少良田，请他也迁到那里去住。马赫慕提一面对盛情之邀深表感激，一面说自己不习惯山下的生活，其实还有一个更过硬的理由他没有说出来：他得留下来守护祖先的故土。
四
马赫慕提的祖父名叫巴代，生前是一位深受方圆几十里各族牧民欢迎的医生，70多岁归真。祖母是哈萨克族，对儿孙们管得很严。马赫慕提听母亲说过，父亲见到祖母总是规规矩矩，生怕祖母生气后打他。
祖父母有7个儿子，马赫慕提的父亲排行第二，起名穆斯塔法。祖父很痛爱这个“被选择的”儿子，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可是祖父逝世后不久，正值壮年的穆斯塔法也患急病离开了人世。马赫慕提的伯父和叔父成年后全是生意人，主要是贩卖牲口，也做布匹和其他生活用品的生意，都活了六七十岁。
马赫慕提的母亲生了他们弟兄4人，兄长和弟弟都读了不少书，都是吃公粮的。
他兄长是国民党时期的师范学校毕业生，1947年就开始当老师，专门教数学。1977年不幸去世，留下5个儿子。大儿子子承父业，也当老师，在吉木萨尔县中学教书。二儿子是县医院医生。最小的儿子在县公安局工作。老三和老四儿子家也在黑沟，一辈子都在放羊。
他大弟也当老师，不过一直在黑沟小学教书，现在已经退休。生了3男3女。除了最小的儿子女儿，其他已经工作，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上班，一个女儿是山下泉子街镇的妇联干事。他们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生活都不错。
在弟兄中，他的小弟最有出息，今年55 岁，是昌吉州公安局的一个处的负责人。大弟的3个孩子已经长大，大女儿在州政法委上班，儿子是新疆医学院的医生，只有小女儿暂时待业。
唯有马赫慕提，从生到老住在黑沟，看样子，将来也要埋葬在黑沟。
马赫慕提虽然长年和牛羊打交道，可从来没有放牧，而是专给牲畜治病。这点手艺，是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学来的。公社化那阵，给队里那五六千只羊还有千多头牛和几百匹马治病，都是他这个兽医的责任。现在牲畜归各家各户喂养，有的乡亲家牛羊病了，依然找他这个老兽医，可要么病得很厉害，要么实在不好推辞，一般情况下，他都让送兽医站，那里的年轻兽医学了好多年才毕业的，用药片片和针管治病，比起他的草药，效果来得快。
五
也许是不愿关心政治，也许是他这个兽医没时间操心那些事情，反正解放以来这50多年，除了“文化大革命”那段日子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一直平平稳稳，没有更多让他过分头痛，让他终身难忘的事情。
建国初期搞土地改革，除了贫苦家户又添了一些牛羊，巴依还是巴依，牧羊人还是牧羊人，塔塔尔人内部，塔塔尔人和哈萨克人之间，和和睦睦，平平静静，没有发生什么让人不安的事情。
成立牧业合作社，再搞人民公社，几十年后又搞包产到户，在马赫慕提看来，唯一的区别就是牛羊合在一起还是分到各家，草场还是这块草场，牛羊还是这些牛羊，放牧的人还是来自黑沟的各户人家。
不过，“文化大革命”那些年可就没有这么安宁了。当时不知道怎么了，人与人之间忽然间没有了关爱，没有了体谅，剩下的，只是仇视和争斗。
谈起哈桑的儿子40年前被红卫兵活活打死的情景，原本微笑着的马赫慕提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哈桑是他们黑沟塔塔尔人中最大的巴依。有钱，也有热心肠，解放前给塔塔尔办了不少好事。有一年哈萨克人的首领乌斯曼带领一支武装来到吉木萨尔，哈桑担心塔塔尔人遭受抢劫，便主动带着丰厚的礼品去迎接。趁着乌斯曼高兴，跟他讲条件，说塔塔尔人愿意提供粮食马匹，只是一定要经过他，千万不要直接到塔塔尔人百姓家去拿。奥斯曼果然不爽约，他的人马在吉木萨尔呆了一年，从哈桑那里得到不少补给，但没有骚扰塔塔尔百姓。
仗义助人的哈桑巴依解放不久去世了。可他和所有的塔塔尔人都没有想到，他那老实巴交从没有离开过山沟的儿子，在是非颠倒的“文革”岁月，竟然一夜之间成了里通国外的“特务头子”，无产阶级专政的“重点对象”。在各个民族红卫兵的拳打脚踢之下，一个寒冷的夜晚，不声不响地死在关押他的黑屋内，天亮后等到人们发现时，尸体早已僵硬。
马赫慕提的哥哥是在那个时期病死的，病因就是红卫兵的拳头。“文革”开始不久，他哥哥作为国民党三青团的骨干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哈桑巴依的儿子一起，遭到严厉批斗。尽管当时没有被打死，但集中关押8年，受尽了折磨，放回家中不久，也含冤而死。
就是普普通通的塔塔尔人，仅仅因为祖先来自于“苏修”的国家，在那个年代，也被视为不能信任的人群，是教师的不让教书，是干部的停职检查，没官没权的也要接受监督，弄得灰溜溜的。
“文革”过去，政策好了，但有的塔塔尔人不放心，怕这种压抑人折磨人的日子再次来临，同国外联系，想法往外跑，小小黑沟，就有近10家人迁居苏联。
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后来的事实告诉塔塔尔人，“文革”那样的噩梦不会再出现。改革开放后这些年，塔塔尔人不仅生活富裕了，而且文化教育和风俗习惯等方面受到的国家照顾越来越多。正因为如此，近一两年，不少到哈萨克斯坦和鞑靼斯坦的塔塔尔人又举家迁回了中国。
六
在中国的塔塔尔人口数量少，为了避免近亲繁衍，逐渐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惯：本民族内部不予婚配。由于居住在哈萨克人群中，马赫慕提家族的男子，从他的祖父到他的几个儿子，几乎都是娶哈萨克女子为妻；而他们的女性，无一例外地嫁给了哈萨克男子。
长期和哈萨克共同生活和联姻，博格达山下的塔塔尔人不知不觉放弃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哈萨克语言文字逐渐成为他们的日常用语和通用文字。马赫慕提说，乌鲁木齐和喀什、伊犁那些城市的塔塔尔人有所不同，他们同维吾尔族一同生活和婚配，日常用语和生活习惯基本上是维吾尔的。
无论是哈萨克，还是维吾尔，都是全民信仰伊斯兰，生活方式和文化教育深受伊斯兰的影响，塔塔尔人也不例外。
马赫慕提的妻子和祖母、母亲一样，也是博格达山下知根知底的哈萨克人。所不同的，岳父是一位很有尔林的毛拉，对儿女的信仰打小就抓得很紧。妻子从9岁起开始做礼拜，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过。
马赫慕提的伊斯兰信仰知识，全是他自学的。他没有进过正规学校，也没有到经文学校学习的经历，只参加过两年的哈萨克文扫盲班，那是解放后的1957年到1958年，因此充其量也就是小学文化水平。小时候祖父和父亲教他诵读古兰经，他能躲就躲，能藏就藏，想方设法不学，当时他觉得那是老人们的事。
改革开放后，落实宗教信仰自由政策，黑沟的清真寺也恢复了。马赫慕提年岁已高，兽医成为业余的职业，有了不少空闲时间。在哈萨克族毛拉的指导下，他开始学认阿拉伯字母，拼读古兰经文。尽管记性差，发音也不准，但几年下来，凭着安拉的襄助，已经能比较正确地诵读一二十个短苏勒了。
晌礼后，我从大坑一侧的半墙书架上取下老人平时学习的《古兰经》，翻到“盖德尔”章，送了过去。他双手捧着，清了清喉咙，以泰斯米开头，从容地诵读起来。尽管以诵读规则衡量，还有一些问题，但每个字母发音很清晰，停顿得也很得体。
现在，他在家每天坚持做五番定时的乃玛孜，每个星期五还到几里外的清真寺听阿訇宣讲信仰知识，和大家一起做主麻。从经济上，他朝觐天房有条件，可是身体不好，他想去，但孩子们不放心，全县朝觐的名额也紧张，所以至今没有去。整个黑沟，只有两位塔塔尔人这几年去过麦加。
我请翻译问他，他是否很关心儿子们的伊玛尼，是否经常提醒他们学习伊斯兰知识，履行穆斯林的基本功修？
翻译同老人谈了不短的时间。交谈中，老人的表情有些沉重，又有些无奈。翻译告诉我，老人说，在塔塔尔人看来，穆斯林长辈对于孩子有三个责任：一是供给吃穿，而是教授知识，三是施行割礼。只要这三个责任都尽到了，安拉就不会怪罪。他曾听毛拉说，知识是安拉的德性，是对人类的特殊恩赐，求知是穆斯林的天职，只有知识才能给人带来幸福。有知识的人能更好地参悟安拉的独一和伟大，认识伊斯兰的价值。所以，塔塔尔人重视后代的知识教育，其实也就是塑造后代正确信仰的过程。孩子成年以后，信仰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作父亲的既然已经对他们进行了文化教育，给他们提供了正确选择的机会，那么信不信伊斯兰，怎么信仰，就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定，他这个父亲无法强迫，也不能强迫。
老人承认，眼下他的4个孩子对穆民的礼拜和斋戒这些功课不大上紧。老大和老三稍好一些，斋月里断断续续封几天斋，每周还去清真寺做主麻。但老二和小儿子那是从来不进寺门，也几乎不过问信仰方面的事情。
尽管宗教功修淡薄一些，但不能说塔塔尔人的青年一代远离信仰的道路。老人有些自豪地说，从国民党统治时期到共产党执政的今天，他知道的所有塔塔尔人，男女老少都没有坐过牢房。偷啊抢啊，更不用说杀人贩毒的严重罪行，塔塔尔人从来不干。塔塔尔人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稳麦，是有文化有教养的民族，任何时候都不触犯国家的法律，不做《古兰经》和圣训禁止的坏事。
的确，塔塔尔是一个崇尚文化教育的民族，一个重视伊斯兰道德的民族。19世纪，塔塔尔族从欧洲带着伊斯兰文化知识来到中国，传播伊斯兰信仰，传授科学文化知识，为新疆的进步立下了汗马功劳。今天的塔塔尔人，依然在父辈良好德行的熏陶下，在不同的岗位为社会的安宁，民族的富强，默默地奉献着。而这，恰恰就是伊斯兰所倡导的穆斯林应有的品行。
（采访于2008年3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