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靖哲失魂落魄的在街上游荡，甚至记不清自己在桌底下躲了多久。想再站起来时双腿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头顶的声音从热闹到冷清再渐渐变得热闹，喝酒的客人早就换了几趟。
太阳没精打采的挂在天边上，好像随时会落下。抬头怔怔的看着黄昏的落日，冬天的太阳本就冷得没有温度，这样阳光即将隐没熄灭的时刻，更加让人感到一股带着衰败的寒凉。
血液仍然滚烫沸腾，冷风却将狂暴混乱的脑子吹得平静。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妄想提把刀立马手刃仇人无异可笑的痴人说梦。但他等得起，哪怕耗尽余生，哪怕……出卖灵魂。
报仇！
楚靖哲的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只剩这两个字。曾经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缺，所以不去追求。后来他认为自己想要的已经不可能再得到，所以放纵。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报仇，只能报仇！
“楚韩，等着吧。这次我会认真陪你玩，一定不会这么快让这出戏散场。你最好不要有在乎的人，最好不要有死穴让我抓住。只要有一个，你就赢不了我，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所在乎的一切全部烟消云散，眼睁睁看着一切在眼前毁灭却无能为力。什么也抓不住、留不住……”
呵……呵呵……哈……哈……
梦罗城长庆坊街边一个小娃娃毫无预兆的大声笑起来，旁若无人毫不停歇的放声大笑。明明是笑，有心人听着却像是在哭，像是孤独的野兽在嘶吼。
“这孩子傻了吧？白亏了忒好的长相。”一个挎着菜篮子的阿婆喃喃念叨，看着那张粉雕玉琢的脸啧啧的叹着可惜。
“哪来的疯孩子……穷嚷嚷个什么劲儿！！”捂着耳朵的路人边绕道边咒骂。
“吵什么吵，站别地儿叫去，别挡着我做生意。”近旁的小贩呼啦啦的赶人。
“瞧瞧那孩子，就是不听话乱叫，所以他娘不要他了。还不赶快给我回家，再盯着那卖糖葫芦的今晚上不准吃饭！”
妇人拽着站在糖葫芦前不肯走的儿子数落道。
……
“格老子的，还他娘的叫个没完了？！”旁边面摊吃面的汉子终于忍无可忍，凶神恶煞的朝楚靖哲走去，就要给这个不识相的家伙点颜色看看。
楚靖哲却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已经笑得嘶声力竭也不停歇。
“小兔崽子！”
蒲扇大的手掌在眼前闪过，楚靖哲却仍然疯了般的笑，好像自虐般宁愿肉体受些痛苦来冲淡心里的痛。为什么不早点发现楚韩的狼子野心，为什么要自我放纵自甘堕落让他有机可乘，为什么十年前要任性的吵着出海……
就算能报仇，爹娘也已经永远……回不来……
爹说过，楚家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就算心里苦到极点，难到极点，痛到极点……也要笑，笑看风云变幻，笑对世间浮沉。娘说，最喜欢，最喜欢看宝儿笑的样子……
宝儿在笑，在笑啊……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我在笑……
笑声骤然止住！
意料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反而被人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怀中隐隐透着股熟悉的药香。背后的双手抱得紧紧的，楚靖哲听到了那人胸口传来——如雷的心跳声。
云容没有问什么，她也问不出声。额边有着细密的汗珠，呼吸却已渐渐平缓，只是轻柔的拍着怀中那个稚嫩的肩膀，宽慰的笑，眼睛里满是欣喜和没来得及褪去的着急和慌乱。
从午时不到到将近黄昏，整整几个时辰那女人居然没有走，一遍遍的在这几条街不停的转，为了找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弃婴。她是哑的啊，开不了口问人，只会乱七八糟的瞎比划，为什么不干干脆脆的回家，丢了就丢了，丢了这个捡来的包袱她完全不用熬得这么累。何况她根本不清楚，自己捡回家的是什么……
这个粗鄙的村妇，真…蠢……蠢到家了……
……
楚靖哲忍着火辣辣的疼，心不在焉的任由云容牵着往回走。右脚之前被那小贼推倒时就已经扭到，后来躲在桌子底下几个时辰蜷着身子不动弹，脚踝肿的更大。现在一步步却走得笔直，无论何时何地都没人能夺走他的骄傲，好像疼痛也是一味良药，让脑子更清醒，让心念更坚定。
奶奶在时持家甚严慧眼如炬，七大管事个个都是奶奶提拔的老人，楚韩也忙着装乖孙子，事事办得恰合人意滴水不漏，不可能冒险和那群人有什么大动作。但如果十年前他们就已经有过牵扯，东南沿岸靠海的楚家分号被埋的钉子肯定不少……甚至，已经被楚韩完全掌控。
十年前的海难让自己对出海贸易厌恶无比，楚家也收拢了海运范围，减少商船数量。十年间自己甚至一次也没有跟船出海过，海船贸易这一块差不多都是归楚韩负责。无论是船只人手增减，还是海外货品的销售，只派二管事协助监察。每年的海运账册自己好像都只随手翻过几页，全是些花团锦簇大同小异的模样。
要不是上月发生那件事，自己临时起意要来东南分号看看，或许楚韩还不会狗急跳墙。之前的账册有多少水分可想而知，二管事……呵呵，倒是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十年前楚韩不过刚刚十六岁，又哪里来的心机魄力去联通东海。到底此事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到底楚韩是不是最大的祸首，十年来楚家又被渗透蚕食了多少，还有层层迷雾需要拨开。回荆州，必须尽快回荆州。
你的第一步棋落在梦罗，那我回击的第一招也在这里还给你。这次，我谁都不信！
……
就快到日落关城门的时辰，必须赶快出城才行，云容走得有些急，却感觉手心渐渐已经被汗浸湿。低头细看才发现，小宝儿脸色煞白，脚步虽然不停，右脚落地时却明显有些不正常的颤抖。急忙弯腰挽起裤脚，发现那只脚的脚踝已经肿的老高，充血涨的通红。
云容急得手一抖，就想去碰，又怕弄疼他。咬紧了嘴唇，一瞬间手足无措，好像她才是受伤的那个，好疼、好疼。
“我没事……喂！”
楚靖哲抽回那只脚，话还没说完就被云容抱起来。
“放我下来，都说了我没事！”楚靖哲拼命挣扎，就算样子变小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能忍受被个女人抱在怀里。“喂！听到没有，放我下来！”钻来扭去的不肯停下来。
听到周围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楚靖哲的脸涨个通红，显然不能接受被人当成闹别扭的小孩子，更不能接受自己用尽全力居然都挣脱不开这个看上去风一吹就能刮跑的村妇。
好像发现闹下去只会更难看，楚靖哲终于泄气的放弃挣扎。
“背行了吧，抱着像什么样子。……我又不是小孩子”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变成了几不可闻的嘀咕。
认命的乖乖趴在云容背上，看上去稚嫩的双手环着她的颈项，这女人双手粗糙衣着更是鄙陋，脖子却很修长纤细，如果不是那么爱低头，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够让人看的，而不是要在这样的角度不经意间才被发现。
买的十来斤米面放在药篓里反背在胸前，后背上挂着个不轻不重的人，徒步走回七八里远的屋子，就是个壮年汉子估计都要累得够呛。楚靖哲看到那女人的侧脸唇角微微上翘，似乎有些高兴，好像捡了多大的便宜。
果然是个怪人……自找罪受。
楚靖哲回头看了眼身后越变越小的梦罗城，强撑着睁开眼却仍然难以抵抗疲惫，偏头靠在那个有些消瘦的肩膀上昏昏欲睡。他的身体仍然是小孩的样子，家传的口诀再厉害修习的时间也不到两个月，何况这些天发生的种种跌宕激烈的遭遇，早就远远超过一个成年人所能负荷的。即使他的意志还在坚持，身体却早就累垮了。
喜欢背就背吧，等回到楚家之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黄金万两，荣华一世，能够恰巧遇到本少爷，也算你这蠢女人几世修来的造化。
得想个办法，留在梦罗城里，现在那个鬼地方什么情报都收集不到。石磨山脚离那天伏击的地方也太近，过阵子再长大些，要快些离开才行……楚靖哲的眼睛越眯越小，最后居然真的就这么睡着了。
……
“嘻嘻嘻，鱼儿上钩了！”
楚靖哲不知道，在他身后的梦罗城墙角，一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乞丐一直看着他们俩出城，直到影子都看不见才把路人施舍的几个铜板小心的捻起收进怀里，嘻嘻呵呵的趔趄着从地上爬起来。
“嗞溜”轻抿一口腰间葫芦里的酒，摇晃几下那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酒葫芦，砸吧砸吧嘴又抿了一小口，舒心惬意的一叹，才依依不舍的把葫芦塞上。
“就剩这么点儿，早知道就省着点喝了！”那乞丐一伸懒腰浑身臭气四溢，周围的路人全都捏着鼻子躲开纷纷变成了怒目而视的怒人。始作俑者却大摇大摆昂首挺胸龙行虎步，仿佛巡视领土的君王，配上那身破烂衣服格外怪异。只有在摸到腰间葫芦的时候才会嘟囔几句：“醉仙酿啊醉仙酿，要不是被你勾了魂儿，老夫怎么会屈尊降贵的委屈到这个地步。”
“酒酒酒
人间最乐一壶酒
看尽红尘不离手
忧忧忧
莫惹相思多烦忧
君若无心逍遥走”
梦罗城大街上，一个奇怪的乞丐放声高歌，歌声豪迈洒脱，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找寻时，这个乞丐却和出现时一样，消失得杳无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