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树听完纪晓岚的话，心想这位誉满海内的老宗师，竟然只能吟出这种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俚俗不经的东西，实在是让人失望。但他在纪晓岚面前，又不好说什么，便说：“那么，请恩师赐教上联。”
纪晓岚仍然平静地说：“这个上联吗，是‘潘金莲大闹葡萄架’。”这一句刚说完，大家笑了起来。
“轰”的一声，在场的几十人都乐得前仰后台人仰马翻，有的人竟将茶喷到了别人身上，有的人差点掀翻了桌子。一时间瑞杏轩内像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原来纪晓岚这句话，引用的是明代万历间刊行的、兰陵笑笑生着的《金瓶梅词话》中的故事。这段故事是讲述潘金莲与西门庆在葡萄架下脱光了衣服苟合的色情描写，叙述得甚为详细，污秽不堪。在乾嘉年间，《金瓶梅词话》虽被斥为淫书，但这些文人学士们虽然在官场上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庄重面孔，其实都偷偷地看过这样的书，只是怕失身份，平时都避之不谈而已。
今天在为文坛泰斗、礼部尚书纪晓岚庆寿这样庄重喜庆而又文人会聚的正式场合，由纪尚书本人说出来，大家顿觉忍俊不禁，当年的道学先生，该不是徒有虚名吧？
从早晨到傍晚，祝贺寿辰的人络绎不绝，献涛献词献序，多是盛赞纪晓岚宏览博学，贯古通今，集学人之大成，成一代之宗师。惟独汪德钺的寿序与众不同，别开生面。
汪德钺，字锐斋，安徽怀宁人，为嘉庆元年会试时纪晓岚录取的进士，这时已宫礼部主事，是礼部尚书纪晓岚的属吏，对纪晓岚也甚为了解，他曾就属吏见长官不长揖而半跪的问题，上书晓岚请求改之如初，在清初，司员见堂官都作长揖，但到乾隆末年，改为屈膝行半跪礼。汪德钺上书力陈其非，纪晓岚嘉许其议，复改半跪为长揖。今天，汪德钺就在这祝寿席上，当众朗读了他写的《纪晓岚八十序》，听他读道：
“维嘉庆八年六月中旬十五日，吾师举八十觞，德钺于丙辰为门下士，已随诸同年合辞致祝矣。子礼部为属吏，又随诸同僚同声颂祷矣。顾吾师以名才掩德，自嘉庆八年以来窃窥见其神明阴相者，外人或弗克尽知，爱独为以献。
“德钺尝谓致寿之道有四：俭则寿，《老子》‘知足之足则常足’是也。勤则寿，周公‘无逸’之训也。静则寿，孔子‘乐山’之旨也。慈则寿，《小雅》‘乐之君子，民之父母，即继以遐不黄耆’是也。四者之中，慈最要。天地之大德，曰生与天地合德者，天必保佑爱惜之，俾享遐龄，岂有他哉！亦使之长代被生物云尔。
“吾师居台宪之冠，据宗伯、司马之尊，登其堂萧然如寒素，察其舆马、衣服、饮食备数而已，其俭电若此。精力过人，巨细毕究，自束发以逮服官，书卷亦不愿离身，簿书亦钩考维严，其勤也又若此。性耽阒寂，不乐与名流相计较，公退后，闭门独坐，修身养性，冲然自得，其静也又若此。乃其宅心之厚，行事之恕，更仆数之不能终，姑举梗概言之。其好恶也，褒秋毫之善，贬纤芥之恶，迫于董茂安之性也。岂知改过自新者，记人之善，忘人之过，则又住定祖之宽大仁厚矣。其惓惓于宗族故旧也，即囊无赢财，亦与之同其饥寒而后慊心，是又许文体之纪纲同类矣。旧例，挈妻子谪遣于乌鲁木齐者，五年后释为民；单丁则终身戍役。乾隆庚寅夏，积多至六千人，颇相扇动。吾师具奏稿，请将军巴彦弼上之，六千人同日脱籍。着为令，与挈眷者同限。是非隽于二曼倩之哀矜与？乾隆壬子，畿辅大饥，京师发粟赈济，饥民皆闻风先期入城，时距秋冬之交甚远，吾师奏请截留官粮一万石，立十厂煮赈。得谕旨，六月开厂。赈期向无在夏月者，此特恩也。后复增五厂，至癸丑四月始停止，所全活者无数众民甚为感激。是非范希文、陈希元之子谅与？平生讲学，不空持心性之谈，人以为异于宋儒，不知其牖民于善，访民于淫，拳拳救世报国之心，实导源洙泗。即偶为笔记也，以为中人以下，不中可与庄语，于是以厄言之出，代木铎之声。乍视之，若言奇言怪；细核之，无非寓惩劝以发人深省者。柳子厚云：‘即末以操其本，可十七八’，此与濂洛关闽拯人心沉溺者，意旨不若会符节与？而世或仅以刘于政、曾子固之编摩拟之，又或以庾子山、苏子瞻之文藻拟之，所谓见其表不见其里。若较诸内蕴之闳深，此犹糠秕尔。且吾师文章与众不同，气势非凡，足以传世，即山陬海澨，儿童走卒皆闻之，又与致寿之源毫无比附，德钺以略而不道也。”
大家听汪德钺的寿序标新立异不同凡响，从另一个方面赞颂纪晓岚的德行和品质，说出了别人未曾说过的话。
纪晓岚的寿辰刚刚过完，嘉庆帝谕命纪晓岚署兵部尚书并教习庶吉士，礼部尚书由永庆接任。但时间不长，就发生了孝淑皇后奉安陈奏失词一案。
此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在七月，易县太平峪地宫竣工，孝淑皇后将在十月由静安庄移至地宫安葬。办事王大臣具奏议折内有“掩闭石门，大葬礼成”之语。嘉庆帝看后龙颜大怒，认为王大臣、礼部堂官于会奏折内粗心疏忽、措辞不经。最终，郡王绵亿被革去正红旗蒙古都统、管理上驷事务等职务，仍罚郡王俸六年，十二年扣完；保宁、德英、札郎阿、莫瞻箓、岳起、关槐、宋其沅等，都受以相应的惩处。
对于纪晓岚，嘉庆还算颇为谅解，说：“纪晓岚久任礼部，向来于典礼事宜尚为谙习，而今年势已高，于各处事务不能兼顾。
纪晓岚无庸署理兵部尚书，并革去文渊阁直阁事、教习庶吉士，仍带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
于是纪晓岚在执掌了一个月的兵符之后，又供职于礼部尚书。
此年九月，彭元瑞卒，赐谥“文勤”。纪晓岚为好友送去一副挽联：
包罗海岳之才久矣韩文能立制
绘画乾坤之手惜哉尧典未终篇
十月，孝淑皇后奉安礼成，赦免了以前因为奉安事宜奏折“措词不经”而对王大臣的处分，纪晓岚自然也在其中。
纪晓岚恢复礼部尚书职，接到一件山东巡抚铁保的增设左丘明世袭五经博士的奏请。铁保根据《广韵》引《风俗演义》为证，咨部请立山东肥城丘氏为五经博士。纪晓岚马上召集礼部属吏议奏，依据《史记》、《经义考》、《风俗演义》、《元和姓纂》、《广韵》等，考证山东肥城丘氏未必出于左氏，并且考证了丘氏家谱所录的前代诗文，全不见于古书，文不贴切、诗不谐律，如出一手，便奏请皇帝，嘉庆皇帝准了撤销博士一职。
纪晓岚还亲自书写了一道奏折，奏请“妇女强奸不从，捆绑受污不屈而被杀者，与未被污者应加以区分，量与旌表”，议奏报可。
到了第二年，山东巡抚铁保，又申辩上年疏请，并另请设汉儒郑玄世袭五经博士。纪晓岚看后，对铁保怒斥一顿，召集礼部议奏，并就原疏两件及丘氏《左传精舍志》原序，考证出十处纰缪，再次驳回了铁保的请奏。
这时，纪晓岚的次子汝传擢升为滇南知州，孙子纪树馨升任刑部陕西司郎中，其他子孙也皆受荫恩。纪晓岚具折恭谢。这时的纪晓岚，已经有十一个孙子，即汝佶的六个儿子：树庭、树乔、树荫、树蕤、树蕃和树蔚；汝传的五个儿子：树馨、树馚、树、树香、树馥。真可谓“枝繁叶茂”。
转眼间到了秋天，纪晓岚感觉体力逐渐衰退。只因受风寒，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是他自乌鲁木齐回京，几十年来第一次卧床不起，让在京的儿孙们吃惊一场，都围拢到他的床前嘘寒问暖。
午睡前，纪晓岚做了一梦，梦见行路时遭李戴拦截不得前行。醒为回忆起当年李戴死前在狱中喊过的话：“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告你三状。”不由得心中一惊，莫非是自己到了回寿的时候了？于是将三子汝似、四子汝亿和几个孙子唤到床边，对他们说道：
“我以三十一岁入翰林、至今已五十春秋。领纂四库书时，又得以遍读世间之书，人间的酸甜苦辣艰辛险阻，可谓全然皆知。有几句话，你们要牢记在心上。”
话说到这里，纪晓岚然后慢慢吟道：
贫莫断书香，
富莫入盐行；
贱莫做奴役，
贵莫贪贿赃。
纪晓岚停一停又问道：“你们可曾铭记在心？”
儿孙们一一含泪应诺。
嘉庆帝得到纪晓岚患病的消息，命御医到纪府调治。这次只是虚惊一场，几天之后，就又能上朝了，不过这时要坐着轿子才能到紫禁城”。纪晓岚的挚友刘墉，却在此时不幸归西享年八十五岁，赐谥“文清”。
纪晓岚在刘墉去世的哀思中过了一个大年，迎来了一件大喜事：正月十六日，嘉庆皇帝降下谕旨，命以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衔，管国子监事。
二月十日，纪晓岚再次病倒在床上。朱珪来看他时，他拉着朱珪的手说：“惊扰仁兄，且莫为我担心，还是老毛病，口中涌痰，朱公放心便是！”
二月十四日，纪晓岚昏睡一天精神不振，气息微弱。掌灯之后，纪晓岚醒来了，精神又异常振奋，两眼放射出明亮的光芒。
他对一直在他身边照护他的汝似、汝亿说：
“生老病死，乃人世之常理。为父已八十有二，即使毕命归天，也称得上是寿尽天年了，你们不要过于悲痛。丧葬之事，务求节俭。上次卧病，我将要说的话说了。你们要记住，说给我的子孙后代，我也就放心了。”
汝亿的媳妇看老公爹醒来，赶忙煮来了莲子羹。汝亿接在手中，倚在老父床边，用羹匙一匙一匙地喂给他喝。只喝了小半碗，他就摇头示意不喝了，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用低微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我想了一个对子，你们对对吧！”
不等儿子回答，他已吟出：
“莲(怜)子心中苦；”
说完便靠在床边闭上了眼睛。汝似、汝亿看父亲气息奄奄面色苍白，哪有心思去对父亲的对联？但又不好违背，就站在一旁不说话，佯作思索。
纪晓岚微微睁开眼睛，这次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低：“何不……对……对，‘梨(离)儿……腹……内……酸’。”
说罢，闭上了双目，与世长辞了。一代文宗、风流才子结束了他光彩照人辉煌壮观的一生。
董浩、刘权之等人，都知晓纪晓岚生前的夙愿，便合致一副挽词：
浮沉宦海同鸥鸟
生死书丛似蠹鱼
嘉庆皇帝得知此惊天噩耗，立即特派散秩大臣德通带领侍卫十员前来祭奠，赏赐陀罗经被一条，白银五百两治丧，赐谥“文达”。
德通宣读了嘉庆皇帝赐给纪晓岚的谕祭文：
三台位亚，轸夙愿于元臣；六艺深通，眷方闻于耆宿。藉大廷之日赞，新恩方贲黄麻；怆夜壑之风凄，遗疏遽闻绿野，悯兹笃棐荐以馨香。尔原任太子少保、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纪晓岚，禀性渊通，立身醇谨。居藩国传经之地，业富缣缃；入崇台市骏之场，群空骊骆。
銮城载笔，是云克称其官，黼扆书名，聿见能殚厥职。才程山石，登唐魏之民风；学董闽中，衍游杨这道脉。
备以臣而格跻常调，转储隶而品擢清斑。惟铜龙资审谕之才，斯竹马寝承宣之伞。雁衔绶带，宠贲仪章；凤刷羽毛，荣留钦瞻。迨获谴而鄣乘玉塞，复承恩而诏待金门。嘉其综括之多能，畀以校雠之专责。尔则潜心考索，锐意钩稽。能探濠上之五车，不数河东之三箧。
银根勘误，玉格搜奇。大典编成，削稿溯昭阳之岁；全书表进，胪函志元玳之年。集排总目以精详，簿续中经而赅洽。佐天文之成化，千万祀无此巨观；颂圣主之德贤，一二臣有兹盛遇。以此恭勤之苦茂实，宜邀优渥之殊旋。由端尹而进直鸾台，自贰卿而总司写符。威生自简，西垣夸五入之荣；度着青仪，南省懋再迁之绩。
上明光而曳履，入建礼以鸣驺。桃李真属之春官，甲兵亦修夫夏职。金绳衍策，戴襄《尧典》之粤稽；玉检披华，重纪《周官》之董正。经猷益裕，资望兼隆。属以调鼎需贤，卜瓯进秩；方赖元勋之平路，用资朝列之楷模，何拜命之甫旬，竟颓龄之莫驻。襚之经被，赙以帑金，爰思绛服之庸，为启雕筵之奠。呜呼！老成频谢，空期寿考之无遗；文献犹存，伫见德言之不朽。式颁纶綍用慰幽灵！
纪晓岚的后事操办得非常简朴。随葬的东西，只有一串朝珠，共三十八颗，大如婆枣；一顶玉制帽盔和他的印盒、玉蝉等少许物件。纪晓岚墓地，安置在老家崔尔庄，嘉庆皇帝曾御赐碑文。
天地悠悠，岁月悠悠，往事悠悠，一代人杰，曲终人去，终于落叶归根，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旅途。但是，他的英名永远留在了后人的心中，至今在民间还流传有许多他锄恶扶弱、襄助百姓的事迹，这里不妨撷取几例：
一、一副春联给铁匠抬来了媳妇
纪晓岚一生同情弱者和穷者，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赢得了百姓的口碑。他的帮助方法也是不一样的。因为强弱对立，帮助弱者，必要打破平衡，引起强者嫉恨。纪晓岚本着尽其所能、不引火烧身的原则帮助弱者。
有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讲纪晓岚为穷苦人家写春联的事情：春节来临，人们习惯贴春联，一些地位和身份较高的人，打发人到纪府来，求纪晓岚捉刀，撰成新桃，以换旧符。一开始纪晓岚欣然答应，立刻挥笔而就，将写好的春联交来人带回，不料求写春联的太多，竟有人拿求到的春联炫耀乡里，纪晓岚知道了，非常生气，一气之下，不再答应任何人的请求。
这天纪晓岚由书童陪着路经村南头张铁匠的门口，看铁匠的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周围没有院墙，孤零零地矗立在萧瑟的寒风里，实在显得冷落。两扇黑乎乎的木板门，还没贴上桃符，没有一点儿过年节的气氛。张铁匠是个憨直的人，勤恳耐劳很受村里人的称赞，由于他家很穷，30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根，他到纪府帮工时，很卖力气。每次见到纪晓岚，都是毕恭毕敬地喊着“纪爷”。纪晓岚心中生出一股怜悯之情，让书童去敲张铁匠的房门。
张铁匠戴一顶狗皮帽子，穿一件补丁摞补丁仍然露着些棉絮的破棉袄，两手插在袖筒里，从乌洞洞的小门里，瑟缩着钻了出来。一看眼前站着纪晓岚，一时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赶忙施礼，道：“请问解元爷有什么吩咐？”
纪晓岚说：“家家都过新年，你怎么连桃符都没贴？”
张铁匠憨厚地咧嘴笑笑，不好意思地说：“人家过年，一家大小热热闹闹的。我一条光棍，这年有啥好过的。”
“你跟我到府上来一趟，我给你写副春联，你拿回来贴上。好日子全在人过，你干活不惜力，会有好日子过的！”纪晓岚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张铁匠咧嘴笑着。
纪晓岚回到书房，挥笔写成一副对联，交给了张铁匠，铁匠拿着对联，上上下下看不够，激动地说着：“谢谢解元爷。”
“不必不必，你回去贴上吧！”纪晓岚吩咐。
铁匠转身要走，却犹犹豫豫地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说：“解、解元爷，我、小的、小的不识字呀！”
从他那认真的样子看，纪晓岚以为铁匠识字，看懂了其中的意思，没想到张铁匠原是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自己笑了起来，随即说道：“无妨，我念给你听听。”
纪晓岚用指头指着春联上的字，一字一顿地念道：
“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
张铁匠眨巴眨巴眼睛，嘴唇蠕动几下，好像是体会出其中的意味，嘴一咧，憨厚地笑了：“敢情解元爷写的这词，是专写俺的，正刘俺的劲，解元阮爷，这个词俺喜欢。”
张铁匠回到家里，立刻将春联贴在了门上，过往行人看过，莫不哑然失笑，过节期间，这里时兴拜年，外村的客人们，很快将这件事传得很远，周围几十里的村庄，几乎无人不晓，张铁匠贴了纪晓岚送的对联，好像年轻了十岁，站在乡亲们面前，大家也对他另眼相看，刚出正月，居然有人来给铁匠提亲。时隔不久，铁匠就把媳妇娶了回来。一时传为美谈，都说是这副春联给铁匠抬来了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