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342800000018

第18章

看沈画做着各种离京去上海的准备,进来出去张张罗罗忙忙活活,小可备觉苍凉,她认为沈画并不爱她将投奔的那个上海男人。比方,他来短信,她若正忙着腾不出手,会叫小可帮着看、念。就小可所看到的,那人短信风格跟第一次差不多,说的话都是网上的、流行的、歌词式的。沈画听完也常如同第一次哈哈大笑,道:“特文艺,是吧?”她说她爱他,小可觉得不像。爱不是这个样子。

沈画注册了新邮箱,到上海后,换新电话,一切重新开始。这天她收拾东西,请小可帮她看一下旧邮箱的邮件。她那个邮箱的未读邮件可谓海量,一直不想看不是因海量,是怕生气。网络可以匿名、匿人表达的特点把人性的龌龊暴露到了极致;比起那龌龊来,阿Q对吴妈“我想跟你困觉”的表达老实而文雅。当初参加节目不该公开这个常用邮箱,没经验啊。废除前还是得看一遍,看有没有需要处理的正经邮件。

小可大海捞针挑出了十三封,其中十一封,邀请沈画去他们那儿工作。沈画大感意外,小可表示在意料之中。这是个美色经济年代,如沈画般优质资源一旦曝光,前途不可限量。沈画犹不敢信,怕是骗子,怕恶作剧。上百度把十一家公司各种查,看上去都相当靠谱。遂进一步缩小范围,只查在北京的公司。

小可不解:“你不去上海了?”

沈画道:“如果能在北京立住,当然不去。去上海我得靠别人,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小可闻之黯然。迄今为止她一直本着这原则在这条路上走,被心仪的东京大学免考录取后,同学们的歆羡和老师的赞叹让她很是陶醉了一把,没想陶醉之后,是加倍的空虚。

这段时间以来,海潮和她一直有联系,却不是恋人间的,是礼貌周到、为联系而联系的联系。这样的联系越多,他们的距离越远,如同气球的慢撒气。她曾无数次检讨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无数次想,只要他给个台阶,她马上下!他没有。这天沈画应约面试,家里剩下了小可一人。沈画最终在六家北京公司里选了一家叫“优乐”的,优乐是个规模很大的时尚集团,旗下有杂志有网站,招聘美编,与沈画的美术专业对口。

这是个阴天,没风,沈画走后不久下起了小雨,很快,雨化作雪粒,给地面敷上一层白白的薄膜。还没到供暖的日子,家里头摸哪儿都凉,越显清冷、空寂。上网逛了会儿,手指头冻得不听使唤;想打扫屋子活动一下暖和一下,提不起情绪。手机沉默,好不容易有个短信,满怀期待冲过去看,发信人是10086。没谁有空搭理她,工作时间都忙。自然,他更忙,光瑞的上市工作如火如荼。

从前,小可总能从沈画那儿间接得到些海潮的消息,沈画离开光瑞,这惟一渠道便也没了。沈画离开光瑞是因为向飞。都说摆脱失恋痛苦一靠时间二靠新欢,沈画说,空间也很重要;说,等小可去了日本,进入新环境,有了新同学新朋友新的生活内容,很快就可以把海潮忘了。可是,学校明年四月才开学还有小半年呢,天天孤魂野鬼似的形影相吊,这日子怎么熬?突然小可心念一动,拿包换鞋出了家门。

小可去医院找爸爸。爸爸这个时间肯定正忙,她可以在他办公室等。医院已经开始供暖,在那里待着还暖和。

邓文宣上午出专家门诊,为保证看病质量,他的专家号只准挂十五个,平均一个病人有十六分钟。可是,全国多少病人需要的这十六分钟,今天却被药业公司一个医药代表给占了去。她正常挂号,正常就诊,你毫无办法。她显然是新手,老手懂得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新手脸皮尚薄不好意思直接。她在病人就诊的椅子上坐下,魂不守舍地说一些头痛恶心之类脑神经外科的病症,趁邓文宣开检查单时,方把一直紧紧抱在怀里装有药物资料的无纺布袋放在桌上,结结巴巴说明情况,起身逃也似离去,其时邓文宣检查单都还没开完。药物资料邓文宣没看,直接让他学生提着追出去还她,里头很可能夹有钱物。

她耽误了邓文宣的时间,邓文宣没有生气反生怜惜:那是个年轻女孩儿,年纪跟小可差不多,纤细单薄腼腆也如小可,初入职场,很不容易。自目睹了女儿职场的跌宕起伏,再看某些事时邓文宣仿佛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多了理解;一如女儿出生他看这个世界时的心,变得柔软。

被东京大学录取后女儿情绪好了几天,仅只几天;随后,日渐低落消沉。以至每天上班走前他都要发愁地想同一个问题:她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同龄的朋友同学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她无所事事。不是不可以利用这时间读书学习,但,一来她没有动力;二来,更重要的,她没有心情。

吃饭越来越少,惠涓说是“吃鸟食呢”!还不敢当她面说。有一次,惠涓包了她爱吃的虾仁蒸饺,她只吃三个,且一个恨不能分作八口咬,故意拖时间怕人说她吃得少,但邓文宣给她数着呢!惠涓不用数也有数,忍不住问:“吃这么几个!不好吃吗?”就这么句话,能让她一下子眼泪汪汪:“吃这么几个——吃哪么几个?!我吃了多少您比我还清楚?”惠涓从采买到蒸饺上桌忙活半天,食客不买账她也委屈:“我包的、蒸的、盛的我不清楚?你盘子里十二个饺子,你数数现在还剩几个!”小可顿时泪流满面嚷了起来:“你们总盯着我有意思吗?你们就没别的事干了吗?你们烦不烦啊?”一口一个“你们”,连邓文宣一块儿捎带上。哭着嚷完甩手就走,进自己屋,“咣”地摔上了门。惠涓发愁地对邓文宣道:“老邓,你得跟她谈!”邓文宣叹息着重弹老调:“她不谈——”惠涓接道:“——是不想谈!那怎么办,看着她整天这么不死不活地,耗?!”邓文宣叹:“再给她点时间?”惠涓道:“不能只靠时间!”邓文宣道:“那你说怎么办?”惠涓道:“你们科新分来的协和博士,那个鲁一南,介绍给小可认识认识?”

之前沈画提醒惠涓,她感觉目前二人状态是,小可落花有意,海潮流水无情,否则海潮没道理不同小可联络。总之,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到找下家的时候了,说得惠涓动了心思。

这事邓文宣一直拖着没办。他觉得人物关系尴尬,也担心小可不接受“介绍”的方式。

但是,今天他约了鲁一南一块儿吃午饭,决定就沈画、惠涓的建议跟他谈,决定是昨天夜里作出的。

昨天夜里睡前,邓文宣习惯地拿出安定来服,他长年服用安定,每晚两片;打开药瓶发现里头只剩下一片。之前他清清楚楚记得还有两片,当时的思想活动都记得:医疗卡在家里还是在科里?开药得用卡。

他一直感觉近期瓶里安定下得比以往要快,一直以为是感觉错误,显然不是,的确有人在同他一起服药。这人不会是惠涓、沈画,她们有需要肯定会说,只能是小可!

邓文宣去了小可房间,小可已睡着了,他开门、走路、开灯,她毫无知觉。她才二十多岁,之前没用过安眠药,刚开始服用效果肯定好。看着睡死过去的女儿,邓文宣焦灼忧郁无助如一头笼中困兽。

女儿还在惠涓肚子里时,所有人都说她是男孩儿。孕妇肚子是尖的,妊娠反应轻,按老百姓说法都是怀了男孩儿的标志。邓文宣不愿意相信,直到做B超说确是男孩儿时方死心。他盼女儿,这想法跟谁都没说,怕惠涓有压力。女儿出生时他跟导师在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手术结束出来遇手术室老护士长,护士长拍着他肩说:“小邓,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啊!”做好思想工作后方告诉他,他的“儿子”是个女孩儿。

邓文宣什么都不说拔腿向妇产科跑,在新生儿室与女儿见面:全身通红透着点粉,双眼紧闭看不出大小,所谓鼻子只是个鼻头,鼻梁还没长出,小嘴嘟嘟着深埋进两腮的肉里……她在睡觉,睡得昏天黑地浑然不觉,看着安睡的女儿邓文宣心里鸣响起如歌的行板:好好睡宝贝,爸爸在!

日后,“爸爸在”成了父女两人共同的口头禅。

——深夜剧烈腹痛伴喷射状呕吐,邓文宣抱起女儿向医院狂奔不停对女儿说:小可没事!爸爸在!

——不小心磕破了腿,很疼,小女孩儿会含泪告诉自己:小可没事!爸爸在!

——第一次乘飞机女儿紧张得小手心全是冰凉的湿汗,问爸爸:“飞机不会掉下来吧?”“不会。”“万一掉下来呢?”那年她五岁了,具相当的独立思考能力。邓文宣不愿骗她,想了想后这样回答:“万一的话,我们一块儿去另一个地方。”“爸爸在吗?”“爸爸在!”于是,她便不再害怕。

有故事说,一个小孩子害怕打雷,吩咐爸爸:“爸爸,你让外面别打雷了!”这故事让邓文宣会心地笑了许久,那个时候他的确认为,自己除不能制止老天爷打雷之类,有能力为女儿做任何事情……

沉睡中小可翻了个身,被子滑落露出了半边肩,那肩薄得纸片一样了,邓文宣替她把被子盖好,欲哭无泪。作为父亲,他能给女儿他的全部给不了他没有的东西。一度,他吃过海潮的醋:他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凭什么交给他呢?一度,他生过女儿的气:见不到男朋友,蔫头耷脑;见到了,小脸儿绽开的五月花一样!此刻站女儿床头他想,他再也不吃醋不生气,只愿有个好青年从天而降与女儿相亲相爱相伴哪怕带着她远走天涯,彼时,他会毫无怨言目送,为他们送上祝福——他要她过得比他好!

大概人在无路可走时容易变得宽容,愿意变换一下角度思考问题——邓文宣是在这时想起惠涓那建议的。他想:是啊,完全可以跟鲁一南聊聊嘛!肯定没损失、可能有斩获的事情,为什么不试着做一做?确立下思路一秒钟都没耽误,转身出屋给鲁一南打电话,约明天中午一块儿吃个饭,顺便谈谈。作为科主任跟新人谈话合情合理,却仍让电话那头的鲁一南吃惊不小诚惶诚恐,尤其主任来电话的时间诡异:夜里快十二点了!

……

医药代表走后,邓文宣给一位从乌鲁木齐来的病人加了个号,看完病人已过下班时间,他匆匆向科里走。得先回科里换下工作服,鲁一南在科里等他。快到办公室发现门开着,里面传出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声是女儿小可。还没听清女儿说什么呢,邓文宣心先自沉了下去,不自觉加快了步子;这时女儿笑声传来,“咯咯咯”清脆欢快,好久没听她这样笑了!

邓文宣忐忑不安推门进屋,看小可坐他通常坐的椅子,对面椅子上,坐着鲁一南。两个年轻人脸上笑意盈盈,显然,之前相谈正欢,邓文宣心一下子轻松,夹带丝丝的喜悦。事后想,喜悦是因小可和鲁一南以自然方式认识,免除了他出面介绍的尴尬,降低了促成此事的难度——鲁一南碍于主任面子会同意跟小可相亲,小可却不会碍于爸爸面子同意跟鲁一南相亲——更重要的,他们看上去聊得很好,相处融洽!

邓文宣边脱白大褂边问女儿:“你怎么来了?”

小可笑吟吟看着鲁一南道:“当然是有事了!”显然,她那事已经跟鲁一南说了,两人刚才正谈那事;看他们神情,至少不是坏事。

邓文宣心越发轻松,几乎是愉快了,笑着道:“看来你们俩——不需要我介绍了?”说完一怔,不由在心里为自己的一语双关叫了声好。

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小可对邓文宣说:“恰恰相反,我需要向您介绍一下他。”邓文宣不明白,小可一字一顿道:“鲁一南同学是,我的学长!”

邓文宣还没明白,鲁一南在一边提示:“主任,我硕士在东京大学读的——”

邓文宣恍然大悟!三个人同时大笑,笑声中邓文宣说:“走走!吃饭!一块儿!”

三个人走在医院通往食堂的路上,两个年轻人分走邓文宣左右,邓文宣心里一片这段日子来少有的安谧。鲁一南将是个很好的医生,做好医生需要天赋。他目前除挣钱不如郑海潮多,哪儿都不比郑海潮差。而随着中国迅猛发展各方面在向发达国家靠拢,医生的地位、收入早晚也有靠拢的一天。鲁一南刚二十八岁,他等得到。

深秋初冬的雨雪催掉了路两旁树上最后的叶,落叶为水所浸湿,踏上去绵软无声。邓文宣问:“刚才在我办公室,你们聊什么呢?听小可笑那么欢!”

小可被提醒了似的又笑起来,笑得说不成话,鲁一南替她回答:“我跟她说我在日本茶屋打工时,被老板娘看上了,老板娘四十二岁,丧偶,有三个孩子。”

小可大笑着补充:“他说他当时是悲喜交加!喜的是被人看上了,悲的是被这样的人看上了……”邓文宣禁不住也笑起来,这时听小可说:“哎,我倒是可以考虑去她家打打工哎!鲁一南,帮我引荐一下?”

邓文宣赶忙道:“先不考虑打工的事,还是以学业为主……”

小可一拍脑袋:“哎呀把正事忘了!爸,我来是想跟您说,我决定提前走,到日本先打打工,熟悉一下日语环境。好多人都说,刚才鲁一南也说,在国内日语学再好,刚开始听课都困难。”

邓文宣问:“你想什么时候走?”小可说:“年底前。”

邓文宣大吃一惊!可以提前走,没必要提这么前,现在距年底只有一个多月了!但碍于鲁一南在场,他没多说。

晚上下班回家,他到小可房间跟小可谈。问她与鲁一南有无某种发展下去的可能,如果有,建议她不要急于去日本,充分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进一步了解接触。小可耐心听他说完,静静道:“没可能。”

邓文宣登时急了:“他条件不错!不要轻易拒绝!……你们聊过也聊得来,他对你印象很好!……”一口气说下去,说的时候发现,自己于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惠涓。从前总嫌妻子思想方法行事方式世俗、庸俗,现在才想,她有时大概也很无奈。

小可在听爸爸说鲁一南对自己印象很好时“哈”了一声,待爸爸说完,拖着长腔道:“他对我印象肯定好啊!”

神情语调中自以为是的轻浮激怒了邓文宣,他呵斥:“好好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的!”

小可正色道:“爸,就算您不是鲁一南的导师、领导,他都没必要当您面说您女儿不好,何况您是!”

邓文宣苦口婆心:“这个当然。但是——”

小可摇头:“没有‘但是’!爸,我不会跟鲁一南的,我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跤!”邓文宣不明白,看着小可让她说明白,眼神固执。小可被逼不过,一下子眼泪汪汪:“忘了,郑海潮?”邓文宣颓然失语。他以为的女儿与鲁一南的融洽,根本是出于礼貌的社交。女儿一点都没变,目前也看不到一点“变”的可能。

接下来办签证、准备东西,因不到开学时间校方不接收,个人还得与日本方面联系住处……由于有事情做,有目标,小可看上去情绪稳定了许多,至少不会动辄眼泪汪汪,不那么脆弱了,只是,仍吃得少,还有,仍睡不着。偷吃安定被发现后索性公开,找个空药瓶,从爸爸那里倒出半瓶来堂而皇之放自己床头,天天晚上一片。

邓文宣和惠涓心疼不已,愁得要命。从没想到,做父母还需要解决这样的难题。上网查解决方法,方法很多无一适用。试过,比如,让失恋的人尽情诉说、发泄,她不说你得引着她说,本着这原则,有一次,惠涓假装无意间提起郑海潮,预备接下去说说他的毛病——网上说,失恋后要多想对方毛病——然后,与女儿同仇敌忾。孰料她刚说出“郑海潮”仨字,小可就摔门而去。硬着头皮又试一次,仍这效果,后果比第一次严重。那一次外面零下十摄氏度刮着大风,她只穿毛衣出了门,当夜发起了高烧。自此,邓文宣、惠涓再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女儿独自战斗一筹莫展。

小可十二月二十二号的航班,头天是农历冬至,冬至该吃饺子,临行前也该吃饺子——滚蛋饺子拴腿面——惠涓因此请半天假在家包饺子。猪肉白菜韭菜海米馅,其中的关键是海米,必须是山东产,用时拿黄酒泡,泡好切碎,入馅前先炒一下。饺子包得差不多时,邓文宣、沈画、山山先后下班到家,山山特来为小可送行。

惠涓自己在厨房里忙活,沈画和山山要来帮忙被她赶走,让她们去客厅陪小可说话。

沈画跟大家说她看中的几套房子。这时的沈画是优乐公司正式员工兼平面模特,工资加模特劳务费,收入超过了北京的中产,已有能力在京贷款买房,但受北京购房政策所限暂时买不了,正积极张罗租房。她的工作晚上活动多,长期住邓家很不方便。她给大家讲她看中房子的地点、价格,每套房子还拍了图片,从手机调出来给每个人传看,不厌其详不厌其烦用心良苦,令小可心里充满温暖的感激。别离时刻,很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来说一些这样的话,自然而然无关痛痒绵绵不断,让自己得以安静、放松、独处。惠涓叫声传来:“画!来端饺子!”

沈画应声去了厨房。浑圆胖大的饺子在沸锅里挤挤挨挨沉浮,惠涓用笊篱捞起盛进盘子,边顺嘴似的问:“画,刚才听见你说,要出去租房子住?”沈画“啊”了一声,惠涓说:“家里四大间房呢!”明确表示不希望她走。

沈画万万没有想到,察言观色地小心回答:“我现在的工作,经常要很晚才能回家——”

惠涓说:“从前你妈和我,主要担心那个向飞,怕你上当受骗。现在你离开他那儿了,我们还担心什么。再说了,如今上班哪有不加班的,你姨夫这个岁数这个级别,都得加班,别说你们年轻人了,我理解!”

沈画没马上表态。惠涓诚意显而易见,可她不想在邓家住下去了。没钱时没法考虑自尊、自由,现在她有钱了!就算现在不存在自尊问题,自由呢?她对未来生活有着很多很具体的规划呢!想在家里请朋友聚会,想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想把墙壁贴成她喜欢的粉红……住邓家,她能吗?

这工夫惠涓把锅里的饺子全部盛出,满满两大盘,沈画一手一盘端起向外走。

这时,听身后的惠涓小声说:“画,住家里吧。小可这一走家里就剩下了我和你姨夫,太冷——”“清”字没能说出,哽住。沈画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把饺子在餐桌上放下,沈画对走过来的小可小声道:“你妈哭了!你去看看!”小可怕的就是这个,现在她哪还有余力安慰别人。在餐桌前默立片刻,用手拈起只饺子塞嘴里,夸张大叫:“妈!饺子好吃死了!”

惠涓答应了一声,仅这一声就能听出鼻腔严重堵塞。沈画推小可催她去,小可眼圈一下子红了。邓文宣冲她们摆摆手,自己去了厨房。

厨房火已关了,惠涓站灶台前哭,怕人听到,用手捂住了嘴。她哭得很厉害,有人进来都不知道。邓文宣站她身后,伸出手想放那剧烈抖动的背上表示下安慰,手悬半空硬是落不下去。这类身体的亲密接触于他们二人,即使在当前情况下,都显唐突、生涩、生硬。

邓文宣缩回手叫:“惠涓!”惠涓身体一颤,把脸扭向一边。邓文宣温言细语:“小可又不是不回来了。”惠涓脸冲墙点头。邓文宣继续说:“——还有寒暑假呢!”她仍那样点头。邓文宣缓了缓,下决心道:“再说,惠涓,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家,总有一天这个家里只有咱们俩。”惠涓一下子止住哭泣,一动不动站那儿,屏息静气听。邓文宣深吸口气:“我一直工作忙,对你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

惠涓摇头挣扎着说:“不是因为你忙——”

邓文宣点头接:“因为我对你冷淡。我为什么冷淡?受不了你疑神疑鬼的折腾劲儿!”

惠涓蓦然转过脸来,声音颤悠悠地问:“能不能,说具体点儿?”

邓文宣由来已久的积怨脱口而出:“具体说,比方说,只要找我的电话,只要是女的,你一定要先问上一大圈!影响多不好!”惠涓嘴唇嚅动着咕噜了几句,完全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邓文宣替她说清:“你不放心我!——这么多年了,你听说过我有一点点这方面问题了吗?”

惠涓摇了摇头。她那脸被眼泪鼻涕蹂躏得越发见老,眼珠混浊鼻头通红,几根发丝粘进了嘴角。曾经那脸光可鉴人吹弹即破,那时她的贤淑大气为所有熟人所称道。她贤淑大气是因为自信,她自信是因为年轻漂亮。

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对她们,男人该有的悸动、冲动邓文宣全都有过,这么多年他坚守自己从不逾矩,与道德无关,价值观使然。他十分清楚,激情总会过去。有人可做到过去一段再开始新的一段,拿激情当日子过,他做不到。在激情和稳定中二选一,他选择后者。

他伸出手,替妻子择出嘴角里的头发。这小小的体贴举动竟令她慌乱到了窘迫,脸一扭,用手掌把已经干净的嘴角又抹一遍,像是说: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来!邓文宣心陡然生出愧疚,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表面看,是她在不停地折腾、生事,事实上,他是始作俑者。长期以来,他的地位成就使他有一种强烈的精神优越感,认为她的需要、喜好、苦恼比起他的来,琐屑卑微不值一提。她却不甘,用暗示、找事、表功等各种方式提醒人注意重视她的存在,令他反感之余,越要无视、冷淡她,潜意识里,就是要让她看到并接受她和他的差距。都说孩子的自信是家长给的,妻子的自信是丈夫给的,他让她自卑;都说平等是夫妻和谐相处的最重要元素,他们之间没有。

他说:“惠涓,小可在外头今天我们先不多说,先说一句,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嗯?”

惠涓咕噜:“我怎么能跟你比,你是一枝花我是豆腐渣……”

邓文宣疾言厉色道:“惠涓!向老向死是人生必然规律谁也没办法改变,女人老得更要快些,但是,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资本!”缓一下口气,“我们在一起快三十年了,我们有小可,你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总之,在这个家,在我这里,没有人能取代你——”

惠涓猛然低下头去打火,随着“啪”的一声,蓝色火苗欢快四溢燎着了她因低头垂下的头发,屋里顿生一股焦煳味,邓文宣凑过去查看,看到了她满脸的泪。一闪身她躲开他,拿起锅铲做状下饺子,邓文宣抽走铲子温和道:“我来下?……你去看看小可,她不放心你!”惠涓听话地向外走,邓文宣抓起手边一块布:“擦擦泪!”她又哭又笑地挡开,那是块抹布。

惠涓走出厨房,客厅电话响了,她顺路接了,里面传出的女声银铃一般:“您好请找邓主任!”她习惯性发问:“请问您是——”猛地刹住,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说声“请稍等”后放下话筒,向厨房边走边叫:“老邓,找你!”

是手术室电话,手术出问题了,邓文宣接完电话饺子都没吃就走了。手术结束十二点多,到家发现女儿屋灯亮着,推门问怎么还不睡,她说,在等他,明天就要走了,想跟爸爸说说话。邓文宣进屋在她床边椅子上坐下,她却没话。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吭气。邓文宣起身要走,时间不早了,她必须睡了!她央求:“爸,再陪我一小会儿!”

小时候她总这样。只要邓文宣在家,她睡前一定得他陪她,给她讲故事,听她说话,再三再四地不让走,妈妈陪都不行。气得惠涓笑骂:“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侍弄大了,她心里只有她爸,这个小白眼狼!”那时规定时间一到,邓文宣就命她闭嘴闭眼睡觉,否则他马上走。她听话地闭嘴闭眼,怕爸爸偷偷溜走,一定要攥住他一根手指头。多少个晚上,父女俩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待在静静的暗夜里。那些暗夜中的时光邓文宣想得最多的是:宝贝儿,别长大了,就这么大,永远跟着爸爸,好吗?

女儿不可遏制地长大,渐渐不愿意爸爸晚上过来陪她,不知什么心理,是因为懂得男女有别了吗?令邓文宣失落。

但此刻,当成年的女儿再次提出小时的要求时,邓文宣非但没感到幸福,反而难受得透不过气。伸手关了台灯说:“睡觉!不说话了!”女儿一只手摸索着伸过来,他赶忙伸手接住。屋里静下来了,邓文宣握着他的掌上明珠,他的将远赴异国他乡的孤独女儿的手,在无边黑暗中涕泗滂沱……

小可睡着后,邓文宣离开她房间,关了门,到客厅拨海潮的电话。他知道他们已经分了,但她还是忘不了他,那么,他可不可以来送送她,作为熟人、朋友?该早给他打电话的,现在时间太晚了他可能已经睡了……没想电话刚刚拨通便被接起,耳边传来海潮的声音:“小可!”

邓文宣没想到,吓一跳,慌忙道:“我不是小可。”

海潮听清是邓文宣紧张万分,邓文宣几乎没给他打过电话,更不用说在深夜时分。他打电话肯定是为小可,海潮心一下子抽紧了:“小可——在吗?”话到关键处拐了弯,不敢直问:小可出什么事了?

邓文宣道:“在在在!睡了!明天得早起赶飞机——”

海潮一愣:“她要去哪儿?”

邓文宣也一愣:“去东京啊!”

海潮一惊:“她不是明年四月份开学吗?”

邓文宣才知道海潮不知道,道:“她要提前去,明天十一点四十分的航班——”

十一点四十分的国际航班,七点半就得从家里出发。惠涓五点半起来准备早餐,六点半把全家人叫了起来。吃完饭,一家人一块儿送小可去机场,邓文宣跟医院请了假,这是他几十年来头一次为私事请假,小可出生时都没请过。

一家四人出电梯,邓文宣拿着小可的包走最前面。出楼门口,北风兜头吹来,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颤抖,塑料袋随风上下翻飞,地上的残余落叶被风卷起哆嗦着远去……邓文宣揉着被风吹眯了的眼睛想,这时的日本,更得冷吧?日本在中国东北的东北。忽然身边响起异口同声的叫声:“海潮!”邓文宣放下揉眼睛的手看去——

海潮向他们走来,他身后,停着他那辆宝马M3。为防堵车他五点就从家里出来了,在车里等了两个小时。

昨夜通话时海潮说他今天来送小可,让他们不必去了,邓文宣跟谁都没有说。一来考虑早晨上班高峰堵车万一海潮来不了,二来不愿让小可知道他给海潮打过电话。想,海潮要能来呢,一切好说;来不了呢,当一切没发生过。

海潮道:“小可,提前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可道:“我以为我们完了……”

海潮说:“我想等光瑞上市后再跟你联系——”

小可泪眼模糊:“……对不起!”

海潮道:“对不起。”

同类推荐
  • 新惊魂六计:深夜剧院

    新惊魂六计:深夜剧院

    汇集当前剧院里最扑朔迷离、最精彩好看的志怪故事。不可终结的秉烛夜谈,等你来参加!身临其境的感觉、凄婉的情感、恐怖的气氛、悬念重重的故事,藏匿在我们身边,藏匿在高校的阴暗角落、医学院的停尸房、看似干干净净的白领办公大楼,还有深夜的剧院、荒野、公寓。
  • 司马懿吃三国2

    司马懿吃三国2

    司马懿潜伏曹操身边几十年,任由曹操差遣,他装弱、装傻、装病、装瘫,甚至装死来麻痹敌人、对手、上司、兄弟、朋友乃至家人……公元246年,深夜,探子密奏:“回乡养病的司马懿确实新纳了一个宠妾,整日沉溺酒色,他结发老妻得知后大闹一场。老家伙不仅不听,反而大骂她‘长得丑也就罢了,还出来丢人!’这些天,他老婆儿子都绝食相逼呢。”曹爽一脸狐疑:“再探!我就不相信老狐狸会真的罢手归隐。”公元248年十二月初九,司马府内一片沉哀,药味刺鼻。病床上的司马懿脸色蜡黄,嘴角流涎,连一口粥都喝不进去了。一官吏强压住内心的狂喜,急奔进曹爽家:“大将军,大喜了!司马老儿就剩一口气,活不了几天!”
  • 匹克威克外传(上)

    匹克威克外传(上)

    “英国最伟大的幽默作家”狄更斯的成名之作!这部有着鲜明流浪汉小说风格的作品,通过漫游记事,生动地讲述了老绅士匹克威克带领以他姓氏命名的俱乐部三位成员——年迈多情的特普曼、附庸风雅的史拿格拉斯和纸上谈兵的文克尔走出伦敦,游历英国各地的所见所闻和种种奇遇。本书反映了英国19世纪的社会现状,传达了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渴望,其中不少极富幽默感的描写让人啧啧称赞。
  • 通知书

    通知书

    光盘,广西第四、六、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获广西、全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以上30余次。创作及出版长篇小说6部,在花城、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北京文学等中国核心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迄今共发表各类作品150余万字。
  • 抢单

    抢单

    肖冠男们以女人的身份游离在这个社会中,可这个“女人”的概念纯粹是相对于男人而言的。她们周旋在那些有钱的男人中,因为那是她们的工作。平常要去见客户,到处跑跑颠颠的,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有业绩,佣金就是最好的补偿。她们早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真正的感情......
热门推荐
  • 末世之群鸦盛宴

    末世之群鸦盛宴

    灾变袭来,丧尸横行,礼崩乐坏,世界末日。平行星3020年,文明的历史进程戛然而止,黑暗元年开启,大厦倾覆,世界成为了一座大废墟,到处流淌着死亡和绝望。信念、规则、光辉全部都被踢进了垃圾堆的时代,一个穿越者,获得了侵取之书,开始了自己的造神之路,建立起基地,重启文明(雾)。
  • 天寻梦回

    天寻梦回

    他为寻她,不惜与天庭对抗。一路向南,斩妖魔,披荆棘。可到头来却发现,她竟在……
  • 银幻

    银幻

    凝望的是你深邃的眼眸,感受的是你真挚的爱,绝我一生一世一贪恋,倾我一生一世一恋心,大陆风起云涌,在战争中相交的爱,可否长久?我愿给你一片海,你可愿陪我一分钟?长久的相厮,岂能为这一小时的绝情而支离破碎?!岂能为这一小时的背叛而形同陌路?!可为何真心的爱恋,换来确是分离!你若为她背叛我一次,那我便杀她满门,你若为了江山与我为敌,我便杀光世间所有人,除了你!我想要与你在一起,一份小小的愿望,换来的却是无数人的灵魂,最后却得不到你的一个眼神,只得暗自落泪。。
  • 以剑为笔绘一生

    以剑为笔绘一生

    帝国的变革,往往是从一点一滴的变化慢慢积起,战争的胜负同样如此。“他是统兵百万的元帅。”“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不过是个帝国的走狗罢了。”“他是杀人如麻的恶魔!”“他长得就很像恶魔。”“他手下有很多强者,不然我会干掉他的。”“嗯……不错的对手……”“我会让他跪下!”……他被火焰吞噬着的左脸表情笑得有些扭曲,右脸却面无表情:“是吗?试试看吧,让我跪下,如果不能,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 浪子杜杰

    浪子杜杰

    贞元二十一年,顺宗因误食丹药病重,命太子李纯监国,朝廷上下暗流涌动,各地节度使各怀鬼胎。太子密诏好友杜杰前往罗浮山。一场巨大的阴谋已经悄悄展开。欢迎加入浪子杜杰粉丝群,群号码:596219222
  • 猫眼内外

    猫眼内外

    本书主要内容包括:新世纪宝玉可以不打吗、“抽鸦片者非禁烟局长”、拍马屁以及虎狼之伤、猪八戒照镜子、孟子三论“五亩之宅”、山下老虎咬不咬人、猴子磨刀与孔子设计、性情中人与“头家脾操”、干嘛要去撬动地球、想看电视就别思考、纳税人是哪些人、节能灯为谁节能、放弃举报、脸皮和披狼皮、披羊皮、且听老人言等。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们毕业了还会再相见

    我们毕业了还会再相见

    小学毕业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被迫分开了,他们俩之间又有怎么样的渊源呢?
  • 武域万界

    武域万界

    小丁猫,不喜欢吃鱼的猫。看穿世界的迷,守护最爱的人。看全世界的迷守护最爱的人在这里强者为尊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失去双亲爷爷被断一臂主角无痕会怎样踏上征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