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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烛花红换人间世(2)

“楚离,在临约的驻城军官都传召来了吗?”夜深,帐子里的油灯一明一灭,恍恍惚惚,昭原的脸庞在阴影和光中显得不真切。

“还在路上。”楚离整日都保持着那个守卫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昭原也已经习惯了一尊雕像在身边,相处的模式轻车熟路,丝毫不感觉僵硬。

今日是与月孤国的第一战。沉月终归是九岚手下的最得力的一员大将,一日奋战下来,竟然没有一点占上风的优势,而是两败俱伤,各自鸣金收兵的结果。昭原亲自指挥战斗,看起来也有些疲惫,却没有早早休息,在烛火下翻阅着兵法。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骨子里有着蠢蠢欲动的性格,表面上依然是一个有些墨守成规的人,勤奋,不出格,觉得无法驾驭了就翻兵书,文武双全的全才。这样做一个君王,可以是一个伟大的君王。

“皇上就这么确定她在临约吗?”帐子里沉默了许久,楚离突兀地开口问道。

“不确定。”昭原没有抬头,一页书翻过去,轻微的声音很快地消失了。

楚离没有接话,默默地立在一边,如同方才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

苏晚凉一直睡着。为了防止她途中折腾,几个士兵给她下了迷药。

他们到了军营,安顿下来,却发现苏晚凉还昏迷着,怎么叫都不醒,这让他们几个人有点担忧。

“不会是迷药的分量太重了吧?”

“不可能,调的刚刚好,正常人睡一天也就该醒了。”

“可这都已经两天了。要是这美人有什么事,到手的鸭子可就飞了。”

“瞧你那色相,怎么说要也得是我先享用。”

“瞎嚷嚷什么呢,还是先叫随军大夫来看看吧,免得真出了什么事。”

不久,大夫就被请了过来。是一个俊朗的青年,听说是随军大夫的徒弟越烟,那些士兵大大小小的病都是由他负责的。

帐子里剩下昏睡的苏晚凉和越烟两人。越烟随军多年,也见过不少军妓,像是苏晚凉这么一个第一眼看上去就洁白无瑕的人,倒是第一个。他知道这个姑娘是被拐骗进来的,心里一阵惋惜,可是他在这里人微言轻,只能沉默着。

他搭着苏晚凉的脉,眉头渐渐蹙紧。

苏晚凉并不是真的昏睡。她刚流产的体质,极虚,对于迷药毫无抵御能力,确实足足睡了两天,却在一刻前醒了,恰巧听到这群士兵的对话,就暂时假装昏迷着。她不知道会是哪个大夫来救治他,但这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苏晚凉依然闭着眼,手却敏捷地突然反握住越烟的手,将越烟吓了一跳。

“我没有恶意。”苏晚凉急急地澄清。

越烟很快就平静下来,点了点头。

“大夫,我的孩子…还好吗?”苏晚凉的眼里闪烁着光芒,是一个母亲标准的关爱担忧,美得令人不敢直视,亦舍不得对她说实话。

于是越烟避重就轻:“姑娘似乎是一直在服用一些易流胎的药物。”

“不可能!”苏晚凉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她的饮食和药一直都是九岚亲自检查的,纵然这两天的没有像从前那么讲究,但也不至于一直在服用易流胎的药物。

“不知姑娘有没有从前服用的安胎药的样方能让我看看的?”

苏晚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她一直随身带着从宫里带出来的药方和样药,为了胎儿,她在这方面都是格外谨慎,除了照着这个药方熬得药,其他的她都忌口不喝。

越烟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细细检查着里面的药物,观察了半晌,他撮起一撮粉末,嗅了嗅,神情严肃地说道:“这个是藏红花的味道,虽然碾成了粉末,剂量也很少,但绝对不会有错。”

苏晚凉医术再不济,也听说过藏红花。她不敢相信,因为这是九岚亲手经手的药方…难道这一切,都是九岚默许的……他难道,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小撮的粉末,清澈的眸子满是镇静之色。

她想起一个月前九岚无论忙与否,日日都来亲手喂她喝药。她曾经觉得这个举动有点奇怪,却没有深入想下去。九岚是她最信任的人,她永远没有去想过要怀疑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他怎么能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擅自处决了他们的孩子……

“其实姑娘的体质太弱,这个胎儿……就算现在不掉,以后也是保不住的。”越烟婉转地说道。

“你说什么?就算现在不掉,是什么意思?”苏晚凉蓦地捂住自己的腹部,神情惊恐。

越烟自觉说漏了嘴,只得老实说道:“姑娘…你的孩子几日前就已经掉了。”

苏晚凉闻言,如五雷轰顶。

你的孩子,几日前,就,已经,掉了。

这句话字字剥析开来,竟然是这样残忍。那么这几****尽心竭力的守护都算什么,守护一个虚无的谎言吗?为什么那个医者会告诉她孩子保住了,为什么要骗她!还是左溪?难道这一切都是左溪指使的?一手造成她丧夫的悲剧,还眼睁睁看着她流产,她终于发现左溪竟然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苏晚凉掩面,却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

所有人都在欺骗她!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干净。她就像一具突然没有了支撑的藤蔓,于是就这么狠狠地被摔回地面。她从来都不是独立的,她需要一个信仰,来走过她的人生,可是当一个人突然没有了要守护的东西,要追求的事情,她还要怎么活着!

不…她还要报仇。纵然九岚千错万错,他的好都是不容置疑的。而左溪,从头残忍到尾,他简直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恶魔。

“姑娘,你若信得过我,我开一个补身子的方子给你,你刚刚流产,身子经不起这么折腾。”越烟有条有理地说道。他见多了人心,一眼能看破苏晚凉对世界的绝望,他能做的只有这些,这个姑娘的人生,肯定不止这些坎坷,他的同情也只是点到为止,真正能做的,还只有靠她自己。

“大夫,你叫什么?”苏晚凉放下手,语气变得平静无比,不同于刚才撕心裂肺的痛苦,眼里虽然还有残存的水荧,眼神却突兀地变得清冷遥远。

越烟越发看不懂这个女人,只能礼貌地回道:“越烟。”

“越大夫,我叫苏晚凉。你知道,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子,不瞒你说,我还刚刚失去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我无话可说,可是杀了我丈夫的人,我一定会追究到底。我如今没有什么人好信任的,我现在也不怕被人出卖。我觉得你是好人,才对你说这番话,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至于答应不答应,会不会同外人说,全都是大夫的自由。”从头到尾,苏晚凉的声音平稳地听不出一丝颤抖,冷静到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如此悲情的人该说的话。她究竟是绝望到了极点,还是绝情到了极点?越烟无法得知。她骨子里的傲气,无论在哪里都是熠熠生辉。

“你说。”越烟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给我一包毒药,剂量大到能直接毒死几头牛,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越烟有很多想问,却都适可而止地化成一个字:“好。”

那几个士兵,第二日就被传召去见了昭原。

“吾皇万岁。”低贱的人,总喜欢媚上欺下,如今这副卑微的样子,真是做足了功夫。

“你们就是临约来的军官?”昭原没什么语气,威严自出。

“是。”

“素闻你们临约的军官不听管制,今日见了倒也未像传言说的如此刁民。”昭原说得不轻不重,却听得下面的人背后发毛,跪在地上不敢出大气。

皇上的意思如此明显,看来他们的累累罪行皇上都一清二楚,如今不知道皇上要怎么处理。可是这也奇怪,皇上日理万机,竟然也有时间管起他们这些不足入耳的事情来了。

“朕也听说你们对进出临约的女子了如指掌,虽然是心术不正,罪不可恕,但现在暂时能派上用场,”昭原的目光一直凝聚在一个方向,威严的语气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朕且问你们,近日有没有看到过陌生的女子在临约成出现?”

底下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苏晚凉。

若她真的是皇上要找的人,他们这样劫持过来,还用迷药迷晕她带到军营来,岂不是犯了滔天大罪,还不如隐瞒不报,皇上查不到那也没办法。这几个心里同样扭曲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

“当真没有?”昭原的语调提高了几分,这个答案让他很是失望和怀疑。

“小的不敢欺骗圣上。”

昭原僵直的身子一下子摊到了椅背上。像是遇到了死胡同,面前的路突然被一堵墙堵死。

“恕在下冒昧问一句,苏姑娘要杀的人是谁?”

苏晚凉看着越烟,半晌都未说话,似乎是在打量和思考。

越烟见状,说道:“苏姑娘大可不说,在下……”

“左溪。”苏晚凉没有等他说完,就念出了这个名字,语调铿锵,恨意顿生。

越烟吸了一口凉气。

“觉得不可实现吗越大夫?现在你完全可以反悔。”苏晚凉的目光坚定而冷酷。

越烟想了很久,久到苏晚凉以为自己的这个盟友一定会退出的时候,他说道:“并不是觉得不可实现,而是没有想到苏姑娘的丈夫会是那个人。”

苏晚凉的神情蓦然被刺痛,仓促之间无言以对。

“左溪身上的伤一直都是我师傅在治,我可以在药膏内混入毒药,抹到皮肤上,毒会渗到五脏六腑,当即毙命。”

“他也会受伤?”苏晚凉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化为讥讽尖锐地说道。

“是皇上赐了五十杖,罚他押运粮草不力,后又耽误军机。”

“那皇上也太仁慈了吧。”苏晚凉的眼里尽是寒意。

越烟没接话。这个女人啊,也许是有些偏激了。在军营里这么久,他比谁都清楚要明哲保身,这件事着实是太离谱了,何况要杀的人是左溪,可是他偏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趟这一趟浑水。是觉得这个女人突然冷酷起来,身上有种无法抗拒的光芒,还是觉得她的坚强,已经让人心疼了。越烟的目光移下来,落在苏晚凉带着玉铃铛的手腕上,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先为姑娘开几副补身子的药。”越烟抛开复杂的思绪,拿起纸笔,铺开一张处方纸,却被苏晚凉伸手,扣在自己正欲落笔的手腕上,生生拦住。

她垂眸,语气有些柔软下来:“不必了,我的身子没有那么贵重,我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再补也只是浪费时间。”

“我只是做一个医者该做的事。”越烟轻轻地将苏晚凉的手挪过去,放回案上,再提笔写药方。

苏晚凉似乎有些触动,说道:“越大夫,你只需将毒药给我,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做,我不想让你从一个医者变成一个杀手。”

越烟垂头写药方,没有回答。半晌他的手停了,才抬起头:“我看多了死人,早已淡漠,也算是半个杀手了。”

苏晚凉一时默然。

虽然她不知道越烟是否是个可靠的盟友,可是她现在只能相信他。

说了这么久,越烟几乎是忘了苏晚凉还身处狼穴,此刻才突然想起,出了帐子探了探,回来说道:“苏姑娘,趁着他们还没回军营,我先带你出去。我的帐子是独立偏僻的,不会有人找到这边来。”

苏晚凉点了点头,随越烟一起出去。越烟对军营的路已经烂熟于心,挑了一条偏僻几乎没有守卫士兵的路疾步走回去。

第二日,一大清早军营就空了一半,看来今日又是同月孤国的一场恶战。

趁着这个无人的光景,越烟制好了掺着毒的膏药,送到左溪的帐子里去。苏晚凉装成一个士兵,跟着他一同进去了。

左溪帐子里无人,苏晚凉环视一眼,里面整理地很干净,不同于别人的帐子里粗犷的乱。虽然地上还有一些血布条未收拾干净,案上随意放着用过了的膏药盒,想必是今早的仓促所致。

“把药盒放在这里吧。”越烟低声说道。

傍晚日暮将落,大军从沙场上回到军营。越烟立刻被传唤去医治伤兵,时至半夜才拖着一副疲惫的身子回来。

“虽然败了月孤国,但是我方也是损兵折将。”知道苏晚凉一上来想问什么,越烟没等她问就先说了。

苏晚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眉头微蹙:“左溪回来了?”

“应该是回来了。”

“我去看看。”

还没等越烟阻止,苏晚凉就麻利得套上士兵的盔甲,溜出去了。越烟太累了,也未加阻拦。如今每个人都是疲惫不堪,没人会,注意这个小兵,他也很放心苏晚凉,她是个聪明人。

左溪经过了一天的恶战,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没有表情,唯独面色有些苍白。他的战甲上有道道刀痕,斑斑血迹,想必是一日都奋勇杀敌。他没有让任何士兵跟着,独自一人回了自己的帐子。

脱下战甲,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单衣,背后却浸满了血,触目惊心。他的手因大面积的疼痛都开始有些颤抖,却依然认真地将佩剑拭擦好,放到剑架上,动作一丝不苟。

末了,他才缓缓脱下白色的单衣,伤口的撕扯让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杖伤还未痊愈,今日又牵扯了伤口,加上战甲的坚硬一直摩擦着后背,不知道开裂了多少回。

苏晚凉躲在帐外,透过一个小孔看着里面。

左溪恰好背对着外面,当苏晚凉看到他背上的伤痕时,也克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是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保持着在众将士面前毫无异样。他赤着上身,拧了一根干净的毛巾,吃力地拭擦背后的血迹。左溪看不见自己身后,会找不准位置,或是用力重了,都会疼得顿一顿,再继续拭擦。

反复了多次,虽然血迹擦得不是很干净。左溪伸手取过案上的药膏盒。

苏晚凉的手慢慢收紧,却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突然揪心。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小孔,一时注意四周的情况。

“喂,你在这儿偷偷摸摸看什么?”

苏晚凉震了一震,立刻站直了身子,却临时找不到措辞解释,愣在了原地。

“没见过你啊,你哪个营的?在这里做什么?不说我就要把你拉去刑房了!”

左溪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手悬在半空中顿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复又活动起来,镇定自若,事不关己淡漠的样子。

“我丢了一个从家里带出来的玉佩,所以在四处找找有没有。”苏晚凉绷紧了神经,压着语气尽量平静。

来者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苏晚凉一番。

“她是我帐里的小兵,不必盘问了。”帐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披着一件白色的外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小的有所不知,还望左前锋见谅。”那人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对着左溪抱拳鞠躬。

左溪没有多少神色,淡淡地对苏晚凉假扮的小兵说了一句:“进来吧。”

苏晚凉也是慌得没了神智,低着头垂着手跟左溪进了帐子。

进去后,左溪自顾自脱了外袍,背对着苏晚凉,说道:“找什么东西,我帐子里可以?”

“没有。”苏晚凉站在帐子口,外面的风凉飕飕地灌入,倒吹得她冷静下来。

“那先过来帮我抹些药膏。”左溪的一手取过案上的盒子,伸出手递给苏晚凉,身子始终没有转过来。

而苏晚凉却迟迟没有接过来。因为左溪至始至终都没有仔细看她一眼,而她不知道左溪究竟是认出她来了没有,心里更加没底。

半晌,她还是上前一步,接过左溪手中的药盒子,动作自然地用指尖挑了一点药膏,均匀地涂到左溪的伤口上。

正是杀了他的好时候,只要毒药一发作,左溪必死无疑,无论他认出自己没有,他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那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苏晚凉的垂着眸,手上的动作温和,眼神却异常凌厉。

“你的手倒是很软,不像是军营里的人吧。”寂静了半晌,左溪淡淡地开口说道。

“不是。”苏晚凉此刻也什么都不怕了。

“嗯。”左溪面无神情地应了一句,再也没有了下文。也不质问她是谁,也不多加防范,任凭自己最薄弱的地方暴露给外人。若是这人此时凭空出一剑,他也没有任何防备的余地,可是左溪偏偏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仿佛这个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苏晚凉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抖。

左溪也感觉到了这个微弱地动作,他闭着眼,有些倦意,声音淡,仿佛是远山的雾:“杀了我以后你要去做什么?”

看来左溪还是识破了她。

“我,也是死。”苏晚凉很坦诚。两个将死之人对话,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又不是什么要烂到黄土里的秘密。

左溪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涂好了。”苏晚凉说道。

左溪取过一旁的外衣,披到身上,系好带子,才慢慢转身。他看着苏晚凉,目光里情绪起伏波澜。

“如果我告诉你,刚才那盒药膏里面是没有毒的,然后你会怎么做?”

苏晚凉平视着左溪的肩膀,没有任何动作。如同一汪突然平静下来的海洋,让人顿觉诡异。

“我余生的唯一动力,就是杀了你。今日不行,还有明日,还有以后的日日夜夜。此仇不报,我就不死。”

“活着好。”左溪奇怪地回了一句没头没脑的。

苏晚凉没有多想他话里的深意。

既然来了,她就不想空手而归。只见她身姿如鸿雁,灵活地一闪,张臂抽出一旁左溪的剑,力道游刃有余,笔直地刺向左溪。

左溪身子一偏,两只手指紧紧夹住剑尖,将所有力道都被化解了。苏晚凉的力气只够支持这全力的一剑,她提着剑,抽不出也再刺不出去,微微地开始喘。

“你走吧,”左溪眉眼淡然,“我们来日方长。”

明明缠绵的言语,却可以顿生出另一种意思。这话虽然熟悉,但时过近迁,已经不是当时的意思了。

苏晚凉扔了剑,回到越烟的帐子里。

越烟躺在外面的榻上,却没有睡,看样子还在等着苏晚凉。

“回来了?”感觉到了苏晚凉有些低落,默不作声地进入帐子,越烟出声唤她。

苏晚凉在黑暗中坐下,盯着一个虚无的方向,说道:“他知道了,我担心会连累你,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我无妨。可是你走了又能去哪里?”越烟坐起身,语气认真起来。

“我只要杀了他,去哪里都好,同归于尽也好。我孤零零一个人,去哪里又有何妨呢……”苏晚凉不知被什么触了情,之前拔剑时的冷硬荡然无存。

“我知道如何保身,你不必担心我。何况有我照应你,很多事情会比你一人容易很多。”

“不行,他已经发现我了。我已经想好了,我先回去中原,养好身子,再杀了他。”

“你疯了?你一个弱女子长途跋涉回中原,身子如何受得了……何况没有一定的机会,你也不可能杀了他啊!”

“我是一个女子,但我也是一个蛊师。”苏晚凉坚定地说道。

越烟哑口无言。蛊师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头疼的一种人。会运用蛊的人只有极少一部分,他们混迹在各个地方,杀人下毒无声无息,末了还无因可查。他们本身未必强大,却几乎无所不能。没想到苏晚凉这样一个弱女子,竟然是蛊师……也难怪,她带的铃铛,应该就是御蛊铃吧。她身上,真的藏了太多秘密。可是用蛊伤人几分,必然也伤自己几分。苏晚凉之前的身子太弱,所以不敢贸然用蛊。

看来她这个样子,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啊。

“明日我送你出去,军营我熟悉。”越烟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

苏晚凉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转身走到里面。越烟之前在帐子里用布帘隔出一小块地方给苏晚凉休息。

黑暗里沉寂了很久,两个人都以为对方睡了。

很久时候是苏晚凉低低而空灵的声音:“越烟,谢谢你。”

越烟在榻上侧了个身,没有回答。

——

“找一天了那娘们了,还是找不到,都不知道藏哪里去了。”

“不行,万一她在军营里,被皇帝发现了,那我们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到时候大家谁都别想保命!”

“这可怎么办,过几天就得回临约去了!”

“你说那天就那个军医见了这娘们,不会是他动的手脚吧?”

“不如明日过去看看,如果真是那小子,老子一定宰了他。”

——

第二日。大军休整一日。

清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最东边的帐子里就开始窸窸窣窣地动。

苏晚凉着实没有想到越烟会是这样琐碎的一个男人,嘱咐了很多,最后拿出了一个包袱的药,一定要让她带上。磨蹭了不少时间,两个人终于鬼鬼祟祟地从帐子里出来了。

马厩在西边,要穿过整个军营,但越烟走的路偏僻,几乎没遇到士兵。

快到了马厩,凭空窜出三个人影,同样鬼鬼祟祟。两队人撞见了,都愣住了。

苏晚凉一眼就认得出这三个彪形大汉,心里一惊,抓起越烟的袖子就往回跑。

“就是这臭娘们!快追上她!”

饶是越烟对地形再熟悉,七拐八绕的,可是苏晚凉很快就体力不支,成了越烟拖着她跑。

“我不行了,停下来,停下来!”苏晚凉气喘吁吁。

“我不会武功!”越烟也急了。

苏晚凉默默地绝望了。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又被这三个恶魔抓回去,不仅自己遭殃,连越烟也都会跟着倒霉。她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一横,催动御蛊铃。

这时,横空出来一把剑。

剑法没有花样,直截了当地取人命,干净利落,更是连抖都不抖。

铃铛声顿时停下来,而那个横空出来的身影也站定了。

他穿着便衣,纵然是背影,也能一眼认出。

“呵,你倒是会逞英雄。”苏晚凉扫了一眼地上的三具尸体,一阵恶心。

左溪脸上的表情淡漠,不喜不怒:“没什么,我多一个仇家不多。”

苏晚凉被左溪一句淡淡的话激得气恼。她抿着嘴唇,极力不让自己去争论。定了片刻,她不想再理会左溪,拉着越烟往马厩走去。

“他好像并不想杀你。”半途中,越烟对苏晚凉说道,带了几分好奇的口气。

“他为什么会想杀我?”一提到左溪,苏晚凉似乎就没什么理智可言。

越烟微微摇了摇头,才觉得果然是局外人看得清楚:“你要杀他,他为了保命,自然要杀了你,不是吗?”

苏晚凉听到越烟这番话,表情顿住,即刻就恢复了原样,中气不足地接道:“他欠我的。”

“他杀过那么多人,你见他欠过谁?”

苏晚凉侧脸瞪了一眼越烟:“他是不是收买了你!”

越烟笑了笑,没有再接话。已经到了马厩,他牵了一匹马出来,将缰绳交到苏晚凉手里。

分别的味道渐渐突显。苏晚凉刻意很轻松地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眼眸扬起望向前方,语气却没有这样的大气,反而是扭捏::“我走了。”

她并不是擅长言谢的人,太过见外会让她觉得别扭。越烟明白,一直微笑着,对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手。

直到那个身影远去化成了一个黑点,知道那个黑点弥漫成了滚滚的沙尘,吹到半路,吹到他眼里。越烟才慢慢转身回去,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个人。

一个男子气度不凡,身姿挺拔,另一个则神情严肃冰冷,手严格地握在佩剑上。两人都穿着战甲,前头一个没有扣好领子,内里露出隐约的明黄。虽然越烟没有见过他们,但他猜得出面前的是谁。

越烟镇定地跪下行礼:“草民参见皇上。”

昭原的表情古怪,语气僵硬而不自然:“起来吧。”

楚离站在他身后,虽然板着脸,但情绪一样复杂。昭原终究是找到了她。这件事,对于楚离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他一直坚信苏晚凉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祸水,到谁身边祸害谁,如今不仅祸害了月孤国,还害死了九岚。如果让昭原得到了她,岂不是会祸害中原。

“皇上若无事,小的先下去了。”越烟看出了皇上的心思并未放在他身上,他这样说话也不会引起昭原的怒意。避重就轻,是越烟一向都擅长的。

昭原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只是自己问道:“你同方才那女子认识。”

“萍水相逢而已。那姑娘刚掉了一个孩子,流落此地,小的只是一个路人,给了她一些帮助。”

昭原的右手紧紧握在左手手腕上,如此也克制不住他的颤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难过,他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口气复杂地问道:“她……过得如何?”

其实昭原也知道,这句话有些多余。掉了一个孩子,流落此地的生活,能好吗?可是与当现实与期望有出入,人总是会选择先相信期望,再接受现实。

“现在不好,以后也许会好。”越烟说得很隐晦。

昭原这才开始打量这个男子,古铜的肤色,倒也眉清目秀,有被边疆的风沙打磨出的硬气,也有医者特有的柔软。他问道:“你是哪个军营的?”

“小的是随军大夫。”

“朕赏你,你要什么?”

越烟想了片刻,说道:“金银财宝,以及离开军营。”

人不需要太高尚,庸俗一点反而很讨喜,也是一种明哲保身。越烟是个聪明人,面对皇上的赏赐,要金银财宝最容易,也最不容易惹人嫌。何况他突然对军营倦怠了,能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最好不过。

“朕会允诺的,你先下去吧。”

越烟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一阵风吹入他耳里,带来昭原已经不清晰的声音“我亲自去追回她。”

“还望皇上顾全大局。”楚离恰到好处地劝说。

昭原望着虚无的空气,表情有些落寞:“楚离,除了顾全大局,可还有别的措辞吗?”

“皇上,大军经不起等待。”楚离坚持道。

昭原没有立刻回答。

旁边是普通士兵的帐子。里面传来一些微弱的交谈声。

“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死在战场上,非要回到这里苟延残喘……”

“你可一定要撑着啊!你家老婆和母亲可都等着你回去。”

“欸,我都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回去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你想让她们听到你战死的噩耗吗!”

昭原的眼神微有触动,终于是转身走开。他没有去牵马,亦没有对那个方向再有任何留恋,而是朝着自己的帐子,义无反顾地走去。

楚离微松了一口气。

一进帐子,就看到有两个人在帐子里焦灼地等待着。

“禀皇上,粮草告急。”

昭原明显有些心烦意乱,大步跨到案后坐下,阴郁地问道:“还够维持几天?”

“若渐少士兵每日的用量,可够四天,若正常供应,只够两天。”

“临约粮库还有多少粮?”

“上次如数运出来,都被劫走了,临约粮库已经没有存粮了。”

昭原扶了扶额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粮草,就如无米之炊,再英勇的军队也会在这里磕死。而九岚果然是神机妙算,深不可测,就算他如今死了,也能影响得这样深远。如今中原大军在虽然战事上占了优势,月孤国却完全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正常给士兵供给粮食,若两日内不能攻下慈青原——”昭原异常果决,“那就撤兵。”

下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并不觉得这个退路有多好,但确实是对将士们最折中的保护。不冒进,不拿将士的性命做赌注,这个皇帝,能进能退,不愧是个好皇帝。

昭原望向楚离,问道:“还有多少将士能即刻出征的?”

“大概是五万人。”

“清点士兵,攻打慈青原。”昭原字字果决。

下面的人正欲退下,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哨兵,跪着大声说道:“报皇上!外面有月孤国使者求见。”

“宣。”

片刻,两个士兵就带着一个月孤国使者进来了。

“臣乃月孤国使者,拜见中原皇上。”使者行了一个月孤国的跪拜礼。

昭原端正地坐定,语气威严:“请起。”

楚离向后退了一步,靠边站好,仔细盯着那使者。使者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朗声说道:“我们将军听闻,中原大军粮草告急。”

昭原蹙眉。

“但是我方军队亦是死伤惨重,”使者胸有成竹的样子,接着道,“将军深知再打下去是两败俱伤,不忍再看着两方百姓受苦,故派我来求和。”

“求和?求和可不像你们月孤国的风格,朕凭什么相信你们?”

“皇上若不信,便仔细想想。若你们未能很快攻下月孤国,就会因粮草问题困在此处,或不得不退兵,然而我月孤国的实力,又怎会轻易让人攻下最后一道堡垒?战争一旦持久,胜负未必不可逆转,求和只是我们两方百姓着想。何况我们的王刚死, ”

“月孤国保证三十年不犯边境,两方百姓各自安定。”

这个使者,句句扣着百姓,看来是深知昭原不忍看百姓受苦。果然,昭原同意了求和,当天就下令班师回朝。

月孤国做出的退让也着实不小。弑王之辱未报,反而先来求和,看来也是撑不下去了。中原虽然未大胜,但耀了国威,暂时安定了边疆,也不算是空手而归。

苏晚凉一路走走停停。她前行的速度很慢,走了两三日还在边境一带晃荡,不止是身子承受不了长途的跋涉,她也是一路在留意着一些消息。

有的关于沉月,说他在众人的推举下坐上了月孤国王的位置。有的关于昭原,说他凯旋回朝。也有的关于九岚。

更多的,是关于左溪。听说他一战成名,在漠南岭杀了战神九岚。一个原本在江湖上就大名鼎鼎的人,沉默了几年,如今再次掀起了风波。他杀了一个神话,于是就取代了那个神话。苏晚凉多听一次,恨意就入骨一分。

苏晚凉在这座城停留了两日。感染了风寒,只能在客栈一直躺着,想起越烟的药,拿下去让小二草草地煎好送上来。喝药喝多了,就会想起以前九岚一勺一勺喂她的情形。可是他喂的是毒药。

苏晚凉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恨谁了。她一样恨九岚,恨他一声不吭就擅自拿掉他们的孩子,更恨他在她最苦的时候,决然离去。他抛妻弃子,可是午夜梦回,她又会抑制不住想念他。

她时常看着自己的腹部,也想念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曾固执地以为自己可以见到这个孩子的。

病了两日,人都烧的糊涂了,第三日才有了些精神,苏晚凉几日滴水未进,现在才感觉到肚子里空空如也,于是下楼吃些东西。

“听说了吗,皇上班师回朝,傍晚会路过此地。”

“我们这个偏僻小镇都能迎接天子,真是风水好啊!”

真是避着哪样,哪样就来,苏晚凉无奈,匆匆吃完。原本打算今日启程就走,可是如今看来,只能在客栈里多待几日,等到昭原走了再出发。

苏晚凉不想见到昭原,毕竟一个死人突然出现,会有点渗人。她不知道昭原早就知道她还活着的事情。更何况,若遇到昭原,以后的一切都将走向不可控制的趋势。

她无意间抬头,看到客栈墙面上挂着的那张地图。昏暗的灯光打在巨大的羊皮地图上,河流道路的黑线分明。

苏晚凉心中骤然一慌。她立刻放下筷子,快步走回楼上,木板踩得噔噔响,昭示着她心中的错乱。

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2男子静坐在案前,自己沏了一杯茶,喝的不亦乐乎。他一身玄色华衣,简单而不失大气。无论是坐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屋子,还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永远都一副君临天下的威严。

一瞬间,苏晚凉的心沉了下去。

她方才在楼下看到那地图,从驻扎的地方回到京城,绝对不是经过这条路的,而昭原不可能无缘无故驾临这小镇,必然是冲着某些件事而来。

“晚凉。”昭原同样也是走过三年时光,才对着这个人,唤出这个名字。像是梦境一样,一时让人不敢醒来。

“皇上,茶已经凉了,就不必留了。”苏晚凉垂眸,语气波澜不惊。

昭原轻笑:“你见故人,都是这个态度吗?”

“我没有故人。”苏晚凉声音柔软,却能拒人千里之外。

昭原也不恼她的刻意疏离,面容在光影的投射下显得俊朗和亲和:“那我们便重新认识。”

苏晚凉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明明是聪明绝顶的帝王,怎么一到这些事情上,就显得如此幼稚。

“皇上明知道,就算重新认识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昭原握着手中拿杯已经微凉的茶盏,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几年前落崖的那些短暂的日子。他如何不知道,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过去,因为他们身上都各自背负了不同的东西。

可是他很确信,会有新的开始。

“只要你随我进宫,你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帝王的爱,最盛大不过一句,你要的我都能给你。昭原生在这个锦衣玉食的地方,他没有同人交过心,他一直认为最好的爱,便是奉上所有东西。

苏晚凉闻言,冷冷地反问道:“我要一条人命,你给么?”

昭原从不认为人命是不好给的东西,毫无犹豫地回答道:“能。”

“我要的是左溪的命。”苏晚凉的目光瞬间凌厉。

昭原听到她寒意顿生的言语,神情一怔,侧头看她。

她的容貌一直没有多大变化,虽然脸色苍白,不施粉黛,也依然不掩半分丽姿。这样的眉眼,如同南方的垂柳,本是温柔拂人,可偏偏套上了坚硬的外壳,更像是一枚凌厉的暗器,伤人于无形。她的性格,真的变了许多。

昭原垂眸,手里的茶连热气都消散了,只有几粒扁扁的茶叶漂浮在茶上。

他的语气已不似一开始一般那么果断:“你要的,我都给。”

苏晚凉嗤笑一声:“那你这个当皇上的,如此对忠臣,可真是让人心寒。”

“我不会杀他,但会给你权力,你可以翻云覆雨,可以霍乱江山,可以为九岚讨回公道——”

“这些事情,你都可以去争取,”昭原面色严肃起来,表情紧绷,缓缓地说道:“但是会有很多阻力,我不会纵容你,也不会阻止你,这就是我可以给你的。”

苏晚凉的目光转为认真,第一次细细地打量昭原。他确实很明白她需要什么,也许这就是他在这张龙椅上摸索出来的的本事。诚然,她很需要这样的权利。赤手空拳的,她根本杀不了左溪,更加报不了仇。

“那么我们这样,只能算一桩买卖。买卖就要遵守规则。”苏晚凉依然是寸步不让的口气。

昭原直觉他此行,已经成功了一半,他莫名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表情同样柔软下来,说道:“你来定。”

“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碰我。”

昭原哑然失笑,还以为会是怎样苛刻的规则,他点头爽快地答应:“只要你随我入宫。”

苏晚凉坐下来,给自己带了一杯水,快速地喝尽,看了一眼空杯,又倒了一杯,似乎还在边缘徘徊。

昭原不慌不忙地等着。两人都一声不吭地坐在雕花木椅上。

许久,苏晚凉站起身,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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