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章母提前便关了铺子,早早地吃了饭。天还未黑便背着一个小背兜出门了。
刘桂花的婆家她打听好了如何走,不到一个小时,天刚擦黑便到了刘桂花家院门口。这是一个好地方,依山傍水,房子建在一个半山坡上,十几米开外便是Z乡的水库。院墙是一人高的石块垒砌而成,院门是漆着大红色的铁门,从院墙里伸出几枝无花果的枝丫来。
“刘主任。”章母喊了一声,没反应,“莫大哥,在不在家?”刘桂花的婆家姓莫,章母想自己也心急,只打听了住处,万一刘桂花又走村窜户的去逮去罚了也说不一定,于是换了个人称呼。
“莫大哥,家里有人莫得?”章母又叫了一遍,趴在门缝上朝里望去,一线光亮透出来,随后是脚步声。
出来的是一个老妇人,她望着章母:“你找哪个?”
“你是莫大嫂吧,我找刘桂花,你媳妇。”
老妇人将门推开,冲屋里吼了一声:“桂花,有人找。”
章母进了院子,眼前五六间红砖瓦房一字排开,迈上台阶,地面是水泥地。刘桂花正拿着帕子擦桌子,见章母到了门前,才笑着说:“哎哟大娘,你咋来了,快进来!”
章母进到屋内,刘桂花挪过一张凳子让她坐了,偏过头去冲着另一边看电视的几个家人说道:“放小声点。”
“你们家还多气派。”
“哪里,将就过得。大娘这么晚找我,是有事吧?”
哼,不有事我能上你家,喝茶呀,装模作样的,白天在我铺子上闹了小半天,这会装啥事不晓得。章母挤出一个笑来:“可不是有事,我这走出一身汗来,给人家说我是你表姑问起路来的。”
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男子端过来一杯水,放在章母面前并不说话,咧嘴一笑,走开了。
“喝水,喝口水。”刘桂花指了一下杯子,“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兜圈子了,今天带着人到你铺子上,那是职责所在。”
“就是,这个我们都理解的,你干这个也不容易。”
“你能理解,最好不过了。这个工作不好干,这份工资,不好拿啊。”
“就是就是,都不容易。干这行,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干得下的,你很不错。”
或许是听习惯了别人的咒骂,一下子听到这种肯定表扬的话,刘桂花反而有点不好消化:“大娘,我就实话给你说嘛,棱肯定是棱不脱的,哪怕你们现在不缴罚款,我们不来追究你,但是你想过以后没有,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在社会上如何生存下去,小学中学你可以在当地上,你说你关系好有熟人没问题,如果大学喃,转粮油关系,迁户口,落实单位,结婚等等这一系列的事件下,给你明说,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卡死你。”
“就是就是。”章母附和着。
“而且再给你明说,主动缴就被动罚,是有区别的。”刘桂花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来。
“我也晓得啊,你看我这不是主动来找你了嘛。”
“大娘,以后有事你可以到我办公室找我哈,上家里来,影响不好得。”
“说哪里话,刘家坝子李大妈,你叫啥,大娘是吧。你的大娘是我家儿子的媒人,你玉珍嫂子,我媳妇也喊姐,我这是来走亲戚的。”
刘桂花笑道:“对对对,我正儿八经该叫你大娘的。”
章母把桌下小背兜拖到身前,掀开一件衣服,从里面掏出几样东西摆在桌上,一条阿诗玛香烟,两瓶麦乳精,两瓶水果罐头,笑着说:“也没啥好东西,走亲戚我也不能空着手来,你不要嫌弃。”
“大娘哪里话,你这叫我咋好意思。”
“亲戚来往,有啥不好意思的。”章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环顾了一下房子,东拉西扯地与刘桂花论起家常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站起身来:“侄女儿,我今天算是认个门,时间也不早了,有时间再来打搅。”说完走到另一边朝刘桂花两个看电视的儿子一人手里塞了一张钱。
“大娘,你这是?”
“看我,人老记性也差,光想着莫大哥抽烟,也没给娃娃买东西。”章母说完便提上背兜要出门。
“晚上就住这儿嘛,明天一起去街上。”
“不了,才好远的路,再说我有电筒,这条路当年修水库的时候走熟识了的,闭着眼都找得回去。”
刘桂花也不坚持,把她送到门外,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大娘,那事就直接找我嘛。”
“要得,要得,快回去。”
山里的夜晚是渗人的。抬头一望,四周一片黑漆漆的山,山中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看得见的,是那山的轮廓与山中人家透出的微弱亮点,看得清的,唯有电筒映射下那一圈泥路。偶有一阵狗吠,间或一声野鸡或是鸟叫,倒更让人汗毛直立。
真应该把家强一起叫上的。章母一边后悔,一边加快了步伐。
到家时已是夜深了,章母轻轻推开院子的门,其实就是一道竹笆子。望着眼前的这几间泥巴屋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大林湾的女人是好强的,大林湾的女人也是认命的。
章家强还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母亲,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响,赶忙走了出来:“妈,你上哪去了?”
章母放下背兜,抓起桌上的杯子灌了口水:“我能去哪里,白天堵了小半天的门,我也去踏踏她家的门。”
“你去刘桂花家啦?”
“不去能行啊,我还开不开铺子做不做生意了。”
“那就把罚款缴了嘛。”
“缴是要缴,关键是怎样个缴法了,不能张口好多闭口我就给好多吧。”
“这晚上出门,你也不叫我一起。”
“我想人多不方便。是应该叫你一起,那山路走得,之吓人。”
“那她说缴好多喃?”
“没直接说,让我办事直接去找她,应该有松动。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总得有个回转。”
“你这背个背兜,是去送礼?”
章母白了儿子一眼:“不然你以为喃,我背起背兜去装风?”
章家强被母亲的这句话弄得直笑,章母却感慨起来:“人家那屋修得,一排红砖青瓦,地也是水泥地,我们累死累活地在地里刨,在街上守,也还是这个样。吃国家饭的到底不一样,刘桂花要说能干也不是顶能干,倒是狠,模样也不赖,嫁个木棒锤一样的男人图啥?不就图那男人能顶老汉儿的班,能拿国家的钱,种着国家的地,还拿着国家的钱,休个病假就是不上国家的班,关键这样的人还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却跳起脚要人家不要超生,要交罚款……”
“唉,妈,你就早点睡嘛走了这么久的路了。这些,又不是你我能改变的。”
章母也站了起来:“睡觉,睡觉,同人不同命,没法比的。”
第二天章母便在公社找到刘桂花把孩子的罚款缴了,主动加态度良好再加……一下子就少了几百下来,章母舒了一口气,终于没白费那一场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