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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闲庭花落君知否

(1)

烟罗派的慕容红歌长老,一向是脾性极好的人。

恬淡可亲,耐心解人,烟罗派上至掌门,下至新入门的弟子,总是喜欢与她亲近倾谈,自清晨至深夜皆无禁忌,只除了……她发起怒来的时候。

慕容长老入门之前,本是阮国公主,入门之后二十年如一日侍弄花草,心性修养自是卓于常人,轻易不致愤怒难平,一年也未必能生上一两次气,气至翻脸更是数年难得一见,然而一旦真的翻脸……即是方圆十里内的噩梦。

烟罗派门人皆知,慕容长老会在实在心绪不定的时候将自己关进后山的小木屋中,直至心情平复或是怒不可遏的爆发之时。慕容长老在小木屋中呆得越久,便越危险,上回她在小木屋中整整呆了九天,其后,烟罗派门人迎来了十年来最恐怖的爆发。此事虽已过去两年之久,每每谈及,一些胆小的门人如袁兮颜辈仍是会脸上变色。

此时此刻,袁兮颜独坐房中,沉浸在深重的压抑、惶恐以及草木皆兵中,因为慕容长老又将自己关在了小木屋里,这已经是今来的第三回。

二月间,慕容长老精心侍弄了三年才打了苞的阮国山茶,一夜被忽降的冰雹打作了花泥,慕容长老在小木屋呆了三天。

三月初,烟罗派中传世之宝烟罗壶遭夺,夏掌门亲往追查,竟尔遇袭横死,连尸骨都寻不全。闻讯,慕容长老在小木屋呆了八天。她推门而出时,袁兮颜害怕得差点坐倒在地上。

而现在,袁兮颜颤抖着手将一枚以烟罗内功磨得棱角全无的珉石放入细颈琉璃瓶,竟尔几次都放得偏了,让珉石骨碌碌滚到几案上。虽是极轻微的响动,听在袁兮颜耳中却是心惊肉跳。

自那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到来,慕容长老便进了小木屋,如今已是第十四日,天近黄昏。袁兮颜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吃饭睡觉、走路练功,无不惶惶惑惑,恍恍惚惚,除了盯着那小木屋的动静,已是什么事儿都走不进脑子里去。满脑子只琢磨着那中年人是知道了自己与纪昙的事,前来禀告慕容长老的。

从小到大,她从来不曾隐瞒过任何事,更不曾做任何拂逆长辈之举。自从认识了纪昙,袁兮颜便时时刻刻都活在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提心吊胆中。担心纪昙又惹出事来,害怕自己和纪昙的关系被人知道,至于慕容长老知道了此事会不会发飙,袁兮颜更是一想便一哆嗦。

但要与纪昙断绝来往,或是向慕容长老坦白一切……袁兮颜揪着头发想了几百回,终是得出了一个悲伤的结论——她做不到。

……这可怎么办啊?

……

(2)

忽闻“托托托”的一阵轻叩,袁兮颜惊得从塌上跳起,几乎将几案掀在地上,回神时却才看清,那立在窗外向内张望的修长身影,正是半年未见的纪昙。袁兮颜慌忙收起瓶子,下榻穿鞋奔去玄关处,将门推开了一缝,露着半张脸向外看去。

彼时夕阳沉落,漫天红云,映得纪昙面容也如同火烧。袁兮颜先瞧得他气色丰润,心下稍慰,再一打眼不见他那只小彘在脚边哼唧打转,心猛地咯噔一下,登时凉了一半,话说出口,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已颤得可怜巴巴:“你……你的猪呢?”

纪昙的出现,总是让袁兮颜又是欣喜又是揪心。

原来纪昙在南疆万兽圣教习得驭兽之术,便驯养了只小彘作伴,说也奇怪,那小彘别的毛病没有,只是喜食花果,尤其喜爱昙花。这倒也罢了,偏偏慕容长老平生最爱昙花,尤爱阮国的醉秋昙,这花儿极是珍贵,且侍弄起来极耗心力,每年只在九月间开一次,不过一两时辰便即凋零,据说花开时美奂绝伦。慕容长老自是视为珍宝。

某一年,纪昙带着这只名叫“小昙花”的小彘来到烟罗派云山泽中。好巧不巧,正赶上慕容长老的醉秋昙将开,小昙花兴奋得乱蹿乱跑,便如发癫一般,纪昙宠溺爱彘,自是听之任之,其结果便是当有人察觉大事不好风风火火赶来抢救时,慕容长老的一院十几株醉秋昙早已呜呼哀哉,被啃作了一地烂叶。

在此之前,袁兮颜从未见过平日和颜悦色的慕容长老脸色竟能如此黑得闪闪发亮。

在此之后,袁兮颜也绝对不想再看见慕容长老如此乌黑锃亮的一张脸。

无奈,天不遂人愿,或说纪昙不遂人愿,或说小昙花不遂袁兮颜愿。

纪昙长居南疆,极少回中原,然而这“极少”之中,总能准确无误地赶上醉秋昙的花期,又因为纪昙不忍留自家小彘在南疆孤独寂寞,每行来中原总带着小昙花,而小昙花又是天生灵性,总能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计算醉秋昙的开花时间、地点、自己的进攻时机及安全撤离路线,于是……

慕容长老的脸一年比一年黑。

慕容长老修养极好,又是好面之人,自不会为了一只猪几株花对纪昙恶语相待,少不得勉强道几句客气话。纪昙倒也是抓着头皮连连道歉,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然而到下一年九月便知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纪昙照来,小昙花照带,醉秋昙照啃。

对此纪昙也表示甚是无奈,南疆离中原路途遥远,加上他所在万兽圣教在中原又颇受敌视,一年里回中原的机会就那么几回,没得可选;既回中原,自要来寻袁兮颜,来云山泽附近也是无法避免;而小昙花是心肝宝贝,片刻不能离身,自然要带着一起来云山泽。而一旦进了云山泽……一切已非纪昙所能掌控。

袁兮颜听他说了这其中缘由,前前后后苦想不知多少遍,最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确是无奈。于是而作为这一串不可推翻的前提中的一环,袁兮颜发现自己神奇地和纪昙捆绑在了一起成了“从犯”,竟是不论对他还是别人都不能说什么,好不憋屈。

每年看着吃得肚皮滚圆的小昙花一颠一颠欢乐地追在纪昙的身后,天知道慕容长老是以怎样杀气腾腾的目光目送这一人一猪离开,然后把自己关进小木屋的。站在她身后的袁兮颜,甚至偶尔能听到“咯咯”的咬牙声。

而每逢此时,袁兮颜便觉得自己那一颗可怜的心脏也被什么“咯咯”咬得又疼又痒,紧张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便好像是自己养的猪啃坏了慕容长老的昙花一样。

……

(3)

纪昙一看见她,也是不由自主便笑了起来。

似是全然没有(袁兮颜认为)应有的紧张负罪,他耸了耸肩,轻松地回答道:“谁知道,它每次一到云山泽,就跑得没影没踪的。半年没回来了,你怎么样……哎?你、你冷吗?”

袁兮颜扶着门框的纤细右手无法自抑地发抖。纪昙下意识地伸手去握她的右手,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幽愤的眼神。

“手这么冷……”纪昙有点诧异,捉过她的手到自己嘴边呵了一口气,快速搓了几下,又大大咧咧笑道,“天有那么冷吗?我就说你们中原人金贵,整日闷在屋里,身子骨怎么好得了?这若去了南疆,冷不得热不得,还别过活了呢……”

他兀自絮絮不止,袁兮颜心下微微不快,想要抽手,谁知他握得紧,轻易竟抽不开。袁兮颜歪头蹙眉,看着他道:“纪昙!”

纪昙嘻嘻一笑,仍是没有放手,迎着她的目光笑道:“又在揪心慕容长老的花儿?”

袁兮颜被直接戳中心事,不知该怎么答,委委屈屈地撇了下嘴,随即别过脸不去看他那笑得阳光灿烂的面容。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把如此严肃可怕的问题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难道毁掉慕容长老的昙花是她的事?

纪昙注视着她,摇了摇头,伸手去理她耳边稍微凌乱的发丝,一边大大咧咧道:“花儿再好,迟早也是要谢的,掉进土里被虫子嗑,与被小昙花吃掉又有何分别?也就是你小姑娘家还揪心,但凡再大几岁便知道了,你瞧慕容长老,她可曾计较过?还不是摆摆手道声‘罢了’完事……”

“……”

慕容长老不计较?!你你你,你还要她怎样计较,捉着你的衣服哭喊“还我的花儿”吗?人家是要脸的人啊!

袁兮颜只觉一阵天雷轰顶,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蹙眉刚道了一声“慕容长老近来有些怪”,忽觉得脚边一阵温痒,低头看时,却是那肉滚滚的小昙花不知何时到来,正哼哼唧唧地绕着她边转边蹭,不时抬起脑袋去望袁兮颜,黑豆样的小眼睛水汪汪的全是讨好之色。

这个时辰,这浑身透着满足的小彘必是已经大快朵颐,只留满园残叶独自悲伤。袁兮颜当下只觉一阵绝望油然而生,心乱如麻,握着纪昙的手倒还有一丝力量。谁知此时纪昙看见小彘却是眼前一亮,放开了她的手,从怀里掏了帕子蹲下来,抱过小昙花帮它擦去耳后残留的花粉,动作之温柔眼神之宠溺,令袁兮颜面色又是一暗。

“纪昙……”

这话再说出来,口气就不那么好听了,谁知纪昙正抱着小彘逗弄,竟没听出危险,拿着两只猪手对袁兮颜傻乎乎地一招,那一脸笑愈发没心没肺得欠揍。

袁兮颜满肚子话,对慕容长老的担忧,对那中年男子的猜测,还有对自己与纪昙将来的焦虑……一早想与纪昙说,此时却全憋着说不出口,只气得一阵胃疼,干脆将门一顶,关死插栓,脱了鞋便回房去,任凭方才醒悟的纪昙在外面好话说尽。

纪昙这厢见她闹起脾气,百般讨好无用,绕着袁兮颜的小屋转了几圈,抓抓头,只得转身离去。袁兮颜坐在榻上,听着他脚步走远,只觉心里委屈难言,眼泪便不争气地一颗一颗掉下来。她一把拿过细颈瓶继续向里装彩色珉石,手一失力,那瓶子啪地翻倒,登时细小的浑圆珉石骨骨碌碌滚了一榻,打在袁兮颜耳里又是一阵心惊。

她干脆丢下琉璃瓶,坐在榻上哭了起来。

……

(4)

纪昙并没有走远,而是轻车熟路地转上山林之中,停住脚步,闭目歪头,一字一句道:“林、苏、楠。”

背后草叶一阵翕动,林苏楠自一棵合抱粗的柳树后款款现身,一袭粉白的裙衫在初生的月光下微微飘动。她抬手理了理耳边的发丝,望着纪昙的背影笑道:“真不好玩,又被你发现了呢。”

说着话,她款款走近,近至纪昙背后一尺时伸出一只手,似是想要摸摸他的脊背,纪昙头也不回一闪避过。一转身间,林苏楠却如黏在他背后似的瞬息紧贴跟上,形如鬼魅一般,与此同时嚓地拔出雪亮的匕首向纪昙后腰挑去。

二人距离不过咫尺,不过呼吸之间,匕首凉意已及肌肤,林苏楠眸中光芒大盛,透出一丝狂热。纪昙冷哼一声,脚踏落叶卷身斜出,迅影如风,竟比方才快上几倍。同时极快地一弹手不知弹出了什么,只听啪地一声,林苏楠手中匕首画着大弧远远飞出。

一步先机,他却不再向前进逼,而是抽身退出几步,皱眉看着她,似乎希望她见好便收。林苏楠却不管不顾,甫一稳住身形,便如饿虎扑兔也似合身扑上,出手进攻时却又十分精到缜密,时机、方向、力道拿捏无不恰到好处,滴水不漏,显见是搏击老手。

纪昙只是负手躲避,动作频繁以至人影散乱,似是极排斥与她肢体相触。林苏楠招招抢攻,步步进逼,脚下碎叶不断呻吟着向后滑动,偶尔扬起几片,在空中一旋即落。十余招转瞬过去,二人连衣角都未相触,林中唯有落叶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林苏楠一直进,纪昙一直退,直至数十步外。林苏楠出招越来越快,纪昙躲闪越来越快,林苏楠神情越来越躁动,纪昙面色越来越凝重,终于林苏楠忍不住,一边快速抢攻一边叫道:“你以为你是江山吗?不沾衣也能摆脱得了对手?”

山林薄雾之间,她身影快得几近模糊。烟罗派门人大多性情温和,招数以守势为主,然而林苏楠却是个例。她喜欢进攻,只喜欢进攻,并且是快攻,不喜欢防守。于是这些年她的出招越来越快,露出的破绽越来越多,然而烟罗门人不擅抢攻,奈何不了她的路数。因而自两年前她练到一呼吸间进攻十二招,在本门侪辈之中已无敌手。

而烟罗派仅存的另一位擅长进攻的高手,恰是掌门夏天冰。自林苏楠之姊,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林苏西放弃继任掌门的资格而嫁入姚国之后,林苏楠的眼睛已稳稳地盯在掌门之位上,目下再无他人,直到某一天她遇见纪昙。

碎叶呻吟之声戛然而止。

林苏楠身影骤地凝滞,继而踉跄一步勉强站稳。换了烟罗派的任何其他弟子,都说不上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林苏楠心里清楚。背后瞬间的酸麻感传及全身,令她一时间无法动弹,其时她正身在空中向前飞掠抢攻,登时身子一僵向下摔去。幸好那酸麻去得很快,落地之前她已夺回身体的自主权。

然而此刻的她非但毫不沮丧,反而双眼放光。纪昙出手,意味着她终于逼迫得他无法躲避了,今年只用了一百零三招,比半年前又减少了二十招。

落地之时重心不稳,林苏楠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找到什么扶持之物,然而近前的纪昙侧身远离,林苏楠扶了个空,又踉跄两步方才站住。她的手仍举在空中,看着纪昙,神情似是有些讪讪。

“……不错。”纪昙袖手立在一旁道,“这半年你倒是安分。”

林苏楠缓缓垂手,转身向他,上下打量了几番,收拾神情,继而嫣然一笑:“我一向听话。”

纪昙也笑,笑容却隐隐带刺。

“你越来越难对付了。”

这句话似乎有很多意思。

林苏楠却笑得更是灿烂:“这便对了。”

纪昙并没有笑,看着她摇头道:“破绽仍是太多。”

“嗯?”

纪昙似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出了云山泽,你便知这是多害人的毛病。你方才出了一百零三招,露出的空当却不下二百处,我若用心打,可在三十招之内杀你。若是换作江盟主,不论他让你多少招,他何时出手,你便何时死。一味求快只是在对上江湖菜鸟时可以攻个措手不及,遇见真的高手,出手越快,你死得便越快。”

林苏楠的笑凝在脸上,刚刚小孩似的得意转瞬变为了尴尬。她却并未动怒,认真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你说呢?我只告诉你,只要少掉一半破绽,你就可以在第二十三招时逼我出手格挡,而非第一百零三招,而到时我若用心想杀你,便至少需要八十招了。”

“那江山呢?”

纪昙皱眉望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回答:“他何时出手,你便何时死。”

林苏楠似乎颇受打击,讪讪“哦”了一声道:“那我回去继续练。我们、我们元宵节再见。”

“……”纪昙无奈,抓了抓后脑勺道,“林姑娘,你如今需要寻个合适的高人指点,而非一味拉着我切磋。我虽在朝宗修习十年,终究也只是个弟子罢了。”

一时静默。

“我只喜欢你陪我切磋。”林苏楠抬头,灿烂地笑,似乎在某个字节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我也不需要变得多强大,只要足以威胁到袁兮颜,你自然就会来陪我玩了,不是吗?”

纪昙皱眉看她。

“你还是不愿放弃与她作对。”

“不错。”林苏楠敛容道,“我永远不会拥护袁兮颜那小妮子继任掌门的。她那个性情,日后烟罗派若是受了外人欺负,她可讨得回来?她可打得过人?”

纪昙想了想,抓头道:“你可以帮她?”

“凭什么?我凭什么帮她?”林苏楠哼地一声讽笑,“她抢了我姐姐的掌门,又抢了我的你,你要我帮她?讲什么笑话,我不刁难她,已是看你的面子了。”

“……我并不是你的。”

“你可知她为何紧张慕容长老的花儿?因为慕容长老平生唯有两件东西不可侵犯,一是她的友人,二是她的花儿,袁兮颜可曾告诉你?醉秋昙乃是慕容长老爱逾性命的花,你可知为什么?因为醉秋昙仅产自阮国,又有书生为待公主一舞身化昙花的传说,慕容长老是阮国人,却因皇室之争遁入云山泽,发誓终生不嫁永不归国,她思念故土之情,唯醉秋昙可慰,这些袁兮颜可曾告诉你?

“她不敢,她怕你内疚难过,便宁愿自己顶着内疚难过,任慕容长老年年心碎。你觉得她善良吗?她那点可怜的善良,到底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将来她若继任掌门,遇上了事儿,是不是也要牺牲烟罗派去迁就外人?她夺得回本属于烟罗的东西吗?她伸张得了烟罗所受的委屈凌辱吗?哼,若不能,为何要占着那个位置?”

林苏楠自顾自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大,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色。纪昙插话未遂,只得闭口听着。至她说完,山林复归寂静,二人对面而立,皓月斜照,将林中薄雾更蒙上一层清冷的霜。

“这些,”纪昙开口,声音也清冷,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并不是最重要的,对吗?”

“不错。最要紧的……”

林苏楠咬牙回答,她抬起头,直视纪昙的眼睛,目光如水,在月下流华烁动,一瞬美得动人心扉。纪昙也看着她,面容在林影中看不清神色,他轻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若此去再不回来,数十年后,你可还会这么想?”

林苏楠愕然,忽地隐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纪昙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半晌,极少有地叹了一口气,语气竟有几分落寞:“这世上,终究没有哪个人是要紧的。”

“然而她于你却十分要紧。”

“死人无所谓要紧。”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林缘洒落的月光,似乎更加清冷了几分。

“或许往后,慕容长老的花儿,便能好好地开了。”纪昙转头的工夫,唇角已重新带上了笑意,“只可惜再不是那白痴书生所化的一朵,看的人也不复是当年公主,即便花开千朵,又有何意义。”

林苏楠怔然望着他神色的变化,心绪如波涛翻涌,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她听不懂他的言下所指,却是突兀地想起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慕容长老发誓永不归国也就罢了,何以要终生不嫁?

……

(5)

此时此刻,后山的小木屋中,慕容红歌枯坐于古榻上,形容憔悴,双目迟滞,如同偶人。榻面精美的图纹因年深日久已模糊暗淡,但青灯微芒之下,仍能隐隐辨出昙花的轮廓。

她并不知道自己已在这里坐了多少天,自那个中年男子到来之时,她已不识日月。

他跪坐在地上。

这个男子年龄不过三十五六,但看来却似四十有余。华衣破落,皱皱巴巴裹在身上,隐隐泛出酸臭的气味。满面风霜,花发隐生,却仍能看出曾经的养尊处优。即便形容落魄不啻乞儿,他坐姿仍极端庄贵重,神情静穆自矜,除却初见面时对着慕容红歌跪下,以头碰地痛哭失声,这些日子他一直庄重守礼,行止自别于常人。

夜色渐浓,他见慕容红歌没有休息的意思,轻叹一声静静起身,自后门走出木屋,煮了一壶茶汤,分好端进屋中,长跪榻前举起茶汤,垂首轻道了一声:“王姊。”

他的右脚有些不灵便,然而整个过程,他的动作极尽轻柔端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似是有所坚执。

慕容红歌看着他,微微蹙眉道:“花弄,起来。”

梅花弄没有动,仍是垂着头,平静地道:“你是王族,我属外姓,依阮国礼,我便该如此服侍你。”

“阮国已经不在了。”慕容红歌淡淡道。

梅花弄的头垂得更低,语气依然平静:“王姊,便让我服侍你吧,就当是……在宫里服侍她一样……”

慕容红歌心底隐痛,看着他过早生出的白发和微微颤抖的双手,突然很想知道他此时的表情。

半月前梅花弄孤身来到烟罗派,带来了阮国灭亡的消息。慕容红歌当时如遭五雷轰顶,一连几日浑浑噩噩,发生什么全不知道,直至近两日,方才逐渐打听得一些细节。

阮国以女子为尊掌国,称国王正夫为国君,这梅花弄便是阮国国君,慕容红歌的妹夫。他与阮国国王育有一女,名唤慕容琳霜,年只盈盈十五岁,生得绝色无俦。阮国风俗,每位公主年满十五时,将在国都舞阳举行盛大的成人盛典,届时公主会向父母国民献舞以谢养育之恩。

阮国很多很多的传奇故事,都自那一舞中来,那些故事有喜有悲,而这一次的,则无疑是最大的悲剧。

因为慕容琳霜一舞惊天下,引来了一个人,名叫杨雾。世人皆知杨雾是朝宗弃徒,却绝少有人知晓,他是实力仅次当今武林盟主江山的一代强者。某日他行经阮国,在舞阳城时正逢慕容琳霜献舞。

惊鸿一瞥,就此神魂颠倒。

后来他不知如何成为姚国大将军,备下厚礼向阮国求亲。姚国虽然是男尊女卑之国,但国力远胜于阮,大将军又是最受尊崇之职,又是诚心相聘,国王与梅花弄皆觉公主嫁去必不受欺,便就应下。谁知慕容琳霜性情叛逆,坚执不愿,大闹几次不果,竟尔出走失踪。

阮国这厢已在紧锣密鼓地安排公主出嫁,姚国大将军也在张罗筹备着迎娶公主,没有人想起问问公主的想法,也自然没想到公主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这么一出,情势一下僵住,双方皆是尴尬不已。

当时还是姚国国君大度,派遣使节出面斡旋,让阮国另选十名美人送与杨雾,此事就此罢了。阮国本以为万事大吉,谁知不过数月时光,杨雾突然率领大军以倾轧之势而来,一举屠破王都舞阳,杀尽舞阳王族,阮国就此破碎。

梅花弄自乱军中逃出,妻儿皆丧,他孑然无依,唯有躲避着无处不在的姚军与愤怒的阮国遗民,一路乞讨前来投靠慕容红歌,途中又被野狗咬伤了脚,一代国君落得好不凄凉。

(6)

慕容红歌看着垂首长跪的梅花弄,一瞬想起很多事来。自己尚在舞阳王宫之时,梅花弄尚是少年,名字还是“梅小五”,初初入宫为侍,形貌举止除却与其他宫侍一样的秀婉庄重,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特殊气质。

慕容红歌欣赏这个少年,在他被选为二驸马后,更是视之一如亲生兄弟,但他从未因公主的青眼忘记恭谨守礼,自己和妹妹如何命令,他也不肯以外姓之身与王族同席而坐。听闻即便贵为国君,梅花弄依然坚持跪侍国王,几十年如一日。

而以十数日来梅花弄侍奉慕容红歌之状看来,传闻为真。

这个时代礼法崩坏,即便一位得宠的小君也敢公然与国王同车同席,狎昵无度,然而梅花弄以国君之尊,依然恪守着那些已经被世人遗忘的礼节。慕容红歌时常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散发着某种责任,某种希望。

然而阮国终究是亡了。

慕容红歌不知道此时他的心境如何,只知道,必定与自己的不同。

她不忍再将话接下去,只得接过茶盅,想要岔开话题,却鬼使神差地问道:“青录他……这些年来如何?”

梅花弄沉默一下,回答:“牛青录的墓已翻修几次,年年有人祭扫。因为那身化昙花的传说,有人出资替他建了祠堂,听闻香火倒也旺盛。”

略略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轻声道:“只是如今国破家亡,将来情形如何,就不知道了……”

慕容红歌料想如此,然而听到这话说出来,仍是怔然半晌,抿了一口茶,苦笑叹道:“……也好。往后再无人知道牛青录,也自不会知晓,那懦弱的傻公主名叫慕容红歌了。”

梅花弄垂首:“王姊,是花弄对不住你。”

“……”

慕容红歌阖上了眼,轻轻摇头。

“与你无关。当时情形,你亦是身不由己。我只恨……我若有心气像琳霜那般毅然出奔,他……或许还能活着……”

梅花弄沉默。慕容红歌压抑住了话尾的一丝颤抖,也是沉默。这件太过沉痛的陈年旧事,或许还是尘封于永年不见天日的心底为好。

半晌,梅花弄才道:“王姊,你还是坚持不入俗世吗?”

“不错。”

“王姊,我准备……去寻琳霜。”

“……哦?”

梅花弄微微抬头,笑了笑,淡淡说道:“我要复国。”

一瞬间,他周遭的空气仿佛有了棱角。慕容红歌惊愕地望向这个柔弱的中年,茶盅端到嘴边竟忘记了。

“……你说什么?”

梅花弄的神情依然平静,笑容依然恬淡,语气之中却有了一丝严肃坚定:“我准备复国。”

慕容红歌像不认识一样盯着他,满心荒诞,却又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准备如何复国?”

梅花弄从容回答:“我遇见了一个打扮很怪的人,他自称是南疆万兽圣教教主,江湖联盟的长老。”

慕容红歌惊得张大了眼:“喻紘霖?”

“不错,便是这位贵人,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慕容红歌神情顿敛,随手放下茶盅,皱眉问道:“他说什么?”

“他给了我一块腰牌,让我凭之前往燕国万朝山求见一位名叫江山的贵人,向他陈情,请江贵人引我去见燕境的一位隐者,求得他的手书,便可以此向燕王借兵。他还派了一位姓纪的侠客陪我寻找琳霜,王姊……”

梅花弄察觉到对方气场的轻微变化,却不敢失礼地抬头直视,无措问道:“王姊,有哪里不对吗?”

有哪里不对?

慕容红歌也在紧张地思索这个问题,却发觉对方所说的办法,除了求情的那一关略有些麻烦以外,整个过程竟都是可行的。燕王酷爱书法,若当真是那位隐者的手书,只怕便是让他砍手砍脚都愿意。可是,她仍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得道:“你……就信他了?”

梅花弄沉默良久,才道:“那位纪少侠人很好。”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王姊,如今姜国暗弱,九州纷裂,唯有燕国偏安一隅,又无争胜机心。即便没有那人指点,我也是要去燕国借兵的。但……江湖之事我不太懂,这其中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慕容红歌犹豫半晌,才道:“不妥之处我暂时看不出,江盟主亦是贵族出身,自会体谅你的处境。只是……你当真想好了?燕国即便同意借兵,也不可能倾力相助,姚国虽是小国,然而兵精马壮,绝非燕国可比,一旦兵败,你又待如何自处?”

梅花弄淡淡笑道:“兵败便收拾兵马再战,直至胜利,或是……我身殒之时。我自知与杨雾实力悬殊有若云泥,然而身为国君,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若天可怜见,容我重见阮国河山,扶琳霜重登大宝,那自是万千之喜。但若当真是上天注定阮国就此归墟……我又能怎样呢?左不过拼杀至死罢了。”

一缕冷风,将青灯豆芒拂得摇曳乱舞,光影映在两人面上,显得明灭不定。窗外传来一阵阵秋蝉哀鸣。

慕容红歌沉默,良久之后,方郑重说道:“善自珍重。”

梅花弄笑道:“我理会得。”

……

(7)

第二日,慕容长老走出了小木屋,并未有一众门人揪心已久的爆发,只是双目之中,似乎多了一点奇异的光。极小极细微,却似发乎灵魂深处,照彻阴霾。而那个神秘的中年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如释重负的袁兮颜一连病了几日,刚刚能勉强起身,便急急揣着那琉璃瓶出了云山泽,向云山镇的某处客栈赶去。

这细颈琉璃瓶,原是纪昙从一位西域客商手中得来的稀罕物,瞧着好看却无作用,纪昙便随手送了袁兮颜,袁兮颜也就随手收下。三个月前,袁兮颜偶然发觉云山泽一处砂海中,偶尔能见到十分漂亮的五色珉石。

恰逢当时,她修行雨润心法遇到瓶颈,慕容长老令她每日以内力摩挲石头,直至其棱角全无。袁兮颜便动起了心思,将偶然捡得的、形态各异的珉石洗净,以内力打磨作一样大小的浑圆珠子,放入琉璃瓶中。琉璃晶莹,珉石流彩,煞是好看。

她想攒满一瓶珉珠送给纪昙。

珉石比一般山石坚硬得多,想要磨圆谈何容易,自此后整整三月时光,她行立坐卧,无时无刻不在手中揉搓着珉石。细嫩的手掌一次次磨破出血,她却从不曾暂歇,直至如今双手掌心生茧,才终于将那不过巴掌大小的细颈琉璃瓶装满。

其内每一颗珉珠都是她自砂海淘出,细心洗净分拣,摩挲过千遍万遍,圆润细腻,纷彩夺目,隐隐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前几日纪昙回来时,最后一粒珉珠尚未完全磨圆,虽然憋得心痒难搔,也强忍着不曾告诉他知道,她想让他惊喜。

然而兴兴头头来到客栈,袁兮颜得到的,却是纪昙已于昨日退房离去的消息。她怔然立在门框内,捧着精致的小瓶,心里一时空空落落的,有些隐隐的不安。然而想起见面时他没心没肺的大笑脸,又安慰自己只是想多了。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纪昙永远都是那样笑的,即便悲伤,即便绝望……

……即便死。

袁兮颜离开了客栈,怀着一丝丝的失落遗憾。这一点小小的情绪很快消散,反正纪昙还会来的,多不过再等几个月罢了。虽然有些焦心,可一想象他收到这份礼物时的表情,袁兮颜又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

袁兮颜并不知道,林苏楠一直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淡漠地看着她轻盈的背影。

林苏楠远远地望着袁兮颜来去,就像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人,她记得纪昙的每一句恳求和嘱托,却一点也不愿实行,因为她嫉妒那个愚蠢得令她忍不住时时冷笑的小妮子。嫉妒得发狂。

林苏楠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一路向北行进着的纪昙不由自主地站住,向渺远的云山泽望了一眼。小昙花感应到他的情绪,也停了下来,在他的脚边依依地蹭来蹭去。

纪昙皱眉,继而叹了一口气,回头赶了几步追上正自专注前行的梅花弄,笑容一如平日。

梅花弄的双眼只盯着北方,燕国的方向。

……

在那里,很多人的命运即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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