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正自畅快,杨离情忽觉得耳朵上一痛,被扯得耳根欲裂,他被迫站了起来,刚想开口骂,但看到来人的脸,立刻噤声赔笑,谄媚地说:“颖儿,你怎么来了。”
夜颖儿笑颜如蜜:“怎么,我不能来么?”
“能,当然能,”杨离情涎着脸说,“我家就是你家,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哼,”夜颖儿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问:“杨阿狗,你长本事了,这几天出去好不好玩呐?”
杨离情察言观色,正色道:“不好玩,我在外面都看不到你,而且也吃不到你做的雪花糕。”
“是么?”夜颖儿手上力道加重,扯得杨离情嗷嗷直叫,“颖儿,你轻点,痛、痛、痛……”
“你还知道痛,”夜颖儿怒道,“你屁都不放一声,留下一纸书说要改行当天下第一剑术师,我还以为你将我们这些小人物都忘了呢?”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忘了你们,”杨离情忙道,“我只是想出去玩玩,这不是还回来了吗。”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不跟老娘说一声就没影,你活得不耐烦了,当老娘是泥捏的。”
“不是不是,”杨离情唯恐夜颖儿下狠手,忙解释,“你误会了,我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忙向久木使眼色,替他求情,谁知久木脸一转,对她老婆说:“燕儿,你忙了这么久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久木老婆腼腆一笑,施施然走出房间。
杨离情咬牙切齿,见久木见死不救,他心里虽然恼怒,脸上却不敢表露,低声下气地说:“颖儿,你饶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不敢了。”
“你还敢有下次,”夜颖儿手下狠劲,扭得杨离情嗷嗷直叫。
杨小旭目光梭巡,看了一会儿热闹,见夜颖儿还没有放手的意思,对杨离情说:“哥,你痛不痛?”
“废话,”杨离情气恼地怒吼,“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夜颖儿心思全在杨离情身上,并未注意旁边的少年,此时杨小旭开口,她方醒悟在外人面前失了杨离情的面子,忙放开手。
杨离情揉着耳朵苦笑:“你再拽下去,我变成猫耳朵就不帅了。”
夜颖儿冷睥他一眼:“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不入流的小混蛋,要这么帅干什么?”
她目光落到杨小旭身上,露出询问的神色。杨离情会意,笑说道:“我新认的小弟,叫杨小旭。”
杨小旭被夜颖儿看得不好意思,面色通红的低下头颅。
夜颖儿掠了掠鬓发,微微一笑,说道:“好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杨小旭嗫嚅道:“十六岁。”
夜颖儿从袖中取出一块羊脂玉,放到杨晓旭手中,笑说:“第一次见面,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里有一块羊脂玉,是位朋友送的,你拿去玩吧。”
“这,这不行的……”杨小旭推拒着不肯收,杨离情道:“小旭,还不快点谢谢你嫂子。”
杨小旭面色潮红,见推辞不过,低声说道:“谢谢嫂子。”
夜颖儿专向杨离情,见他双眼睛亮,目光深邃,顿时面上一热,嗔道:“看什么看?”
“没什么?”杨离情淡淡一笑,牵住夜颖儿的手,笑说,“走,我们去客似云来,出去几天,我真有点想苏城他们了。”
客似云来人声鼎沸,一众跑堂忙得马不停蹄,半刻不得休息。看到杨离情夜颖儿,方糖指挥着新收的跑堂将菜上到客人桌上,对两人说:“老大和温凉玉少在二楼。”
杨离情夜颖儿走上螺旋梯,推开雅间房门,只见温良玉少一袭白衣风骏潇洒,手执白玉杯自斟自饮。
杨离情顿时一愕,相识十几年,他鲜少见到温良玉少着男装,诧异道:“玉少,你转性了?”
温凉玉少斜瞅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家老头子死了。”
“我早就巴不得他死了,”温凉玉少忽然愤怒起来,酒杯砸落的地上,碎裂成无数片。
他抡起酒壶欲要砸下,杨离情忙上前制止:“玉少……”
温凉玉少此时悲愤交加,心情郁结,哪容得他人制止,扬声怒喝:“走开。”
“玉少,”杨离情一怔,听见苏城不咸不淡地说:“砸,让他砸吧,苏某再穷,这点银子还赔得起。”
他话音未落,“咣当”一声巨响,酒壶砸落到地上,碎成无数片,半壶好酒迸溅一地。
夜颖儿后退数步,避开飞溅的酒珠,皱眉问苏城:“他今个儿是怎么了?扬之叶呢?平日没事儿他追在玉少身后寸步不离,这会儿怎么不见人影了?”
苏城招了招手,杨离情夜颖儿会意,随他走出房间。
熙熙攘攘的喧闹从楼下传来。
三人转进一侧的雅间,杨离情迫不及待地问道:“玉少是怎么了?莫不是他中了什么歪门邪道,癫狂痴傻了?”
苏城关上门,轻轻哼了一声:“若真如此,事情反而更好办了。”
“到底怎么回事?”夜颖儿问道。
苏城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杨离情不耐地说:“那你就长话短说。”
“你知道玉少为什么多年来一直穿女装么?”
“我听景蓝说过,玉少想做个女孩儿,可惜他老爹把他生成了男孩。”
苏城嗤笑:“这种话也只有你这一根筋的傻蛋才会相信。”
杨离情苦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可没有骂你。”
苏城涮洗了紫砂壶,放入雪水至炉上煮沸,说道:“众所周知,玉少出身世家大族,温夫人生他的时候,温谷超已是而立之年。玉少在温家排行老幺,他前面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本该受尽父母兄长的宠爱,可惜,可惜……”
他连说了两个“可惜”,却还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杨离情急了:“可惜什么?你倒是说啊!”
苏城清洗干净茶具,泡上雨前龙井,叹了口气说:“可惜,玉少并非是温夫人亲子。”
杨离情震惊地与夜颖儿对视一眼,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事情还真是有些俗套。”幽幽茶香从茶具中飘出,苏城啜了一口茶,叹息般地说道:“玉少的亲生母亲本是温夫人身边贴身婢女,温谷超与温夫人鹣鲽情深,十几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温谷超多年身边无一姬妾。一次温谷超醉酒,错把玉少母亲当成了温夫人,因而有了玉少。事后温谷超悔恨不已,但还是立了玉少的母亲当侍妾。可惜玉少母亲是个福薄的女子,她在生玉少时难产而亡。玉少便被温夫人抱去教养。”
“温夫人性情温婉,待玉少如同亲子,可是温谷超却不喜欢这个儿子,玉少七岁后,温谷超给他拨了单独的院落,对这个儿子鲜少过问。次年温家请来的夫子是个隐退的江湖人士,偶然间发现玉少根骨奇佳,一身武艺倾囊相授。玉少聪颖敏悟,举一反三,温家百年大族,书楼里的文书博藏古今,江湖流传在外的武学典籍也不在少数,温家人对玉少鲜少过问,玉少得夫子教授,又博览群书,因而成就一身绝学。”
“岁月荏苒,十载春去秋来,直到有一天夫子说没有什么可以教授玉少的了,孑然一身,离开温家远迹江湖。玉少在安居的院落练功,不料被扬之叶撞破。扬之叶身份特殊,就连温谷超对他也得礼让三分,他固执地缠着玉少教他武功,也没人敢阻拦。玉少被扬之叶缠绕的不耐,溜出温府,那时他常常躲到客似云来,一来二往,我就和他熟识了。”
“但凡男儿都有些理想抱负!”苏城低声叹息,“玉少才能卓佳,可温谷超却不看重这个儿子,玉少曾经因为想要得到温府江南丝绸生意管事的职位,与温家老三凉秦据理力争,却被温谷超的斥骂,玉少气愤难当,与家人的关系也就愈发疏远,后来温夫人去世,玉少与温谷超的关系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玉少本来就是个不羁的性子,许是故意和温谷超作对,他女装加身,赌房青楼,百无禁忌,成了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
夜颖儿轻轻叹息道:“玉少并非无情之人,温谷超待他虽不好,但在他心里也是至亲骨肉,如今温谷超去世,恐怕他伤心多过怨怼。”
“生死由命,死者已矣,只希望玉少早日放下心中执念,去除心魔。”杨离情忽然微微一笑,握住了夜颖儿的手,“当年干爹被玄川所杀,玉少对我说过不要在心中留下仇恨的种子,这样会使人丧心病狂。那时,我以为,这世上孤苦的仅我一人而已,可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悲苦者又怎仅我一人?”
“算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提那些不开心的作甚!等过两日玉少心情平复了,一切自然会好的。”苏城倒掉桌上凉掉的茶水,重新添置上,笑说,“尝尝,我今年新搜集的新茶,多少人要品尝,我都没舍得拿出来。”
夜颖儿含笑啜茗,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玉少心情不佳,这几日怎么没见扬之叶随在他身边?”
“扬之叶已经年纪不小了,他虽然无心仕途,但杨大人不想儿子一无所成,在户部给他安插了职位,他这两天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哪有时间过问。”
杨离情点了点头,问道:“我怎么也没有看到景蓝师父?”
苏城说道:“景蓝三天两头的失踪已经不是什么新奇事,过几****自然会回来,不必担忧。”
帝都的冬天,总是下不完的白雪,茫茫一片雪白,让这个世界多了一分纯净。
离开客似云来,已过子时,繁华的紫宸街也安静了下来,被白雪覆盖的琼楼玉宇下,只有红色的纱灯随风盈盈飘动。
杨离情夜颖儿漫步在冰雪的世界。
寒雪银光,月色皎洁如水。
夜颖儿忽然停了下来,杨离情诧异地转头望她,夜颖儿忽然执拗了起来:“阿狗,你背我走一会儿吧!”
杨离情矮下来,让她伏背上,廊檐下晕红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不分彼此。
“你还记得七年前么,”她贴在他耳边,轻轻说道,“那时南金国的军队快打到了帝都,帝都的人都纷纷收拾细软逃走,我们住在客似云来,晚上我睡不着觉,你也这样背过我。”
杨离情挑了挑眉头:“有吗?”
夜颖儿呵呵笑了起来:“有,笨蛋。”
落雪如席,天地静谧无声。
杨离情从后门进入怡红院,一株火红的梅花在冷风寒雪中凛冽开放,幽香阵阵。
夜颖儿勒紧了杨离情脖子,指着梅花,对他说:“你把那株梅花摘下来。”
琼枝峥嵘,傲骨嶙峋,梅花艳色似火,杨离情放下夜颖儿,攀上梅枝,将半开的梅花折下。
夜颖儿接了他手中的梅花,嘴角笑意悠悠,梅花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阵香。艳色佳丽眉黛悠远,肤若凝脂,玉手执梅,银白色的月光莹莹洒落,天地都是淡白的色彩,杨离情不由看得痴了,心想:若只是这般岁月静好,年年日日,即使英雄气短、一无所成,也让人心甘了!
“阿狗,”夜颖儿抬眸望向他,眼睛里是无法探究的认真,“我们成亲吧!”
杨离情诧异地望向她,若是往日,他肯定会忙不迭地答应,但此时他下定决心去南金国刺杀玄川,前路凶险,生死难测,又怎能许她终身?
“颖儿,我……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杨离情嗫嚅道。
夜颖儿忽然横了他一眼,笑骂道:“当然是骗你的,你这个笨蛋还当真了。”
“就知道是你糊弄我!”杨离情苦笑。
夜颖儿嗤笑:“我可是怡红院的老板,若我真从良当了良家妇女,怡红院岂不是要拱手让人!”
“是啊,”寒风萧萧,卷起杨离情衣袍飘觉,他淡淡笑说,“其实这样也好。”
夜颖儿轻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轻盈的脚步在雪白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杨离情目送她离开,转回狂人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