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漫漫，短暂的结束，酝酿的是最终的结局，只是这个结局在没有到来时，谁也无法料定。这一刻没有人知道，一直以来沉默执着的玄川王子，将来是怎样的嗜杀与暴戾。
“终于，结束了！”莫奈缓缓吐出一口气，然而，这本该庆幸的结局，却让他心中倍感荒凉。
东方露出的鱼肚白，莫奈知道以他的身份在帝都多逗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他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出太虚王朝繁华的帝都。
年华流水，无可把握的岁月是如此凄凉唯美，每一个人能做的，只是紧紧守候每一刻，不让它多一分遗憾！
繁华肃穆的紫宸街因为玄川和景蓝的破坏，千疮百孔，残垣堆砌。络腮胡子和狂人部落以及被无故波及的无故之人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火红的鲜血已经干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颐恒王子，”温凉玉少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怪不得组织出动探部的所有力量都查不到你完整的身世背景，我以为你真是从海外而来，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对不起，”景蓝低声说，“我并非有意期满你们。”
“你不必抱歉，”温凉玉少冷哼了一声，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不到南金国湛台皇族还真是竟出怪胎，放着堂堂的皇子不当，一个跑到民间流浪，居无定所，一个年纪轻轻就跟看破红尘似的，自动请缨到边关做世外藩王，甘愿放弃竞逐皇位的资格，还有一个更不甘示弱，连囚神的事情都敢做……”
温凉玉少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景蓝只是苦笑。
“天要亮了，”苏城开口打断温凉玉少，“事情闹这么大，官府的人很快就来，想要和这件事情撇清关系，恐怕要费一些工夫。”
“那群混账，”温凉玉少冷笑，“碰到事情一个比一个躲得快，没有事情，却一个比一个能找事。”
苏城召来客似云来的伙计，将狂人草堂众人尸首都送回去，做了几个月邻居，方糖虽然不喜欢狂人草堂众人的粗野，但也感动于他们的真诚，不由轻轻叹口气。
翻开地上的尸体，张口欲叫扬之叶，话未出口，脚却被握住，方糖一声惊叫，忙得将脚上的手甩开。
扬之叶闻声，一个箭步到方糖身边，伸手搭在地上人的脉搏上：“他还活着。”
“活着？”方糖诧异，“他没死？”
扬之叶点了点头：“不过，他伤得很重，双腿骨骼被真气震断，将来还能不能站起来都难说。”
他抱起地上的人，对方糖说：“我去找师傅救他，你把其他人的尸首都收敛了，等阿狗醒来，找个地方让他们入土为安。”
天亮后不到一个时辰，官府的人就封锁了紫宸街。受命办理南金国三皇子在帝都大开杀戒事务的是兵部尚书沈月华，沈月华面白如玉，花心潇洒，十七岁在殿试中一举得榜，被先帝封为状元，任命济州知州，七年来官位一路高升，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却位居二品大员，可谓少年得志。
苏城与朝中大员多有往来，其中自然也包括沈月华。当年沈月华初到京城赶考时，身无分文，露宿街头，苏城见他可怜，便让他在客似云来打杂，顶替食宿费用。后来沈月华一举得榜，并未忘记苏城恩情，客似云来位列京城第一酒楼，多年无人滋扰，也多仗沈月华脱背后撑腰。
沈月华查点死者死亡人数，命令仵作验尸，转身去了客似云来。
苏城自知沈月华这次来者不善，他虽然与沈月华交情不薄，但也明白他所求事务若威胁到沈月华官位名声，沈月华也绝不会姑息。堆上笑容，苏城忙上前作揖：“稀客稀客，沈大人可是有数月没有光临小店的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两人行至中堂，苏城命人上了雨前碧螺春。遣退下人，沈月华漫不经心地说：“想必苏老板已经知道在下所谓何事而来？”
苏城叹道：“哎，昨天晚上那情况可真是惨啊！沈大人是没瞧见那情景，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几十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沈月华掀开茶盖，淡淡道：“听说苏老板救了一个孩子。”
苏城心中微惊，沉吟片刻道：“那孩子也甚是可怜，小小年纪孤苦无依，又遭遇这样的变故，我看他可怜，就把他带了回。”
“本官深知苏老板心怀慈悲，”沈月华淡淡笑说，“但救人之前，苏老板还需三思而行，免得自不量力、惹祸上身。”
苏城惶恐道：“还请沈大人多多指点，在下感激不尽。”
沈月华似笑非笑地说：“听闻苏老板和杨志诚杨大人交情不浅？”
“都是祖上的风光，”苏城坦然说道，“杨大人和先父本是同乡，当年两人一同进京赶考，杨大人得中一榜，家父屡试不中，心灰意冷，便应我外祖父入赘苏家，经营客栈为生。”
沈月华道：“杨大人是两朝元老，又是皇帝陛下授业恩师，陛下对他的信赖绝非本官能比，想来苏老板去找他，很多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苏城恍然一喜，拱手道：“多谢大人指点。”
送走沈月华，苏城转回中堂，只见温凉玉少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开口：“世事凉薄，当年若不是你出手，沈月华早就饿死街头，怎么会有今时今日高官厚禄？”
苏城道：“沈大人今非昔比，岂是我等这些小老百姓能够高攀的。”
温凉玉少冷哼一声。
苏城嘲笑地说：“沈月华显然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看来我只能找杨大人了。”
“你确定杨志诚不会像沈月华一样推脱？”
“他不会的，”苏城笑说，“这件事即便别人不管，杨大人却绝对不会不管，你放心，阿狗不会有事情。”
温凉玉少冷冷讥讽：“最好如此。”
这是一座夹击在南金国与太虚王朝之间、随时会被战争毁灭的小城。风夹着雪吹在小城行色匆匆的人群身上，战争让这座宁静平和的小城染上了硝烟疲态。
天时尚早，关山王府邸的一众仆奴守在门前，等待主人的归来。站在首位的女子只有双十年华，她穿了一件淡紫色长袍，身披白色狐皮，头带白狐帽，凛冽的风雪将她的脸蛋冻得通红。老管家站在她身后，恭敬地说：“凝姑娘，天气冷，您进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带人等着就行了。”
凝姑娘摇了摇头：“去接爷的人早就传来消息，估摸着这会儿就到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恐是天寒地冻，路上难行，所以就耽搁了时间。”老管家说。
有仆人从关山王府内匆匆跑出，老管家正欲呵斥仆人无礼，仆人却率先开口：“凝姑娘，王爷回来了。”
凝姑娘冻得微红的脸上愈像是染了一层胭脂：“在哪里？”
仆人回答：“已经去了悦翔阁。”
悦翔阁依山而建，冬暖夏凉，凝姑娘走进悦翔阁，侍女正在为莫奈宽衣。见她入门，侍女忙上前解下她身上的狐裘、摘下狐帽，凝姑娘从侍女手中接下拧干的锦帕，一边为莫奈拭脸，一边笑说：“我原想等在前门迎爷归来，想不到爷居然进了旁门左道。”
莫奈只着了中衣，单手搂住凝姑娘，将她手中的锦帕扔入盆里，侍女见状，纷纷离开，最后的侍女将房门关上。
待房中只剩下两人，莫奈宠溺恶扭了扭女子的鼻子，笑说：“几日不见，居然连我也敢打趣了，你不怕我生气么？”
“才不会呢？”凝姑娘笑说，“爷怎么会生柯凝的气。”
“是啊！”莫奈笑说，“有你陪我这个老头子，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爷正值壮年，哪说的这糊涂话？”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莫奈笑说：“就你会安慰我。”
柯凝抿唇一笑。
莫奈问：“烁城最近有什么消息传来？”
柯凝脸上的笑容转而担忧：“三殿下在太虚王朝晔城发生的事已经在烁城内传播的沸沸扬扬，四殿下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说三王子亵渎神灵，大逆不道。大祭司闭关修炼，对此不置一词，现在王城之内人心惶惶，情势对三殿下非常不利。”
莫奈点了点头，问：“丹霞娘娘呢？”
柯凝摇头：“陛下已经病入膏肓，王宫完全陷入四殿下的掌控中，宫里的密探根本无法传出丹霞娘娘的消息。”
莫奈恨恨骂道：“老四这个王八羔子。”
“幸亏爷有先见之明，把明黎娘娘和七公主送到帜氏部，让她们避免这次纷争。”
“母妃对我一向寄望甚高，只是我不争气，让她失望了。母妃自小在草原长大，在王宫这些年，我知道她是多么的向往海阔天空，蓝天草原，所以离开王城前我才劝她带茈霏会帜氏部。没想到当时无心之举，竟然让她们避免了今日纷争。”莫奈叹息，“若是母妃和茈霏还在王城，恐怕早已经成了老四手中的筹码、牵制我的棋子。”
柯凝浅浅一笑，忧心地道：“现在三殿下下落不明，王爷作何打算？”
“他会回来找我的，”莫奈说，“老三不会轻易放弃王位，你不要忘了，我手中握有二十万大军，现在我是唯一能帮他的人。他想要从老四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
狂烈北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鹅毛般的大雪宛如棉絮，大地被装饰的一片银装素裹。
杨离情醒来，看到一张脸，一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面颊上有一朵小小的梨涡，左边靠近嘴角处，有一颗牙齿掉落的空洞。
“哥哥，你醒了？”小丫头笑说，“你终于醒了！”
不知道身在何处，杨离情怔愣了片刻，诧异地问：“你是谁？”
“我是夜颖儿，”小丫头笑道，“哥哥可以叫我颖儿。”
杨离情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哥哥，你睡了整整七天了，”夜颖儿说，“景蓝叔叔说你要是在醒不过来，他就要把你带走，可是苏城哥哥和温哥哥都不愿意。”
“咕噜”一声响，打断了夜颖儿的话语，杨离情尴尬地笑了起来：“我饿了。”
“呵呵，哥哥你好好躺着，我去帮你拿吃的。”夜颖儿笑着转身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哥哥醒了，哥哥醒了……”
夜颖儿的欢叫声惊动了客似云来的人。
“哎呀！小子你醒了，”温凉玉少扭着高腰走到杨离情身前，笑眯眯地说。
苏城捏着胡须，跟在温凉玉少身后，脸上有和气生财的笑容。
景蓝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他眉宇似蹙非蹙，站在门前，却没有进门的意思。
那一晚的记忆忽然汹涌觉醒，杨离情双唇颤抖起来：“我干爹呢？”
苏城敛起笑容，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安排方糖在东郊买了一片地皮，等你身体好些，我就安排他们下葬。”
杨离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们都死了，是我害死他们的……”
“这不是你的错，”景蓝犹豫了片刻，缓缓说道，“谁都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杨离情哭得撕心裂肺，“如果不是因为救我，干爹他就不会死……”
“真是傻孩子，”温凉玉少抱住杨离情，无声叹息，“碰到那样的事情连我们这些大人都无能为力，更何况你一个孩子。”
“如果，如果我再跑得快点，就不会被抓到，干爹他们也不会因为救我死掉，都是玄川，”杨离情忽然抬起头，恨恨地说，“是他，都是他，是他杀了我干爹，如果不是他，干爹他们现在还一定好好活着……”
温凉玉少直视杨离情双眼：“阿狗，不要在你的心中留下仇恨的种子，那样会让你变得和玄川一样丧心病狂，难道你想和他一样，以毁灭别人的人生为代价，成就自己的幸福？”
杨离情茫然摇头。
“你还只是个孩子，别人犯下的错误，不该由你来承担后果，”温凉玉少冷笑，“可是这个世道混乱，黑白颠倒，疮痍遍地，就像颖儿一样，她不过只有九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被她的赌鬼爹卖到青楼，小小年纪遭受世态炎凉。”
“颖儿虽是个女娃儿，饱受苦难，却从不怨天尤人，向命运低头，你堂堂男子汉，难道还不如一个女娃儿？”苏城说道，“你干爹虽然走了，可还有我们，以后我们会照顾你。”
杨离情点了点头，擦干脸上泪水，但仍止不住抽噎。
“好了，别哭了，”温凉玉少拍了拍杨离情脑袋，笑道：“你看谁来看你了。”
杨离情抬头，看到扬之叶推了轮椅进来，轮椅上的少年只有十七八岁，脸色有些苍白，见到杨离情，他脸上有淡到极其悲伤的笑容：“小老大。”
“久木。”杨离情从床上跳下来，跑上前去抱住他，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久木，久木，我以为你也……”
“是苏老板玉少救了我，”久木打断他的话，强颜欢笑道，“如果不是他们，我也不能活着来见小老大。”
杨离情突然发现他的异样：“你的腿？”
“我的腿断了。”久木想起当时情景，依旧心有余悸，“在那种情况下能保住命，已经是奇迹了。”
景蓝道：“我已经帮他接上筋脉，只要好好养伤，以后正常行走并不是问题。”
“是啊，小老大，你不要为我担心。”久木说，“你昏迷这些天，城里有些人说是你引来了南金国玄川王子，才会令他在帝都大开杀戒，官府的人要把你处死，苏老板、景蓝大侠和玉少为了你的事寝食难安，四处奔波，我们不能再给他们添乱了。”
苏城叹息：“其实这次要多谢杨志诚杨大人，如果不是他在皇帝面前求情，把这件事压下来，恐怕连我们也只能按照景蓝的做法，把你远远送走。”
杨离青抬袖擦干眼泪，双膝跪地，向苏城温凉玉少景蓝磕了个头。
扬之叶把杨离情抱起来，笑说：“你要乖乖听话，练成一身好功夫，就不会有人能欺负你了。”
“嗯。”杨离情重重点头，仍止不住抽噎。
“哥哥，”夜颖儿端着托盘从门外跑进来，献宝似的把托盘里的食物举到杨离情面前，“我向厨师伯伯要了粥给你喝，方糖哥哥给我的桂花糕也给你吃。”
扬之叶把杨离情放在凳子上，说：“乖乖吃饭，把身体养好，将来你就能打坏人了。”
杨离情望着房中众人，一股暖流涌上心间。
“哥哥，时间不早了，淼淼姑娘很快就会醒，我要走了，要是晚了，被妈妈发现我偷偷跑出来，她会打我的。”夜颖儿说，“我下次再来看你。”
杨离情点了点头。
扬之叶拍了拍夜颖儿的肩，笑说：“快走吧！下次你再偷偷溜出来，我带你们去洛湖溜冰。”
“好。”夜颖儿欢喜地跑出房间。
云雾蒸腾，夕阳西斜，橘红色的光芒染红了半边天，照在莹莹白雪上，银色的大地披上了金色的宝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