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月初七开始,流烟阁里的大戏便开场了,这出“木枝舞”将歌舞与戏曲结合,以弦乐为主,开场便是一首《越人歌》,只是本没有如此忧伤的词被唱出了凄凄然的感觉。按照往年的规矩,流烟阁的戏要上演三天才罢,只是以往的戏都是以欢喜为主调,而今年却换了悲情,只第一天戏剧落幕之后,台下人便是一阵沉默。众生皆如此,入戏太深啊。
当然,好戏要上演,就如钟子期与俞伯牙一样,自然还要有它的知音人来赏才行。
皇宫,容德殿。
“陛下,坊间密报。”太监总管常坤将信筒呈于苏烨。
“流烟阁的年戏‘木枝舞’?讲的竟然是朕与宁和公主的故事!流烟阁何时竟有了这番胆量,敢议论起皇家私事来了。”苏烨看着手中的密报,有点无奈,却也未放在心上,毕竟人的魅力大了,在百姓心中也会有种神圣感,事迹的争相传诵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恕老奴直言,除了这流烟阁,前两日江湖客栈的那个说书的也曾讲过宁和公主的故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朕恕你无罪。”看到常坤欲言又止的样子,苏烨知道,他既然提了这事儿,便是要让自己知道的。
“那说书的所讲的宁和公主的死,是因为陛下,是陛下……亲手用箭射死了公主……”
“哦?那人现在何处?”苏烨心中一惊,何人如此大胆,还是说,是他们终于肯来了?
“回陛下,那说书的昨日已离开了京城,至于去了哪里,便无从知晓。”
“无妨,让他走吧。”
“陛下,此事如果放任不理,一旦谣言四起,可是对陛下不利啊!”
“嗯,流烟阁的戏何日结束?”
“回陛下,初九酉时三刻最后一场。”
“那好,常坤,你准备一下,初九陪朕出宫一趟,不过此事不要让皇后知道。”
“那……李相那边……”
“瞒着。朕自有说法。”
“是,陛下。”
然而,就在这时,甘棠宫中的皇后李素嫣也得到了消息。
“娘娘,今年流烟阁的戏是‘木枝舞’,讲的是陛下与宁和公主的故事。”甘棠宫掌事宫女夏冰将今日听到的消息告诉了皇后。
“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了,坊间怎么会突然排出这样的戏来?莫非,当年的人来找陛下了?”李素嫣说着便从座中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夏冰,陛下反应如何?”
“奴婢不知,陛下只留了常公公在容德殿。娘娘要不要去容德殿寻陛下问问?”
“不必了,陛下若想让本宫知道,自会告诉本宫。走吧,去承德宫看看均儿。”
正月初九,因是新年里最后一天的大戏,辰时刚过半个时辰,流烟阁楼下便已座无虚席,楼上的隔间也早被京城富贵人家提前付了定金。白天戏剧一如往年,多以喜庆为主,大多数人还是奔着傍晚的大戏“木枝舞”。
酉时刚过,流烟阁的小厮们便开始搭置“木枝舞”的戏台布景。戏台后的乐师们起身调整,准备弦乐。此时,楼上各隔间公子小姐还有一些官家家眷也已入座。云姨按吩咐盯着“天地玄黄”四个隔间,等待那位公子要等的人。
没多久,一位身形消瘦,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入了“玄”字席。中年男子虽瘦弱,但衣着不凡,神色透着一股精明,两眼如鹰,云姨看过去的时候正与他的眼神相遇,心下一惊,忙错开了视线。此人正是北齐丞相李启达,官拜中书令,太子太傅,皇后李素嫣之父。
随后,“黄”字号的客人也来了。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看不出是何关系。男子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袍,腰间佩剑,眉间带笑,眼神清亮,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女子亦是蓝白衣裙,带着面罩,看不清模样。
就在云姨认真观察这一对男女的时候,那位排演歌舞的白衣青年走了过来。
“公子。”云姨福了福身。
“那‘天’字号的人可来了?”
“还没有。公子就那么确定他会来?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场了,若他不来的话,那该如何?”
“他会来的!”白衣青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坚定,好似暗自决定了什么一直犹豫不绝的事情。
直到酉时三刻,楼下的戏开场,“天”字号和“地”字号的客人才入席。自然,“天”字号的那人便是身着便服的苏烨,而“地”字号的也不是旁人,便是夷东望族的宗主夷留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戏台上伶人的歌声。凄婉哀怨的歌声想起,阁中人心思各异。
“天”字号,苏烨听着这哀伤的声音,眉头也泛起一层忧愁。或许,她是恨他的吧,他害她家破人亡,到如今,他都不敢去面对当年的故人。可是,作为皇室之人,他又不能儿女情长,以她的性命换江山的安定也许她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只是,她的家人,是他无能,没能保护好,直到如今,他还在寻找许家仅存的血脉,她的弟弟许襄。她死后追封的“宁和公主”也只是给自己一点安慰,当年的事情太多疑点,他甚至希望她并没有死于那场战役。
戏台的场景转换,那时少年时的宓山。当年他们还在宓山仙尊的门下学艺。他还是废太子之后,换了身份苟活于世,每日的勤学苦练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父亲和祖母洗雪冤屈。而她,是因为她的太奶奶的去世被家里送来,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山上几乎所有的师兄弟都领教过她的恶作剧。小丫头是师父唯一的女徒弟,不学剑术,只随师父学医,她有自己的小院落,名叫“榆槐坞”,榆槐坞里有她的百草园。虽说平日里顽皮的紧,可小丫头却极其聪明,没几年便青出于蓝,甚至开始自己研究起药方来。
当时只道是年少,戏台的情景仿佛让苏烨回到从前天真的日子。他定定地看得出了神,甚至忘了来此的目的。
和他一样也看戏看得入了神的还有“地”字号的夷留北。北齐永平十八年,夷留北的太姨奶奶去世,这位为夷东付出了一生心血的老人也是许洛的太奶奶。老人临走遗言,留下一封信送去宓山仙尊,请他收许洛为徒。那年春,伏灵花开的季节,夷留北亲自送许洛离开了夷东。此去经年,再见之时她已从那个瘦小的丫头长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女孩了。许家族长,她的祖父离世,她被许家从宓山接了回来,幸好,没有变的还是那一副没大没小,每天笑嘻嘻的性子。只是,她不再是小时候经常缠着他的小丫头了,她的心里也有人,虽未对他言明,他却看了出来。再后来,丧事一过她便回了宓山。自此一别,再想相见之时,听到的却是她亡于西秦战场的噩耗。
当然,“玄”字号的这位一朝之相就不会这么“多愁善感”了。李启达的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楼下的戏台,好像每个细节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一样。可如果有人以为他是个戏迷那就大错特错了,堂堂丞相大人每天公务缠身怎么可能这么大工夫来这儿看戏呢?他是在从这出戏中看,看这幕后策划人到底对当年之事知道多少,有没有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如果有的话……看看这位丞相大人凌厉的眼神就知道后果会怎样了。
不管怎样,这三位都是在安安静静看戏,“黄”字号的这两位就不一样了。
“喂,于三!你快来看,快看,”那位女子早已摘了面罩,只是面罩之下还有面具,女子的容貌被一枚精巧的半面银色面具掩盖,只留下一双灵动的眼眸。女子指着戏台向他的同伴呼喊。“你看那个扮演狐狸的伶人,长得好美啊!”
被叫做于三的男子顺着女子的手指看向舞台:“脸上擦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从哪里看出他长得美的?”
“我敢给你打赌,那伶人绝对比狐狸长得好看。”
“能有公子我好看么?”于三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顺便鄙视地看了楼下那伶人一眼。
“自恋!”女子对着于三做恶心状,然后便转头继续看戏。可是没一会儿,她又开始嚷嚷起来,“这里不对啊,事情不是这样子的,这明明是狐狸做的啊!谁排的戏,这么不尊重事实!”
“就你知道,好好看戏!看完戏我们还有正事呢!”无心看戏的于三正在享受流烟阁的美酒与佳肴。
“吃吃吃,就知道吃。想我宓九娘叱咤江湖这么多年,终于也有人将我的故事写成戏折子啦,不用多久,我便可流芳百世,名垂千古啦,哈哈哈哈——”
“你已经名垂千古了。苏烨那小子已经把你写进史册了。”于三啃着半个鸡腿告知她这个事实。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狐狸六年前就已经给了我封号,有了封号就可以被写进史册。恩,不过,我要让‘宓九娘’的名号也四海皆知!”
“嗯,有志气。不过,这个好像也实现了,江湖人皆知‘宓九娘’医术高超。哦,对了,好像你还有个什么‘鬼面神医’的绰号。”于三淡定的将啃剩的鸡骨头丢下,擦了擦手,然后给了九娘一个大大的笑容,好似在说,“你能耐我何?”
而九娘好似泄了气一样:“那我这日子过得多无聊啊——”
“别忘了我们来盛泽的目的是什么,是来找襄儿的。”
“不用你提醒我,我知道。除了找襄儿,我还要查明当年发生的一切!”九娘换了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道。
“乖九儿,记得就好。”于三用他那只满是油的手顺势拍九娘的脑袋,九娘嫌弃的躲开。
一个转身,九娘已站到了于三的三尺之外,回头看见戏台上扮演苏烨的伶人,便突然又奸笑着走向于三。
“你干什么?”于三察觉到不妙,只是不知道这鬼丫头又打什么主意。
“等散了戏,咱们去调戏美人!”九娘微笑着向于三抛了个媚眼,惊掉了于三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黄”字号的两个人嬉闹之时,白衣公子进了“天”字号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