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怀崮哈哈地笑了,随着何其道走进了机场大厅。一进大厅,唐怀崮就发现了电视里正播放的泉城大酒店的形象宣传片,他被屏幕上古朴典雅又不失时尚的画面吸引了,忍不住停了一下脚步,问何其道:“这就是泉城大酒店?”
何其道:“是的。是我们将要入住的泉城大酒店。也是济南标志性的建筑之一。”
唐怀崮点点头:“嗯,不错。”
何其道:“是的,四星级的。”
唐怀崮:“我是说宣传片拍得不错。”
何其道:“这是敝公司拍摄制作的。哝,就是这位小姐负责制作的。”
他一侧身,一身旗袍的刘晓彤非常默契地走上来,向唐怀崮微笑着点头。
唐怀崮欣赏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俊眉修目,一脸精明干练,于是对何其道说:“你们公司里的人都不得了啊!”
何其道谦虚地说:“唐厂长过奖了。”
目睹这不愿意目睹的一幕,沙丁脸上的肌肉绷得更紧了。他沉目思量了一下,然后两手一摊,转头对亚斯说:“走,我们上车去吧。”
一路上,向来儒雅,对人体贴的沙丁,不理会亚斯,自管自地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亚斯的心情也很沉重,她边嚼着口香糖,边头靠着椅背,也闭起了眼睛。
到了公司楼下,胖司机刹住了车,扭头对沙丁说:“沙总,快十一点了,我算你半天的租期,您没有其它事情,我就回去了。”
沙丁心烦意乱地朝胖司机挥着手:“去吧,去吧!”但他却迟迟不下车。胖司机冲着反光镜,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七
糖酒会的前一天。
济南索非特大酒店会议大厅,人影攒动,镁光闪照。
“‘湘东杯’全国青年记者大奖赛”的条幅鲜艳、醒目。
条幅之下,是主席台,坐着湘东酒厂厂长唐怀崮和另外几名赞助商,李冬梅也挨着唐怀崮坐在上边;主席台对面端坐着几十名参赛记者;而评委席设置在主席台的侧边儿,威严就坐的有北京来的余老与其他几位评委。观众席的第一排,是嘉宾席,金天马和沙丁也在其中。负责现场录播的有八台摄像机,分别架在不同的位置。
大奖赛主持人先是宣布大赛开始,接着介绍赞助商,然后介绍评委等等。大赛正式开始了……
各路记者,分别向主席台上的受访者,提出了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都被老辣的受访者们巧妙地化解了。李冬梅因为有何其道支招,所以,回答中,颇显机智和巧妙。
大奖赛无波无澜地进行着。
现在,轮到一个年轻的女记者了。只见她站起来,目光冷静地扫视了一圈后,才举起话筒说:“谢谢主持人给我机会,这里,我有一份资料。”她晃晃手中的几张纸。“据资料显示,我国的公款吃喝,在逐年增多,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白酒的过度生产,是否涉嫌破坏党风社风的建设?不知哪位老总能够回答我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像一颗空爆炸弹,在会场中间一下子就掀起了滚滚的热浪。主席台上有几个酒厂厂长,面面相觑,一脸难堪。观众席上开始议论纷纷,余老和旁边的评委接头交换着意见。
金天马在嘉宾席上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沙丁先是吃惊,后跟着微笑起来,然后轻轻地摇摇头。
气氛开始尴尬起来。女记者的神色也开始有些得意了。她正准备捉住话茬进一步发挥呢!
这时,只见唐怀崮主动拿过话筒说道:“马克思告诉我们,有需求才有生产。做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在许多工业领域,中国并不占优势,可是我们的白酒产量呢,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国啊。我有一个调查,在我们的成年男性中,白酒的人均消费量,竟然是欧美国家的五到六倍。有人计算过,我国白酒每年要喝掉两个西湖,十艘大型的航空母舰。有关经济数字,我不想对比,因为白酒还会产生巨额的利润和巨额的税收,其经济效益的得失,应该由专家来评说。我要说的是,中国,有悠久的白酒文化,如同欧洲有悠久的红酒文化。欧洲的红酒,也在拼命生产,也在挤占市场份额。至于你所说的问题,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单单从经济领域这个角度,是无法回答的。”
众位评委都略松了一口气。
女记者不依不饶,依然拿起手中资料继续提问:“这份资料显示,我国心脑血管疾病患者达二点七亿之众,而在男性患者当中,有长期饮酒史的竟占百分之七十以上,据推算,他们消耗的医疗费几乎等于白酒产业利税的总合!我的第二个问题是:虽然各位老总为当地政府创造了大量的税收,但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你们在拼命地扩大市场、增加生产的同时,就没有一种罪恶的感觉吗?”
这个问题,更加的刁钻古怪,从社会的角度,上升到了人类的角度。女记者的犀利,让在座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尤其是何其道,他真害怕这次比赛搞得不欢而散,如果那样,赢了钱财,却输了人气,对白鹭公司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尤其是面子上。
他暗自示意着主持人刘杰,快点结束,将女记者打发走。刘杰朝他做了个无奈的举动,何其道明白:这符合比赛的章程,不能随意打断记者的提问。
现场一阵短暂的空白之后,唐怀崮又拿过话筒,依然气定神安地说道:“这位记者确实提出了一个总是困扰着我的问题,提得实在、深刻,好啊!作为白酒厂长,我确实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可是,在一种无形的不可抗拒的现实力量推动下,我又不得不为了当地经济,为了近万名职工,千方百计,继续实施这种只能内心自责的犯罪!如果谁能扭转这种违心的局面,我举双手赞成!”
他的话刚刚落地,掌声便席卷了整个大厅……
金天马侧脸冲沙丁一翘拇指:“高,实在是高!”沙丁依然是微笑着点点头,不说话。
那名年轻女记者却波澜不惊,侧过头说:“我还想问李冬梅女士几个问题:一、你曾经是劳模,如今下岗了,为了生存,你做过拉客女,干过各种零工,生活很艰难,我想知道,你恨过这个社会吗?”
底下的人们,都不由为李冬梅捏了一把汗。这显然是一个藏有陷阱的问题。何其道也在担心:预先列出的那些问题中,根本就没有涉及到此类问题。
只见李冬梅不慌不忙地回答道:“要说没恨过,那是假的。也有想不通的时候,很委屈。可是,老是生活在怀恨之中,社会就会变好了吗?想想这个社会上,自己并不是最委屈的,心态就平衡了。何况,我的一个姊妹儿,信佛,她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心中有佛,处处皆佛’。如果我心中有恨,那么就处处皆恨了。最后,还不是我自己受难为?所以,不恨。”
何其道带头鼓起掌来。
女记者并没有罢休的意思,她继续她的犀利风格:“我手中的资料显示,你父亲承包了泰山的一座山头。你在城里生活这样艰难,为什么不回家呢?那里,生活成本要低得多,不是吗?”
李冬梅依旧不慌不忙:“姑娘,我是个山里孩子,从小,我一出门就爬山,爬到高处,那山上的石头,能碰到鼻子。我不怕吃苦。可是,我们山里的教育,非常落后。跟你这么说吧,当初,我们村里,只有我一个考进了城里的技校,当上了工人。所以,我虽然不怕吃苦,可我不愿意我儿子退出城里的学堂。再说了,我婆婆家一大家子,都在济南,本土生,本土长,他们也不会让我回去的。”
女记者:“其实我听出来了。你主要是怕儿子享受不到良好的教育。这么说,教育资源的不平衡,让你深受其害了,不是吗?如果在城里,你可以考上大学,可以有个体面的工作,可以有各种保障,是这样吗?”
李冬梅笑笑:“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可是,我知道,我从没有后悔自己生在大山里。我最喜欢听彭丽媛的一首歌,叫《父老乡亲》。我的父老乡亲,也都在山里,都是朴实的山民,我感念他们。你说的那些都有可能,可是,那些可能有啥意义呢?”
女记者:“第三个问题:从我了解到的资料看,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性,可以说是又红又灰吧。你有时做那种拉客女,有时呢,又做令人敬佩的义工,这种反差我实在是没法接受,我不知道你其中哪个方面是真实的?”
李冬梅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的都是真实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呢?”女记者问。
李冬梅冲着那名女记者友好地笑了笑:“看来你没下过岗,家里的锅碗瓢盆也没空着过呀。”
“第四个问题……”女记者继续提问,被刘杰赶忙制止住:“对不起,女士。我们每一轮最多向受访者提问三个问题,你可以在下一轮中继续发挥。”
女记者似乎意犹未尽,她晃着话筒说:“我这次来,并非是为了得奖,我是想用自己行动,来阐释记者的责任与义务。谢谢大家。”
金天马和沙丁听了她的话,不由相识一笑:“一个雏儿。”
沙丁接上话说:“等她磨练几年,就成熟了。”
刘杰的制止,让何其道彻底松下一口气来。
大赛告一段落,满头银丝的余老走到了主席台中间,作了简短的总结:“各位同行,各位嘉宾,通过刚才这轮比赛,我欣喜地发现了一位有责任的民族企业家,欣喜地发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女工,还欣喜地发现了一名出色的记者,但是我要代表评委会阐明,她尽管出色,却不能拿到很高的分值,这点,相信新闻同行们是能够深刻理解的。好,谢谢大家!”
大家鼓掌,女记者面带苦笑,也跟着拍起了掌。
就在大家起立鼓掌时,刘晓彤来到了嘉宾席,对准备离开的金天马和沙丁说:“两位请留步,我们何总有请。”
在刘晓彤引导下,他们来到了走廊的一个窗下。何其道迎着金、沙说道:“大恩不言谢啊。下午要举行颁奖仪式,我想请二位做颁奖嘉宾。”
金天马笑了:“这不还是谢了吗!”
沙丁也挥手谢绝:“无名出师呀。让广告公司的给记者颁奖,降低了比赛的品味。”
何其道解释道:“追渊求值,是利益的科学运算。你们曾是资深记者,怎么会无名出师呢?”
“算了,你的情已经还了。”金天马朝何其道一努嘴,何其道隔着玻璃窗一瞧,发现院子里多了两幅标语:“济南金青蛙广告有限公司祝记者大奖赛顺利举行”、“济南蓝蝴蝶广告有限公司祝记者大奖赛圆满成功”。这两条广告性质的标语格外引人注目。
何其道会心地笑了……
八
泉城大酒店。
叶森抱着一捆宣传品进了电梯,他刚按下六楼的按钮,突然进来了一人,又按了八楼顶层的按钮。他抬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刘晓彤。
他尴尬地笑了笑,刘晓彤却紧盯着他说:“难道你只认识六楼吗?”
叶森朝她挤了下眼,说:“悉听尊便。”
电梯一直升到了八楼。出了电梯,刘晓彤并没说什么,径直向顶层的观赏平台走去。叶森像略有所歉,轻手轻脚跟随在后。到了观赏平台,刘晓彤眺望着纵横起伏的群山和蜿蜒曲折的黄河,寓意深长地说:“想不到你还能跟我接头啊。”
叶森将宣传品就地放下,走到了她的身边,昂首长叹道:“当初……唉!”
“你不会是希姆莱式的后悔吧?”她说。
“幸好,一切都过去了。”他说。
“是过去了。”她说。“可是你给我的阴影还驱之不散啊。”
叶森凝视着远方,有所指向地说:“我已失去了组织,你也找不到组织。一切就这样过去吧。”
刘晓彤挖苦道:“这就是始作俑者的逻辑啊。”
叶森苦苦一笑:“现在,我们只存在同学关系。真的。”
刘晓彤并不否定:“我也这样认为,但是你教坏了我,幸亏我变好了。”
叶森调侃道:“老同学,你也不会变得那么好,我也不会变得那么坏吧?”
刘晓彤剜了他一眼。“你小子呀,还是那么鬼精。”
“但看起来很傻,你瞧,一副憨厚相。”叶森作了一个鬼脸,随之又开脱道:“你也忙,我也忙,所以近在咫尺,也没打扰你。再说,就是相见,我又能说什么呢?真的,如今我都不知道为谁在忙。但不管为谁,我都将尽职尽责,这是秉性吧。”
刘晓彤讥讽道:“你不知道为谁,但我清楚为谁。”
叶森说:“那应该为你祝福了。”
刘晓彤紧盯着他:“你太混蛋了!”
叶森扭曲着五官:“只能说是曾经混蛋。”
“幸好呀,近朱者赤。你我都在改变。”刘晓彤怕他太难堪,又说了些暖和话。
“但我不知道赤者是谁,墨者是谁?”他眯起眼睛说。
“你更不知道自己曾经混蛋!”余怒未消的刘晓彤再次向他发起进攻。
他大度地笑了笑:“呵呵,难怪同学们盛赞你是尖刻的美女蛇呢,粗俗的语言经那樱桃小嘴一处理,还怪中听的。”
她也没有放过他:“你这山里妖怪,看起来笨嘴笨舌,一张口,尽是歪理邪说!”
“好了,好了,咱们不要再战争了。”他眨巴着眼说:“你我都还面临生存问题,怎么像阿拉伯的闲阔佬似的,没事找事,斗着嘴玩呢!”
他紧接转移了话题,悄声问道:“哎,再有几天糖酒会就鸣金了,下一步有何打算吗?”
“我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总之,我饿不死。”她说。
“这就好,这就好!”他刚点了几下头,眉毛却又蹙了起来。“可我,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呢!”
刘晓彤看着他,想了半天才说:“其实你也怪可怜的,跟我一样,都是被冷落的卧底。”
“这个词的确生动呀!”他发自肺腑地说。
“每个人,在矛盾和复杂的情况下,都有矛盾和复杂的想法。”说到这里,他坦诚地说:“单纯和清静是多么的美好啊!我甚至想到糖酒会后自己单干。”
她不屑地扫了他一眼:“哼,天真!广告公司就那么好干吗?”
她又说:“济南有七百六十多家广告公司,可惨淡经营的就占了大半。”
叶森不太服气:“我毕竟有着几年的经历啊!”
“如果再有你相助,”他颇为认真地望着她。“经验加知识,我就不信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刘晓彤冷冷地冲他一笑:“我助你不助你姑且不说,单凭你的创业思路,一经论证,土崩瓦解!”
他依然不服:“这么惨吗?”
她瞟了他一眼,说:“我虽然入道不久,但已看到,在中国,按照国际惯例来操作广告是不行的。没有背景,是很难成气候的。白鹭是怎么来的?拥有国际资本的背景!金天马和沙丁呢?都是新闻圈里的头面人物啊!他们除了智慧、诚信,甚至美女,主要是拥有切入权力的有形和无形资本!缺乏权力的支持,你纵然本领再高,也是举步维艰的。敢于从事广告的,几乎都是智者,都有一系列空手套白狼的技巧,但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失败?这些失败者智力并不比你低!”
“悲哀啊,悲哀!”他只有灰心丧气了。“我竟然让你给说服了!好吧,还是当我的打工仔去吧!”
“等等。”她喊住了,将一张购物卡交给了他。“这是你曾经给我的,它在我身上已经开始骚乱我的心境了。”
叶森耸了一下肩,接过了卡:“我就不信,你一下子这么崇高起来。”
刘晓彤双手一背,昂起头说:“我是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做一些见不得阳光的事情的。”
叶森哈哈笑了:“ 这才像我的老同学嘛!蝇头之外的利益还能驱动你呀!”
她狠狠瞅着他:“你那点小道道的程序,白搭!”
“大气了,大气了!跟着大公司干,至少大气了!”叶森边说边退边向刘晓彤翘大拇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