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见儿子跪拜在自己跟前,知道自身的凶险已经过去,心里安定下来了。但他也明白,太平一党的土崩瓦解,李隆基君臣的同心合力,使他这个太上皇有名无实了,他的话没有人再听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儿皇诛逆除叛,何罪之有?咳,为父治家尚且无方,何能治国?军国之事,从今之后悉由儿处置吧,为父只求一静殿颐养余年了。”他的话,既有真心,又有牢骚。
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父亲此时的心情,李隆基都明白。他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磕头说:“父皇之言,实使儿不胜惶恐,也未俯鉴儿今日动兵的初衷。况且儿尚年轻,如何能担起统治天下之任?还望父皇悯儿驽钝,继续为儿操劳军国大事!”
李旦连连摇头叹气,声音钝滞地说:“不必喽。天下事,儿好自为之吧!望儿慎终如始,胜过乃父!”
第二天,李旦正式下诰,宣布从即日起,军国大事悉由皇帝处分。自己迁到百福殿颐养天年去了。
李隆基总揽了一切朝政,当上了名符其实的皇帝,便下诏让王毛仲去抓捕太平公主,并继续追查处置太平公主的党羽。
太平公主本是一个爪牙遍朝野的人。皇上诏令常元楷、李慈立即进宫的消息,在常元楷、李慈刚迈进虔化门的时候,就传到了太平的耳中。她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了,李隆基先发制人了,她慌忙带上自己的亲信和一些金银细软逃进了终南山的寺庙中。
三天以后,她被搜捕出来,同时被搜出的还有随她出逃的崔浞等人。
她被押回太平公主府软禁起来,崔浞被押进刑部的监狱中。
太平公主成了笼中鸟。
她感到了死的恐怖,也还有着求生的欲望和希望,同时深深感到失去权势,命运操纵在他人手中的空虚和悲哀了。
傍晚,宫闱丞杨安带着几名小黄门,穿过监护太平府的羽林军的人墙,直奔太平的寝宫而来。
太平公主的心怦怦乱跳,她知道,宣布她命运的使者来到了。是生是死,就决定在这个小小宫闱丞手中那幅印有金龙图案的御笺上了。
太平公主没有想到,杨安手中捧的不是诏制,竟是太上皇的诰命。当时,皇上李隆基的命令称敕、制,太上皇的命令称诰命。
诰命宣布了太平谋逆的罪名,命她在府第中自尽。
听杨安宣读完毕,太平公主怔住了。突然,她哈哈大笑,一把夺过那纸诰命,撕得粉碎,朝杨安脸上摔过去。
完了,死亡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在此以前,她一直怀着希望。
她希望李隆基能动侧隐之心。自己的党羽已被诛杀殆尽,自己成了没有羽翼的鸟,再也飞不起来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李隆基不一定非要我死不可吧?
再说,还有我哥哥呢,他是太上皇,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杀死而不援救吗?
现在,我明白了,李隆基这一次行动,是一箭双雕,既除掉了自己的一伙,又从太上皇那里夺去了大权。此时,李隆基不但控制了朝政,也控制了他的父亲——我的哥哥!这纸诰命,肯定是李隆基凭着大权在握的皇上的威势,逼迫我哥哥写的。不然,我那素来仁弱的哥哥是绝不会忍心对我下这样的诰命的,这也是李隆基玩的借刀杀人之计!明明是他要杀我,却叫我的哥哥出面来杀!
李隆基这小子也太狠心了。你既然得手了,杀光了我的亲信,怎么还非要我的命不可呢?为什么不留我一条命,容我做一个富家寡妇呢?你是怕我东山再起吧!你是怕别人见谋逆之人可以不死,都来效尤吧!
我哥哥也太无情无义了。李隆基再威逼你,总不会杀了你吧?你毕竟是他的生身父亲,你若是以死相争,以死相要挟,还怕救不了我一命吗?为什么只图自身苟安,而顺儿子的意思,把我送进鬼门关呢?
哼,哼哼,你们都只顾自己了,把我作为刀下鱼、俎上肉了!哈,哈哈,我死,也要向你们脸上抹一把灰!
太平公主突然当众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像一段剥光了树皮的树干,立在台阶上。
杨安,小太监,后面的王琚、王毛仲,都被太平这意外的举动惊呆了,都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太平公主大声冷笑着,从容地转身走进寝宫。
半个时辰之后,薛崇嗦带着几个侍女走进寝宫,太平公主已经用白绢自缢而死。薛崇嗦让侍女们为太平公主穿好衣服,然后抚着母亲的尸体恸哭。
李隆基传下圣旨,命令将太平公主的几个儿女及其直系亲属全部处死,只特赦了薛崇睐,还保留了他的官职和爵位,赐他改姓李,并允许他收葬亲人的尸体。
第二天,崔浞也被发落了。因为他的妻女与李隆基有过特殊关系,被从轻处理,发配到窦州。可是,他刚上路两天,就被查出,他就是串通宫女元氏、阴谋毒死李隆基的首犯,那个顺御沟漂送菌药的人也正是他。李隆基再也不顾崔浞妻女的情分了,一道圣旨颁下,追令在流放途中的崔浞就地自杀。
扫清了朝廷中的异己力量,李隆基要实现长期隐藏在心里的愿望了:治国安邦,富国强兵,使过去和将来的任何皇帝在自己的功业面前都相形见绌!
【赐死杨贵妃】
此刻,在马嵬驿后院里,杨贵妃的哭,比十年前被逐回杨锗府时的哭,要凄惨和恐惧得多。那一次,恐怖中还存有一点逆转的希望,希望皇上能回心转意,宽恕自己,重新接自己回宫。可现在,惨祸已成事实摆在面前:随驾的杨氏一门都倒在了血泊中,比皇上早一天逃向四川的杨国忠夫人裴柔和虢国夫人看来也难逃活命。
当她听说杨国忠被羽林军杀死的一刹那,她的思想意识上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只是暗自吃惊,并没有哭。杨国忠虽然是她的同族本家,但她入宫前,根本没见过杨国忠的面,她对他的感情,与对杨锸的感情,也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杨国忠固然是靠与她的兄妹关系骤登相位的,但最初却是靠韩国夫人特别是虢国夫人的推荐才见到她和皇上的。她对杨国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只是觉得他比杨锯机灵精明、敢作敢为,会讨皇上的欢心,高官显位后对自己贵妃地位的巩固不无好处,才肯暗中多少帮他一点忙。杨国忠当了宰相后,轻浮险躁,飞扬跋扈,她已觉得不顺眼。近半年来,她更看出,安禄山造反、潼关失守,都与他有关系,所以,当她听说杨国忠被杀时,她心里虽说不上是喜,可也说不上是痛。
当她听说随驾的杨氏一门都遭惨杀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一下子仿佛掉进了极度寒冷的冰水中。
驿站外一阵吵嚷,中间还夹着高力士和李隆基时高时低的声音。此刻,她已顾不上为杨国忠等人的惨死而伤心了,而是在担心自己的命运。皇上是否有能力驱开她头顶的死神呢?
她不敢到前院去见皇上,更不敢在羽林军面前抛头露面,只能在这里等待着。她深深感到自己原来是一个可悲的弱者。
沙,沙,沙,她熟悉的高力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来干什么?是来通报消息?是来劝慰我?是来召我去见皇上?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她擦了一下眼泪,迈步从二门后回到她休息的小房子里去等高力士的到来。
高力士也不等侍女通报,径直走进了她的房间。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手里握着一条白罗巾。
高力士逐出侍女,朝她跪下,泣不成声:“奴才……来拜别……贵妃娘娘!”
杨玉环明白了,他们是来结束自己的,结束自己的笑与哭,悲与欢,荣与辱,爱与恨的。
她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呼吸也停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喘过一口气来,两股泪水无声地滚过双颊。
“皇上何在,还能容我见皇上一面吗?”杨玉环像一个在狂涛中落水的人,胡乱去抓一根漂在水面的稻草一样,仍寄一线希望于皇上。
“娘娘是聪明人,这条罗巾,乃圣上所赐……”高力士的话,委婉而坚决,他已停止了抽泣。
“朕在这里……”李隆基手拄木杖,老泪纵横,在寿王李瑁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杨玉环见了这一老一少,顿时百感交集,泪如泉涌。这一老一少,一个皇帝,一个皇子,都曾是自己的男人。十六年来,这一老一少第一次同时并肩出现在自己的跟前!
“贱妾拜别大家……”她跪倒在李隆基跟前,又问道:“以大家天威,尚不能庇妾一身了吗?”
“朕自身尚且……愿爱卿善地超生!”
听了李隆基决绝的话,杨玉环知道自己绝无生望了。她抬头看看李隆基,李隆基已悲不可抑,背过身去,却发现手扶李隆基肩臂的李瑁那似恨似怨似悯的目光。她真想扑到李瑁的怀里痛哭一场,然而,就是这生离死别的时刻,她也不可能这样做了。她是他的“母妃”了!
“贱妾何罪?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又问道,当然是在问李隆基。
李隆基背着身子,他无颜正视杨玉环,也无法正面回答杨玉环:“朕……实有负爱妃,……朕不久也当……追爱妃于泉下……”
高力士移动一下自己的双膝转向李隆基叩头道:“奴才斗胆,奴才请大家回避!”又用命令的语气对李瑁说道:“快扶大家出去!”他怕再延误时间,驿外的士兵令冲进来。
李瑁平时就怕高力士,现在见他这么严厉,慌忙半搀半拽地把父皇领出门去。
高力士又移动一下双膝,转向杨玉环,代替皇上回答她的发问,他说得很快,但也说得很明确:“娘娘实在无罪,圣上和奴才尽知。可扈从将士围了驿馆,说国忠既已谋反伏诛,娘娘不应再留在皇上身边。他们还说娘娘……以色事君,惑君误国。如今之计,只有娘娘……才能救圣上燃眉之急,否则将士要杀将进来,恐惊圣上……
高力士的话如电光石火,点破了她的迷津,使她看清了自己的地位。自己现在成了牺牲品,自己的一生都充当了牺牲品!养父把她献给寿王,换取了皇亲的身份;寿王把她献给了皇上,换取了亲王地位的巩固;今天,皇上又要把她的尸体献给哗变的将士,平息众怒,稳住局势,保住自己的帝位和性命!
国家的事,都是君王自己弄坏的,与我何干?我本是寿王的妃子,过得很快活,是他倚仗皇帝的威势,把我夺到他的床上。是他迷恋我,我何曾蛊惑他?他给了我,给了我杨家富贵荣华,可我从来没有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那样的野心和权势!杨国忠固然是顺着我这根竿子爬上来的,可归根到底,还是皇上和他气味相投,不然,为什么杨锯只是一般的供奉官,而杨国忠却成了宰相?为什么到头来把我作牺牲?
人,全是易变心、负心的骗子!皇上为了讨我的欢笑,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给我摘下来,还发誓要和我世世代代为夫妻,可现在大难临头,竟狠心同意用我的死换他的生!这个高力士,平时一口一个“娘娘”,恭顺得不得了,可现在竟做了把我送上望乡台的人!
她对周围的人绝望了,她不哭了,立起身来说道:“容我礼佛而死!”她现在觉得,可相信的只有神佛了。
“娘娘请便,愿娘娘善地超生!”高力士叩了一个头,也站起身来。
驿馆后院的房后有一座佛堂,供奉着佛祖的塑像。
杨玉环到佛堂对佛像跪下,泪水又夺眶而出,她边拜边哭诉:“佛祖在上,侍儿杨玉环生时行善,从不杀生;今日含冤而死,无处申诉。只愿佛祖垂佑超拔。侍儿来生,一愿不作女儿身,二愿不落帝王家……”
说到这里,她想放声大哭,可是,结成套环的白罗巾套到了她的脖子上,她瞥眼一看,只见高力士指挥两个太监,收紧罗巾,把她拖向佛堂前的一株梨树。高力士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狰狞表情……
唐玄宗是历史上的一个颇具争议的君主,他的功过可以说是各占一半。在他统治初期,虽然社会经济曾一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但同时,由于封建经济的发展,也加速了土地兼并,“王公百官及豪富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兼并,莫惧章程”,以至“黎甿失业,户口雕零,忍弃枌榆,转徙他土”。后来,最高统治集团日益腐化。从开元末年,唐玄宗就整天过着纵情声色的生活,只顾自己享乐,杨贵妃一家势倾天下,任意挥霍。于是,在均田制遭到破坏、统治阶级不断腐朽的情况下,人民的负担被大大加重,百姓随之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