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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他偷偷地等待着,在最不经意的时刻暗中犯下罪行。只有进行这么一系列精心策划的谋杀案才可以平息七十八年的仇恨和愤怒。是的,是的,凶手除了是阿比德长老之外,再不可能会是其他人。在去市政大厅的途中,埃斯拉脑中一直在这么想着。

当埃斯拉和穆拉特到达市政大厅的时候,一个站在大门口的官员恭敬地弯腰欢迎他们的到来。他们被告知,要是市长没有被叫去处理一些关于运河工程事务的话,现在会是他亲自接见他们的。但是他能怎么做呢--工作当然排在首位。他们得知他无论如何会在第二天记者到来的时候回来的。不过他们也不用担心,因为市政大厅可为他们提供任何需要的帮助。埃斯拉很高兴自己不用见市长,这就意味着她不用经历那些虚假的礼貌性的对话。她告诉官员说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需要立即使用影印机。这位一直笑嘻嘻的官员立即满足了埃斯拉的要求。他一直带着他们去到影印机放置的楼层。在最终离开他们让他们自己安静工作之前,他还问了他们是否要喝点什么。当穆拉特开始复印的时候,埃斯拉掏出她的手机拨通了号码。但是鲁斯坦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会不会是凯末尔要求他关掉了手机?但是没有必要这么夸张……他当然不会做得这么过分。

他们在市政厅的工作没有多久就做完了。埃斯拉还没有喝完她的苏打水,穆拉特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影印工作。当他们离开市政厅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阿比德长老。埃斯拉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他,这时穆拉特钻进了吉普车。她想要看清楚他是否受了什么伤,或者是有没有什么伤疤。相反,他看起来十分健康。“可能只是一个很小的伤口,他的T恤都遮住了。”埃斯拉想道。

当她回到学校的时候看见大家都聚集在凉亭那里,她猜想一定是凯末尔回来了,所以她没等穆拉特停好车就兴冲冲地跳下了吉普车。但是她白高兴了一场。集合的人群中并没有凯末尔的身影。她认出来的第一个人是来自德国考古研究院伊斯坦布尔办公室的约阿希姆,接着她又认出现在正和贝恩德聊天的两个德国人,她之前也见到过他们。她想他们一定就是前一天从伊斯坦布尔来的队伍。约阿希姆一看到埃斯拉,就站起身来对着她微笑。

“埃斯拉夫人,你好吗?”

埃斯拉也回敬了一个笑容:“非常感谢你,你好吗?”

她和每一个客人都握了手,表示欢迎。蒂莫西、泰奥曼和艾丽芙也不不知所踪。“他们一定是在房间里工作。”她想着,“现在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真是个欢迎客人的‘好时候’。”

“恭喜。”约阿希姆说道。他开始说英语了,尽管他的英语带着一定的口音,却比他糟糕的土耳其语要容易听懂得多了。“你们在这里有了巨大的考古发现。在这么一个地方有了这么巨大的发现,这个地方之前已经被挖掘无数次了,这完全是一个奇迹。考古界对你们在这里的工作有极大的兴趣。世界各地发来的邮件蜂拥而至。无数来自美国、英国和德国的学者都想来土耳其一睹这些泥板和这现场的风采。真的是很了不起。”

埃斯拉努力让自己显得谦虚一些。

“这个成就属于我们大家,你的贡献也很巨大。说到这里,加齐安泰普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约阿希姆竖着耳朵听着,试图跟上埃斯拉说英语的节奏。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他回答道,“昨天出了一个小问题,但多亏了蒂莫西和贝恩德,我们都已经解决好了。一个小时之前,我和克伦克尔先生通过电话了。他说伊斯坦布尔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他们明天到这里。”

“我们也准备好了。”贝恩德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于是打断道。接着他转过去看着埃斯拉继续说道:“一会儿我会带我们的客人去考古现场。我想他们最好在记者之前就去参观一下现场。”

“好主意。”埃斯拉说道。即使是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还是停留在约阿希姆身上。“你们晚上留在这里吃晚餐吧。”

“不好意思,我们晚上要回酒店去。安卡拉来的记者可能会和我们联系。”

其实埃斯拉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心里有一丝窃喜,但是她还是坚持说道:“噢,行了吧,你们完全可以迟一点儿回去啊。”

约阿希姆眼里有一丝骄傲,他觉得对方一直在执意挽留。“谢谢。”他说道,“但是真的不行。”

埃斯拉假装很沮丧地接受了他的决定。她礼貌地请求离开去整理影印本的顺序。所有人都站起身来。他们第二天可以在酒店再见面。

当她走在教学楼大厅走廊上的时候,她注意到蒂莫西的房门开着。她走了过去,接着看到纳迪德和她的孙子在里面,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她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和他们闲聊了,她径直朝微机室走去。

她发现泰奥曼坐在一台电脑前,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

“有凯末尔的消息吗?”她一跨进教室就问道。

泰奥曼盯着屏幕的眼睛充满倦意,“没有。”他斜着眼睛说道,“他还是没有打电话回来。你打通鲁斯坦的电话了吗?”

“没有。”

埃斯拉把手中的文件袋放到桌子上,接着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号码。结果还是一样的。“您拨的电话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那个露天博物馆没有座机吗?”泰奥曼嘟囔道。

“显然没有,或者和我通话的那个人不知道。”埃斯拉的眼神落到电脑屏幕上。她发现泰奥曼在写一些关于泥板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

“蒂莫西翻译了泥板背后的内容。也就是说,他写了一些泥板的摘要内容。我在把这些内容打出来保存在电脑里。他说我们在新闻发布会上可能会用到。”

“他真明智。我们一定会遇到关于泥板内容的问题。”

埃斯拉向门口走去。“我去洗个澡。”她说道,“我全身都是汗臭味儿。”

她走了几步之后又返回来,走到泰奥曼身边,把自己的手机给了他。

“我把手机留在你这里,要是凯末尔打电话回来的话你帮我接。”

埃斯拉冲了好一会儿的冷水。仿佛打在前额上的水会冲刷掉她所有的想法并且吞噬掉她的大脑一样,仿佛水可以给她的灵魂注入深厚的平静。洗完澡之后,困意很快袭来。她迅速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不想看到任何人。很幸运的是,她一路跑了回去,没有遇到哈拉夫或者是蒂莫西。她躺了下来,睡了大约一个小时。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全身又被汗水打湿了。

埃斯拉起床离开了房间,看到蒂莫西正坐在凉亭下,而哈拉夫正在厨房前碾着干洋葱和新鲜的大蒜,为晚餐做准备。埃斯拉走到蒂莫西旁边。

“嗨,看来你的客人已经离开了。”

“嗨。”蒂莫西回过神来,“是的,他们离开了。”

“你看起来似乎心情不怎么样。”

“很不幸,我没有什么好消息带给这个老太太。”蒂莫西说道。他看起来非常心烦意乱,要是埃斯拉不了解他的话,肯定觉得他是在哭泣。

“那你能打听到关于他哥哥的什么消息吗?”

蒂莫西叹了口气。

“是的。像我之前提到过的,我有一个在纽约生活的学生。所以我把信上的地址用邮件发给了他,叫他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迪克兰·帕帕江。昨天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这么快?”

“我很幸运。我找他的时候他刚好很闲,所以那天他就去了那个地址。那栋建筑依然还在,但是没有人认识这个男人。但是有一个叫比尔的男人在街角处的酒吧里干了好些年了。每个人都告诉我学生说要是有谁知道他要找的这个人的消息的话,这个人只会是比尔,所以他们就叫他去问比尔。结果,老比尔立即就认出了迪克兰·帕帕江这个名字。迪克兰·帕帕江是他的一个朋友,他搬来这个街区之后就认识了他。迪克兰和他母亲把妹妹娜德娅留在土耳其之后,成功逃往哈勒坡,又从那里去到贝鲁特。但他当时已经生病了的母亲死在贝鲁特了。很早之前就逃出来的亲戚怂恿迪克兰离开待了很久的贝鲁特去往纽约。他的亲戚为他找了个住处,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也就是在那时比尔认识了迪克兰。比尔说迪克兰是个安静的人,是个绅士。实际上,他有一点儿太过安静了。每当他一喝酒,就会失控大哭,接下来便会攻击别人。作为一个大块头,他可没这么容易被制服。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比尔不再让他喝酒的缘故。迪克兰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缺点,所以他开始试图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特别是女人。但是迪克兰是一个长相特别帅气的男人,女人们就是无法不靠近他。最终,他被一个名叫南希·威尔金森的女人迷住了。南希一直催他,最终他同意和她结了婚。他们婚后的第一年里,一切都很好。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过得很幸福。迪克兰给孩子取名为阿尔梅内克。但是当孩子逐渐长大之后,迪克兰就越来越害怕了。他常常做噩梦,在半夜惊醒,然后跑去儿子的床边,大声哭喊着:“他们会杀了我的儿子……”他的这种恐惧逐渐发展成为妄想症。当他的儿子只是轻微的生病之后,他告诉看到的每个人说有人在追赶他的儿子,他殴打他的妻子,声称是她毒害了儿子。这个可怜的女人忍受着伤痛和殴打,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她惊慌失措地离开了家门,害怕她的丈夫会赶来杀了她。只剩下他和儿子之后,迪克兰彻底失控了。医生轻而易举就给他作出了诊断:他变成了一个多疑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所以他们立即把他关进了一所精神病医院。也就是在那时,纳迪德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了。二十年后,这个男人死在了医院里。”

埃斯拉对她所听到的事情大为震惊。

“那小阿尔梅内克又怎么样了呢?”

“迪克兰的家人四处打听、寻找都没有找到他的母亲。一个中等条件的美国家庭收养了这个孩子。但是在美国,这类的事情大多都很保密,所以现在我们要找到他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还有,我怀疑纳迪德阿姨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他。”

“当纳迪德阿姨知道发生在她哥哥身上的事情之后她有什么反应?”

“她能怎么做?起初她又叹息又哭泣,当她平静下来之后,她指着天空说道:“命运!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他的意愿。”总之,她用一种过去安纳托利亚人使用了几千年的防御机理试着安慰自己。当我看到她这个样子之后,我告诉自己:“蒂莫西,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告诉她真相呢?”

“这都不是你的错。”埃斯拉说道,“别对自己这么不公平。是你帮助了这个女人。”

“我不觉得我自己帮了什么忙。”蒂莫西说道。埃斯拉从没见他这么沮丧过,“帮助她的最好办法就是撒谎。那样的话她就会继续认为她的哥哥在什么地方生活着,即使他是个不忠诚的人。然而告诉她真相之后,我就把她唯一的希望也都夺走了。现在你告诉我,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行了,蒂莫西,你自己也知道你这么想是不对的。要不是知道真相的话,就什么意义也都没有了。看看我们,找到帕塔萨那的泥板让我们激动不已,因为这样我们就离真相更近一步了。”

“你说得没错,但是到了最后,一切都是毫无意义。”

埃斯拉不解地看着蒂莫西。事实上,很多次埃斯拉都发现蒂莫西不怎么关心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一直都在用一种冷漠的态度看待考古队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现在她知道自己没有弄错,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很吃惊。

“请告诉我,亲爱的埃斯拉。”美国人继续说道,“帕塔萨那的泥板究竟能向我们揭示一个怎样未知的真相?”

“近希泰时期是怎样……”埃斯拉刚准备说。

“不,不,我的意思是泥板能向我们揭示怎样一个真相,怎样一个最基本、最普遍的真相?”

埃斯拉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蒂莫西最终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人类的残忍,对吗?帕塔萨那泥板告诉我们这个真相。但是这不是你早就已经知道了的事实吗?”

他提高了自己的音调,重复着这个问题:“但是这不是你早就已经知道了的事实吗?”

他用坚持不懈的眼神望着埃斯拉。沉默片刻之后,他继续说着:

“人类历史开始时就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个事实。一些白痴还是在试图用‘人是善良的,人是美好的,人是高贵的’这样的谬论来改变这个真相……”

他安静了下来,深呼吸,像是连说话都需要做思想斗争一样。

“你知道这么久以来我为什么没有参加过任何考古活动吗?”

埃斯拉垂下了她的头,暗示自己不知道。

“因为我们刚刚谈到的真相。”他说道,“我在越南的经历让我觉得很恶心。我在一个诊所接受了好几个月的心理治疗。”

蒂莫西平静地说着这些话,似乎是毫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一样,但是对埃斯拉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个美国人曾经接受过心理治疗,这就是他有自信对自己说艾史瑞夫有战争后遗症的原因了。他曾经有过同样的感受,所以他能理解上校。埃斯拉在想,为什么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她?遇到这样的事情谁又会到处去说?告诉别人自己在接受心理治疗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而且她确实也没有想到,像蒂莫西这么一个看起来很安静的人,会把这样一件事情告诉她。但接下来又想到,好吧,他必须要告诉她。那他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告诉她呢?

“给我治疗的健壮的心理医生有着尖尖发型的红发,他的真名我不知道,但我们都叫他杰里。”蒂莫西继续说道,“他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他常常告诉我说战争是很正常的。‘你不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杀过人的人。’他告诉我,‘在你之前,成千上万的人都杀过人。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所作所为很正常。不要再责怪自己了。’所以,在他的鼓励之下,我又再次恢复了过来。也就是从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残忍的想法、杀戮的冲动并不是一种独特的疾病。所以这也就是我成功忘掉了我的伙伴们的原因,他们就在我身边死去,手和脚都被炸掉了,痛苦地呻吟着,恐惧得瑟瑟发抖,村子里被我们烧成炭的尸体,南越民族解放阵线士兵的尖叫,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通通被我们射杀致死。多亏了杰里的恢复治疗我才能回去继续工作。”

“回来工作之后,我就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考古事业里,这样我就可以忘记我所经历的可怕的事情。杀戮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是时候再重新创造未来了。我是一名学者,应该揭露过去,这样人们就可以建立起一个更加美好、更加进步的未来了。我认为会有很多未知的文明等着我们去发掘。所以,为了学到这些东西,当我完成在耶鲁大学的硕士学位课程之后,我就直接去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满怀着希望,带着信念和决心,我开始了挖掘生涯。不幸的是,每一个土堆,每一座坟墓,每一座古城,每一座神庙,每一个图书馆,每一个墓穴都和杰里说的没什么两样;不仅仅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而是自人类存在开始,就对杀戮和让别人痛苦有一种无可救药的满足和快感。但是,我仍然没有放弃。我坚持继续在土里一直挖一直挖,想着可能会挖出告诉我另一个事实的泥板、铭文、浮雕或是签名之类的东西。我发现自己在痛苦和羞愧中苦苦挣扎,像是一个试图证明自己已被定罪的父亲是无罪的一样,却被每一条线索、每一个证据、每一个证人证明自己的父亲就是一个残忍的人。这也就是我逃走,跑来这里待了五年的原因。在这里,在这个相对落后的地方,我试着交一些新朋友,发现一些简单的美,这样可能会让我重建对生活的信心和热情。我几乎都快成功了;我在加齐安泰普交了新朋友,不管是在城里还是村子里,他们都在自己的生活中慷慨地为我腾出了位置。我发现了红色石榴花是多么的让人陶醉,李树的香气是多么的甜美,葡萄酒是多么的醇香,每一首民歌都是多么的奇妙。但我还发现那个真相和我所发现的这些东西依然并存。在美国和越南时同样的野性在这里也有。我不再听新闻,也不再看报纸,这样我就不会听到任何关于死亡的消息了。我试着逃离人群,逃离自己,但是我做不到。人是不可能逃避自己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你邀请我加入这次考古活动的时候我犹豫了这么久。我害怕得到那个可怕的结论。但事情如同我所害怕的,还是发生了。我发现自己再次和这个残酷的真相面对面了,不仅仅在帕塔萨那的泥板里,还有那个老太太的迁移,种族的歧视,由宗教狂热造成的一生的错误。”

蒂莫西说话的时候,埃斯拉回想起艾史瑞夫告诉过她的事情。她想起武装冲突的新闻是怎么变成他们日常生活中这样稀松平常的事情。年轻的库尔德人躺在石洞中的残破尸体,战士们葬礼上裹着国旗的棺木,围在他们身边为他们送别的哀悼者的泪水和哀号,这些场景都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她现在明白蒂莫西的处境了,她也有了和他相同的情绪,因为她心里也有着相同的痛苦。但是她不能忍受这样一个男人,对考古很擅长,却因为对考古感到很痛苦而疏远自己的职业。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们必须要完成自己的职责。”她说道。她的声音没有原本打算的这么坚定,但是她还是继续说道。“至少我们把真相告诉给了大家……”

“我亲爱的埃斯拉,即使我们挖掘出成千上万像帕塔萨那泥板一样的文物,也是于事无补的。人类就是愚蠢的生物。”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埃斯拉嘟囔道。她已经开始对这个同事的消极情绪感到些许不安了,他之前总是支持她,给她希望。

“是不是因为人类本性是残酷的,杀人是人类的本性,所以我们就什么都不要做了?”

“我们当然要做我们该做的事情。”蒂莫西说道。他刚想要说点别的事情的时候,泰奥曼手里拿着埃斯拉的手机跑进来了。

“他们在找你。”他说道,“电话是从加齐安泰普博物馆打来的。”

埃斯拉兴奋地抓起了手机。她猜想一定是鲁斯坦打来的电话。她终于可以知道凯末尔的下落了。打电话来的是那天早上和她通过话的秘书。秘书告诉鲁斯坦说埃斯拉打过电话来。鲁斯坦·贝回复说他的手机出了一些问题,他会在第二天的新闻发布会上找埃斯拉谈谈的。就是这样。

“那个笨蛋肯定和鲁斯坦在一起。”泰奥曼说道,“不然的话鲁斯坦怎么会知道新闻发布会?我们很明显没有告诉过他。”

埃斯拉脸上重新看到了希望。

“你说得对。”她说道,“我们忘记通知他了。他一定是从凯末尔口中听说新闻发布会的事情的,所以他本人在明天早上之前肯定是不会公开亮相了。不管是不是在新闻发布会上我真的都会去找他。”

这些话都没能缓和一下蒂莫西消极的情绪。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头垂得很低。哈拉夫觉得从我们这边讨论的情况来看一定是有什么关于凯末尔的消息了,他放下手中的洋葱和大蒜朝他们走了过来。埃斯拉看到了他眼里的好奇。

“不,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她说道,“我们仅仅是在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就是这样。”

“我希望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哈拉夫说道。

“我也是。”

埃斯拉看到哈拉夫仍然继续站在她面前,问道:“你是不是要问什么事情?”

“要问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你……”他害羞地笑着。

“哦,是吗?我应该问什么问题?”

“我今天晚上做了什么。你也知道,你一般是在中午问。”

埃斯拉开始大笑起来。

“神灵保佑你,哈拉夫,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你觉得这还不够重要吗?”泰奥曼说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比食物还要重要呢?”

“好吧,好吧……那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酸奶炖。”哈拉夫回答道。

这是埃斯拉和泰奥曼第一次听说这么一个东西,他们互相看了看,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那是什么?”

“是一道美味的菜肴。”

埃斯拉觉得很可疑,她警惕地看了看厨师。

“去问蒂莫西。”哈拉夫说道。他对他们的谨慎感到有些生气,“他很清楚这是一道什么样的菜。”

漫不经心的蒂莫西现在才回过神来。

“什么?”他问道。

“酸奶炖。”哈拉夫说道。

美国人努力挤了个笑容。

“一道很美味的菜肴。”他说道,“非常不同,非常特别……”

哈拉夫看着其他人的眼神好像是在说:“看看吧,我也告诉你们了。”

“那就好,晚上我们试试是有多美味。”埃斯拉说道,“噢,说到这个话题,我还有一件事,上校晚上可能会过来。”

泰奥曼宽宽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是一个伟大的人,哈拉夫。”他说道,“每个吃过你做的食物的人都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味道了。上校昨晚上来了,要是他今晚不来的话我会很生气的。”

埃斯拉明白她的朋友在影射她,但她假装没有听见。

“总之,在考古结束之后我会去城里开一家餐馆。”哈拉夫回厨房之前说道。

“好主意,你可以取名为赫梯餐馆。你的第一位客人已经准备好了:艾史瑞夫上校。”

现在泰奥曼有些得意忘形了。现在是时候有什么人给他一点儿警告了,让他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应该希望他晚上不会继续和上校在那里纠缠不清。”埃斯拉想道。但是泰奥曼没有机会这么做了,因为上校在晚餐前一个小时打来电话说不能过来了。他说事情有了一些重大的进展。她已经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很兴奋,但是他只能告诉她这些:他们把哈吉·阿比德叫去警局询问了。他一会儿就会和他谈。

埃斯拉很兴奋,阿比德将会被询问了。尽管她对上校不能来吃晚餐的事情表示遗憾,但她实际上对上校缺席这件事很高兴。之所以这样有两个原因:首先,他们之间见面已经变得很频繁了,这会让考古队的成员有些意见;其次,她担心关于亚美尼亚人的争论今晚会再度上演。而且,贝恩德已经整整一天都没有提到这个话题了。但是她怎么才能够相信他呢?

哈拉夫做的名字很奇怪的菜真的很好吃。不仅仅是贪吃的泰奥曼,连一向对食物挑剔的艾丽芙都在向哈拉夫打探酸奶炖的做法。巴拉克来的厨师假装一脸不情愿地开始向大家解释起来:

“首先,你把大块的肉放进平锅里,接着你再放些鹰嘴豆进去,让它一直煮。之后,将洋葱和大蒜切成和你拇指第二节部分差不多大小,放进去。你将滤过的酸奶放到另一个容器里,接着加一个鸡蛋进去,搅拌均匀,然后开始煮。酸奶煮沸之后,将它加入第一个平锅里,搅拌。做好之后,你再撒一些薄荷、飘香红和黑胡椒,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一直在仔细听着的泰奥曼是第一个说话的:

“飘香红又是什么东西?”

“你也知道,那些通常洒在菜肴表面的红色香草,那就是飘香红。它能为菜肴调味,能给人以力量。”

喝茶的时候,大家最后一次回顾了准备工作。将要分发给记者们的土耳其语以及英语文章都已经准备好了,蒂莫西和贝恩德的发言稿也写好了,而艾丽芙的照片也开始显影了。泰奥曼已经将泥板的摘要在电脑上打出来的,并且复印了两份。看起来,大家都为第二天的新闻发布会做好了准备。埃斯拉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来凯末尔失踪后一直笼罩在她心头的那噩梦般的紧张感终于消散了。她亲切地看着每一个同事。

“这样的话,我们所有人都能安稳地睡一晚了。”她说道,声音很疲惫,但并不沮丧,“别忘了,明天我们都要早起。”

警告没起任何作用,没有人去睡觉。泰奥曼帮着收拾了餐桌并继续和大家聊了聊食物。贝恩德再次回顾了一遍自己明天要发言的内容;他对结尾处不是很满意,所以他修改了两次。蒂莫西和穆拉特去河边散步,纠结于一场关于阿芝特克人之间的人类牺牲传统的讨论。艾丽芙则把埃斯拉叫去她的房间里,让她帮自己挑选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但是这个年轻女人对衣服实在是太挑剔了,一直都把埃斯拉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哈拉夫进来告诉埃斯拉说上校在凉亭那里等着她。

什么?上校在这里?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表:已经11点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不然他不会这么晚了还出现在这里。她从艾丽芙房间里冲了出去,艾丽芙还在问:“那你觉得奶油色的裤子搭吗?”

上校独自一人站在凉亭下面,吉普车就停在他不远处,车灯还亮着。上校看起来很紧张,但是当他看到埃斯拉以后,还是努力笑了出来。

“晚上好。”他说道。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埃斯拉问道,“希望不是什么坏消息。”

“没什么好害怕的。”但当他说这话的时候,移开了他的眼神,“几个猎人发现了一处荒废的茅屋,在里面发现了一具恐怖分子的尸体。我们准备赶过去。因为刚巧会经过你这里,所以顺路过来看看。”

“不会很危险吧,是吗?”

“我也说不准。一定是马哈茂德和他的手下藏匿的地方。他们不在村里的时候一定就是藏在那里。”

“那么那个死了的恐怖分子呢?”

“他可能是在上周的战斗中牺牲的,逃跑之后就只能跑去茅屋了,然后就死在那里了。”

上校不可能来这里仅仅只是为了说这些的。他脸上怯懦的表情,因害怕而转开的眼神,因紧张而不断晃动的手臂……突然,埃斯拉明白了。

“阿比德长老怎么了?”她声音里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他是无辜的。”上校说道。这五个字立即从他嘴里钻了出来。

“他在向我隐瞒着什么东西。”埃斯拉想到。

“他是无辜的。”上校重复道。这一次,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五个字速度更加缓慢了。他将害羞的双眼面向年轻女人解释道:

“凶案发生的时候他在其他地方,他有证人。”

“最后一次凶案发生的时候?”

“是的。”

“那热沙特被杀的时候呢?”

“听着,埃斯拉。”艾史瑞夫说道,“阿比德长老是无辜的。我和目击者谈过了。我们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可以指向他。”

“那你之后为什么还觉得有必要询问他?”

“我想得到确定的答案。”

“所以他就说:‘我是无辜的。’然后你就相信了,是吗?”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告诉你说他是无辜的,那他就是无辜的。相信我。”

埃斯拉看着艾史瑞夫,满眼愤怒。她确定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是她也知道他不会卑鄙到为一个凶手隐瞒。

“你不是在保护他吧,是吗?”她问得很直接。

“你想要说什么?”

当她看到自己的话已经让上校双眼燃起了怒火,埃斯拉放心了:不,艾史瑞夫没有保护阿比德长老。

“你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我。”她说道,声音柔软了下来,“所以我才会怀疑。”

她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有告诉她阿比德长老是在为情报机关工作的事实。阿比德长老在热沙特被杀害的那一晚被人看见在她妹妹的村子里。这也就是为什么上校觉得有必要在警局里询问他的原因。他问了阿比德长老在热沙特被杀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

“我在家。”阿比德长老回答道,“我很晚才从村子里回来。”

但是他是一个人住,所以没有人可以证明他所说的话。

但当他问“那你昨天在哪里”的时候,阿比德回答他说他在加齐安泰普,去那里看望一个朋友。

上校问他要了朋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当长老犹豫要不要给上校的时候,后者警告他说:“记住,你现在是三件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

凶案这个词语明显让阿比德长老紧张了,他说他想打一个电话,但是上校没有同意他的要求。

“要么你告诉我你在加齐安泰普见的人的名字或者是地址,要么我们就只有试着用另一种方式和你沟通了。”他说道。

阿比德现在开始担心了,所以他决定合作,说他想单独和上校谈谈。当其他士兵出去之后,阿比德长老告诉上校,他去加齐安泰普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恐怖主义军队的总指挥官伊尔马兹司令。上校只好亲自打电话去问清楚。起初,伊尔马兹司令对上校突如其来的电话感到非常吃惊,但当上校解释清楚来意之后他立即回答:“是的。”他说道。“阿比德长老昨晚和我在一起。你可以相信他,他是一个忠诚的公民。”

但是,上校仍然不能确定。他又给宪兵情报局的陆军上校奈迪姆打了电话,询问了关于伊尔马兹司令的事情。他被告知伊尔马兹司令百分之百可靠。所以上校给阿比德长老道了歉,并告诉他可以走了。

“我希望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长老离开的时候说道。

当然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因为这是一个国家机密。这也是他不能告诉埃斯拉的原因。埃斯拉相信他,即使她知道他在隐瞒着什么事情。这种信任并不是建立在什么确实的证据上的,也不是通过多年的友谊或是一个可靠的承诺建立起的信任;恰恰相反,这是基于一种被我们叫作爱的关系,变化无常,过程也有可能是毫无把握的。此外,埃斯拉对上校的信任什么事情也不能解决;这个自哈吉·赛塔尔被杀后就亟待解决的扰人清梦的重大问题再次被提上了台面:如果阿比德是无辜的话,那么凶手会是谁?上校心里也没有答案。而现在,他也不想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他把充满疑问的埃斯拉独自留下之后便离开了,现在他心里就只有那具在岩洞里发现的尸体。

泥板二十五

阿诗穆妮卡的尸体失踪了。皮斯里斯并没有把她残破的尸体送回家;他没有把她的尸体放在一个陶器里,给她一个合适的礼,就像他为其他死去的爱人做的那样;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对她的尸体做了什么。他冲刷、破坏了阿诗穆妮卡的身体,一具连女神都会妒忌的美妙身体。

皮斯里斯更为气愤的不是阿诗穆妮卡的不忠,而是自己不育的事实被揭露了出来。现在那些在宫殿里的人都知道他藏匿多年的秘密了。害怕这个尴尬的事件会泄露出去,皮斯里斯草草结束了调查。一个阿诗穆妮卡怎样从闺房窗户意外摔下去的假故事就在人群当中传开了。同时,阿诗穆妮卡的父母也被释放了,当然他们在牢中受尽了威胁。皮斯里斯和我谈过一次阿诗穆妮卡。他问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读的是哪一块泥板,她看起来是不是很伤心。我的回答很平常也很冷静。他一边听着一边严肃地摇摇头。接着他便改变了话题。

皮斯里斯正在经历人生中最为糟糕的几年。他重建大赫梯王国的梦想因亚述人的袭击无法完成了,他不育的事情也被揭露了出来,他也明白他的家庭再也不会有后代延续下去了。像他这样的人真的很难接受这些事实。皮斯里斯让自己投身于自他孩提时起就喜爱的活动--打猎上面去。他一有机会就会离开厚厚的城墙,连续几天都不会回来。当他想办法忘却他这几年的失败,通过打猎的乐趣来修复他受伤的尊严之时,我已经开始在心中构想一种可以置他于死地的仇恨想法。

我在家里、在宫里、在图书馆里、在幼法拉底河边都不断地在想怎样实施我的复仇计划。这不应该是一个短暂的复仇;相反,我应该好好利用自己的时间为他准备一个最好的陷阱。皮斯里斯不会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任何的觉察,在他意识到掉入我的圈套之时,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了。我的复仇计划最主要的就是需要耐心。就像一条眼镜蛇,我一动不动地等着,直到等待抓捕我猎物的最好时机。

与此同时,我结束了自己的单身生活,这也成为当时人们闲聊的一个话题,这也让我自己引来了不少的注意力。我娶了皮诗舒娃娣,她是一个贵族的女儿。我的母亲很高兴,我娶的女孩很高兴,皮斯里斯也很高兴,但离我自己高兴还有一段时间。

这是一个和平的时代。亚述人整天忙于自己的事情。撒缦以色的在位时间很短。他的继承者萨尔贡接管帝国时四方混乱。而当他用自己王国的鲜血巩固了自己的王位之后,他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国的土地上。

乌拉尔图的新国王鲁萨一世的子民常年生活在亚述人的残暴统治下,他一直想要向亚述人复仇,而且他也并不想隐藏自己的意图,公开地在他给我们的泥板里谈到了这一点。当我向皮斯里斯读起鲁萨一世派人送来的泥板时,我看到皮斯里斯逐渐衰老的眼里闪着光--和昔日一样的眼神。为了进行我自己的复仇计划,我需要利用那闪光下隐藏的有胆量但却完全愚昧的想法。但是皮斯里斯仍然深知过去这么多年来尝到的失败,他一直十分谨慎。他和乌拉尔图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一直尽力公开支持着他们。

我只有等待--一直等待着直到时间模糊了皮斯里斯的记忆,直到他忘却了过去的教训,直到过去残忍的伤疤逐渐好转。所以我一直在等待。几天,几个月,几年时间,我一直等着。我的妻子怀孕了,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我一直等着。我头上的头发变成灰色,皱纹爬上我的前额,我一直等着。我母亲去世了,我的妻子给我生了第二个儿子,我一直等着。乌拉尔图人一直送来和平的信件,亚述人一直在增加赋税,我一直等着。

一旦皮斯里斯开始公开对亚述人发表不满,我知道我的等待已经到尽头了。我娴熟地打入了皮斯里斯的内心世界。尽管他对亚述人大为不满,但是他还是害怕直接支持乌拉尔图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向他提了另一个完全可以摧毁他的建议。我提到我们已经帮助过的佛里吉亚人正在寻找一个打败他们的机会,尽管他们还从未与亚述人交过火。亚述国王萨尔贡与乌拉尔图国王鲁萨一世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不管哪一方获胜,两个国王都会因战而元气大伤。所以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们就应该和佛里吉亚人结为联盟,利用他们精力旺盛、毫发无损的军队使我们自己从亚述人的魔爪中解脱出来。皮斯里斯完全被我的建议迷惑住了。所以这个野心勃勃但却愚蠢的皮斯里斯,全然不知我的真正计划,接受了我这个表面上看来并无害处的建议。他立即口述了一块表达他对佛里吉亚明智的迈达斯国王好意的泥板,后者高兴地收到了他的消息。有哪一个在位的国王会不高兴?一个在其死敌--亚述人管理下的国度居然主动向其示好。佛里吉亚人立即回复了一块表达其对我们消息欢喜的泥板。某种程度上是在我的建议下,现在已经变得有些鲁莽的皮斯里斯这一次在口述的一块泥板上公开表达了自己的意图。他说亚述不过是一个蛮夷之邦,只是利用赫梯王国的一只寄生虫而已,然而他把迈达斯比作了一个救世主。迈达斯的回应甚至更为慷慨。他通知皮斯里斯,他已做好提供任何援助的准备。

在这次通信过程中,我作为皮斯里斯最为信任的人,已经与亚述外国区域管理部门的一名司令官联系上了。我通知亚述司令官说皮斯里斯已经准备把我们置于一次血腥的冒险之中,而我也开始向他提供我们发给迈达斯的每一封信件的副本,那样他就可以把这些副本提供给萨尔贡国王了。

也就是在那时候,萨尔贡完成了他在叙利亚和埃及的丰功伟绩,开始把北方的军队撤回幼发拉底河区域。萨尔贡先去塔巴尔任命一位忠于他自己的人做了国王,接着在与乌拉尔图开战之前就先来攻打我们的大门。现在是我和皮斯里斯算总账的时候了。最终,我为我的父亲、阿诗穆妮卡以及我未出世的孩子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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