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一大早,梅林中学的校长王昆明就被屋外明晃晃的太阳光给刺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还是头重脚轻。昨晚又被农行的信贷主任给灌多了,款子还没贷下来就被他灌去了半条命。他撑在床沿上坐了几分钟,换上布鞋,骑上他那辆二八就奔学校去了。
今天老婆不在家,又是周末,难得一个清静的早晨就这样被太阳给谋杀了,现在的太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才五月中旬就这样白晃晃的灼人,这季节、这气候、这些人怎么全都反常了,就像我们学校的学生。王昆明骑在车上恨恨地想。
还没到学校,王昆明就远远地看到学校门口围着一大群人。“难道学校又出了什么事?”王昆明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他赶紧猛踩了几脚,刚冲到学校门口就看到四楼的栏杆上坐着一个女生,他连忙稳住自己,把车一丢,
冲到楼梯口拨了110,马上又打电话叫政教的一班人马赶快到校。等他爬到四楼时已经是冷汗热汗一起往下淌了。那个女生的班主任萧文远老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苦苦哀求,他显然已经吓糊涂了,嘴里不住地念叨:“你快下来吧,你要怎么样呢?……我都答应你呀!……”看到王昆明来了,他几步抢过来,腿一软,几乎要倒下来了。此时王昆明也顾不得安慰他了:“快叫九年级的老师都下去铺体操垫!”萧文远跌跌撞撞地下楼去了,可是他也不知道怎样和这个女生沟通。
“你……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
“你读九年级吧?我见过你,对你有印象……”
王昆明说了半天,那个女生就是不搭腔,只顾抽噎着,她从清早哭到现在,早没有了眼泪,只剩下鼻子和嘴巴抽抽搭搭地发出声音,肩膀不时神经质地颤抖一下。
王昆明突然想起他那个十几岁就喝农药自杀了的二姐。女生哭到最后早已没有了眼泪和怨气,只是没有台阶下,于是只有坚持着、僵持着……
“这是个犟孩子!”王昆明在心里下了结论。
那个女孩还是没有理他,她右边身子突然向前蹭了一下,底下的人群惊叫着一阵骚动,几个无聊的小青年还火上浇油:“妈的!快跳呀!你到底跳不跳呀?还不跳?!”王昆明真想给那几个家伙几拳,不能再冒险了,他转到楼梯口偷偷地给萧文远打电话,叫他把那个女生的家长请来。
“可……可是我没有她家里的电话呀……”
王昆明不由得要气爆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突突冒着气的高压锅,沸腾到了极点,还是没有人理会,盖子顿时“突”的一下冲飞了,他不由得失去理智地大吼:“你不会想办法呀!找她同学问啊!”
110的刑警们到了,开始铺气垫和疏散人群,就在这时候,那个女生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跳了下去,王昆明本能地冲过去伸手一抓,居然抓到了她的右手掌,可是太滑!而此时,她的裙子刚巧飘上来了,他又连忙伸出左手一揽,扯住了她的裙子,可现如今的裙子一点也不结实,一秒钟不到,伴随着几声布帛撕裂的哧啦声,那个女生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王昆明看也不敢朝地上看,而他手上还抓着别人的裙子!他真想给自己几个耳光,一个这样年轻、鲜活的生命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把头抵在栏杆上,从教二十几年来,他对自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在外人看来,王昆明是寓言里的那个渔翁,他是政治斗争中真正得利的一方。他从师范毕业,教了十几年书,当了十来年教导主任,论能力、论资历、论人品,论什么,他都是一流的,可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得到重用,一任任的年轻同事在他的辅佐下当了副校长,又一任任的高升了。唯有他,十几年没有挪窝,在别人眼中已是要老死沙场了。可去年人员调动,与校长不和的后勤副校长去某小学当校长了,不多久,校长却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了,学校突然需要一个代理校长,聪明的人早就在九月份的人事调动中打下了江山坐稳了交椅,对于这个“代理的”校长都不以为意,而他王昆明就莫名其妙地被提了起来。
可是,他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救护车呼啸着开走了,楼下骚乱的人群叫嚷着、议论着、叹息着离开了。政教主任邬辛眉走过来,说:“王校长,警察请你去做一下笔录。”
庆幸的是,那个女生并没有死,甚至都没摔得怎么样。就在王昆明在楼上试图劝说她时,邬辛眉组织政教和九年级的老师铺好了体操垫,有的男老师还从学生寝室抱来了棉絮、被褥。王昆明抓住她的那几秒钟,四个年轻的男老师用撑开的被子兜住了她,虽然摔还是摔到了地上,可基本上是毫发无伤。
“为什么不让她断条胳膊断条腿呢?!至少让她长点记性呀!”许多老师都愤恨极了,为这件事开全体教师大会时,大家都在底下窃窃私语。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完。
“这至少证明我们有两件事没做好:第一,不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郭蔓跳楼也算是事出有因呀!我们都没能把这个苗头及时发现、抓住!第二,班上的学生档案建得不详细,基本上是哄鬼的!班主任手里都没有家长的电话!”王昆明在全体教师大会上说,他振振有词,但底下仍然有老师在窃窃私语:“‘也算是’……算他用对了词……那算是个什么事呀,拈得上筷子吗?现在的学生动不动就跳楼!”
萧文远也在会上作了检讨,他讲了讲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过很多老师会前就已经打听清楚了:
“那天上午第一节课,我出了一道题让学生们做,我就在教室里巡视,挺安静的,突然,郭蔓站起来了,她指着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声说:‘老师,他偷吃了我的棒棒糖!’班上顿时一片哄笑,我连吼了几声才制止住,可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站着,说:‘老师,他把我的棒棒糖偷吃了!——不信,你看他的舌头!我那个是柠檬味的,他的舌头还是黄的!’那个男生居然还十分配合地伸出舌头来左摇右晃……说:‘你看,你看!’我生气极了,好好的第一节课就被她给毁了。我既不能打他们,又不能骂他们,只好让那个女生坐下去,继续上我的课——那是上午第一节课啊!九年级的课,我没有理由叫她给耽误了吧?我没有理她,整顿好纪律,准备继续上课,可她!居然在教室里大哭起来,她没完没了地哭起来……还有几天就要中考了,学生们的时间那么金贵,可她……我当时也很生气,就让学生们自习,没有理会她——那是我不该啊,我不应该!
“她哭了半个多小时,由大哭变成了小哭,我看她平静了一些,准备走过去劝劝她,可她根本就没理我,站起来就朝外走。我以为她只是在气头上,不想理我而已——很多学生都是这样的啊!平时就不把老师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在气头上了——我想,随她吧,哪知道……哪知道她就爬到栏杆上了……”
二
大会上,王昆明批评了萧文远。可是在他心里更多的是难过,为萧老师,也为他自己。难道这仅仅是老师和学校的错吗?萧老师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平时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中等个子、干瘦,架一副黑色的边框眼镜,戴一双黑色的袖套,待人和气、谦虚、隐忍。
王昆明眼前不断浮现萧文远的样子:下了课,他左手拿着沾满粉笔灰的教科书、备课本,右手沾着更多的粉笔灰。因为怕把衣服弄脏了,他总是撇开一点,把戴着袖套的右手向外支棱着。在走廊上,不管是遇到老师还是学生,他总是谦和地笑着侧身让道,遇到学生问好,他也总是微笑着点头还礼,说:“好!好!”……
而这一次,教育局却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
一个警告处分对于一个珍惜荣誉、热爱工作的老教师来说意味着什么?那简直比扇了他一巴掌还厉害。凭什么给他一个警告处分?萧老师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学生都记得他,可是教育部门给过他多少奖励?那些荣誉和奖励从教育局那些皇亲国戚的手指缝里溜下来的还有几个?那也轮不到老实巴交的萧老师!可是这下却立马、迅速地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他勤勤恳恳教了一辈子书没有出名,这次一不小心就出名了!
王昆明坐在他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抬头望望刚下过雨的天,心里再一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王校长,怎么还不回家?”邬辛眉下班时经过他的办公室,跟他打了个招呼。
“喂,辛眉!”他招手叫住了邬主任,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油然而生,“我们一起去看看萧老师吧!就我们两个人。”那件事后,萧文远的儿子从深圳回来了,来学校给他办了病休,他就没有再来上班了。说着,王昆明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邬辛眉,“你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吧。”
邬辛眉笑着拈了两张一百的,说:“既然是一起去,就一人出一半吧——花多了,不怕你那口子查你的账啊?”
王昆明笑了笑,心里动了一下——这个女人啊,随她去吧。
快放学时下了一场阵雨,这时被阵雨压下去的暑热又蒸腾起来,反而显得更加的炎热。王昆明和邬辛眉走在学校旁的人行道上,地上刚蒸腾起的热气火烧火燎地包着他们的两条腿。空气中混合着一种灰尘与雨水和成的泥土味道。王昆明想起来,二十几年前自己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时候,老师们带着他们每周一清扫学校门前的这条大街,就是这种味道。那时候他成绩很好,总憧憬着将来当个大科学家或民族英雄什么的来拯救世界。可没想到,转了一圈,回到自己的母校当起老师来了。而且,这一干就是十几年。——教书是读书人的末路。想想这句话,真是不无道理。
现在的孩子们早不扫大街了,就连三月五号也没有人想起来要干什么了。校园内外早安排了好多清洁工不停地扫来扫去,可还是垃圾纸片到处飞。
明年三月份我一定要让孩子们来扫扫校门前的这条街。王昆明想。可是,他哪里想得到,他的这个校长能不能当到明年三月份呢?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都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萧文远老师的家在老城区的街尾巴上,这是他老婆单位的职工宿舍,他老婆是信合的主任,他们单位给她分了这个带院子的宿舍中的一个小套间,萧老师就蜗居在一楼中的一间——为什么这么多男老师在家里抬不起头来,这也是个原因吧。王昆明无奈地想。
萧老师在公共地带种了些花,正在那里浇花,看见王昆明来了,显得有些拘束,仿佛他请了病假而没有生病是做了对不起王昆明的事一样。
“萧老师,我来看看你。”王昆明说。
萧文远还是有点手足无措,邬辛眉接口道:“老萧,王校长说你受委屈了,要来看看你!你看,这是给你买的东西!”萧文远赶紧接了东西拿进屋,他老婆也跟出来倒茶。
“嫂子,那就麻烦你今天弄几个小菜,我想和老萧喝两杯。”王昆明接过他老婆递过来的茶,说。她仍然面带不悦,但是脸色倒也缓和过来了。
三
王昆明在萧文远老师家里喝到了真正的白云边九年陈酿,那个滋味是真正的绵长悠久,口感极好。可是,出院门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邬辛眉停住脚步,歪着头看着他,说:“我回家了。你要是太累就不要去学校了吧。”
王昆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边朝她摆摆手:“不要紧,你回去吧,我去学校看看。”
邬辛眉看着王昆明失落的背影,她笑了笑,说:“那好吧,我可回家了。”
王昆明还没有走到学校门口,就听到一楼食堂里一阵骚乱,饭盒、盘子摔得噼里啪啦乱响,里面的人吵吵嚷嚷,间或还有砸碎玻璃的声音。
“难道学生暴动了?”王昆明那疲惫的神经又被玻璃的尖叫狠狠地扎醒了。他跳了起来,飞快地向食堂跑去。
食堂里混乱得不成样子。学生们砸窗子的砸窗子,摔饭盒的摔饭盒,群情激愤,吵吵嚷嚷,乱得要掀翻食堂,还有几个学生把食堂里的一个工友按在地上猛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校长来了!”学生们慌忙丢掉手里的工具,仓皇外逃。
王昆明大喝一声:“站住!”学生们哪里肯听,慌不择路地朝校门口跑去,一眨眼工夫就跑得一个不剩了。
“喂,喂,王校长!抓住了抓住了!”门卫那边又吵起来,门卫小赵高声向这边喊起来。
王昆明连忙跑过去,小赵已经把校门关上了,两个门卫把几个犯事的主给反锁在门卫室了。
王昆明跑进门卫室,那几个学生斜着肩膀歪着腿吊儿郎当地站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最高的那个身上还有几个深深浅浅的灰脚印。王昆明还没有发话,小赵就走到那个高个子学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家伙,校长来了,好好说话啊!”趁势在他身上也拍了拍,拍掉了那几个灰脚印。
王昆明转过身来,问身后的食堂工作人员:“刚才被打的是谁?伤得重不重?”
“是,是,是……是你的小老子……”食堂主任王田支支吾吾地说。
王昆明一愣,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食堂主任所说的他的小老子,是他父亲幺叔的最小的一个孩子,大名叫王大劲,比他大不了几岁,他们小时候,他就这样叫他。他怎么连这个也告诉他们了呢?王昆明不由得又皱了皱眉头。
“伤得重不重?”
“说不定打断了肋骨,恐怕得上医院。”
“先报警吧,再送医院。”王昆明无力地说。
“王校长……”王田说,“我看这事不妥吧……还是先不要报警。”
“报警吧!报警吧!你不报警我们还要报警呢!”食堂主任的话被那个大个子学生打断了,“把死猪肉、烂猪肉给学生吃!你们不报警我们就给报社打电话!说……”
“就是!就是!”其他的学生也跟着低声附和。
小赵走到那个学生面前捋了捋袖子,那个学生仍扬起头来挑衅似的瞪了他一眼,但是后半句话却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死猪肉?”王昆明倒吸一口凉气。
食堂里的工作由后勤校长和主任分管,王昆明基本没有过问过。他知道那一块油水很肥,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分一杯羹,只希望他们把那块工作捋平了,不给他添麻烦就好,哪里知道,越是怕麻烦,麻烦就越是找上门来。
另一个管食堂的主任陈跃文也赶来了,他听说要报警,一边给后勤校长打电话一边说:“报唦!报唦!这些学生!太不像话了!”
王田欲言又止地看着王昆明,王昆明终于明白了什么。
“那就先听王主任的,暂时放一下吧!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
王田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担架抬着王大劲从王昆明身边经过时,他故意缩在担架里大声地呻吟,他寻找着王昆明的眼睛,想得到他的安慰和鼓励,可是王昆明扭过头去,不看他。
四
下午五点,九年级的学生准时吃晚饭,晚饭后五点四十分开始上晚自习,上两节课自习,七点二十分放学,这是梅林中学多年来的规定。可是,今天的晚饭却很有点儿不平静。
学生们下午一放学就三三两两地拥到食堂,今天的食堂弥漫着浓烈的肉香和呛人的辣椒味道,鼻子尖的学生还闻到了豆瓣酱和豆豉的香味。学生们高兴极了,在学校食堂很难吃到半点油水,更别说荤腥了。他们在食堂窗口兴奋地敲着饭盒,很快把打上来的饭菜吃了个精光。可是,好景不长,上自习时就有同学感到肚子疼,还有几个女生在教室里呕吐起来了。学生们顿时恍然大悟,食堂里的肉有问题!于是,他们不顾老师的阻拦,冲到食堂,食堂里的工人正在洗洗刷刷收拾工具,他们冲过去就踢翻了一个正在洗刷的大铝盆子,开始骂骂咧咧,王大劲想来劝阻,学生们看也没看,就把他撂倒在地上。工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都不同程度地挨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