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难关头 众职工要求自选领导
要四十岁以下职工的百分之四十,实际上比全体职工百分之二十还少,这个结果,夜梦长是很不满意的,他打电话问潘市长,潘市长说我给你问问。过了二十几分钟后,他回电话说,就是那样了,你再和扬广潮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有点儿松动,多要你们一些人。夜梦长又打电话找市委书记兼市长高强,高强的口气和潘为民的一样。他知道市里再也不会管秦机人的死活了,就打电话找扬广潮。扬广潮不在路路通,办公室说扬总今天刚去日本考察学习了,八个月后才能回来,兼并你们厂的事儿,他交赵副总全权处理,有事你们找赵副总商量。
中午吃完饭,夜梦长家也没回,就同赵大庆一起来到厂招待所。他同他说了一阵闲话,就引到了人员问题。赵大庆看着他,嘿嘿一笑说,扬广潮是总经理,这时候他却出去考察学习,你难道还不明白,那是他不想和你们多费口舌的借口吗?再说了,秦机厂被路路通兼并之后,我们就是一个单位,那时候总厂让谁当秦机分厂的厂长还说不定,你操那么多心,不嫌多余吗?
夜梦长脸一下子红了。他一想,不错,我真是多此一举,现在是厂长经理负责制,厂子归了路路通,赵大庆让那些人下岗、那些人上岗,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他看着他,点了点头,喃喃地重复一句:“是的,我是多余。”
秦机是个老厂,四十岁以上的职工占了大半,按照那个百分之四十的方案,六千九百人,实际上只要一千一百多人,秦机厂要有百分之八十多的职工饭碗无着,这无论无何也无法向职工交代。夜梦长非常痛心,可这是无可奈何的,厂子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怎么也回天无力了。他让秘书房茗叫各个单位领导来开会,把被留用人员的名额分下去。在这大厦将倾,灰飞烟灭的最后时刻,中干们都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硬气和满不在乎,再一个,在这种时候,谁也不愿意得罪人,房茗转了一圈儿,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夜梦长只好叫人事处长拿着花名册,按照赵大庆的要求,一个一个地挑选。
名单一公布,死静的厂子一下子开了锅,骂爹的骂娘的,砸砖头、吐吐沫的到处可见。夜梦长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忍受。他本想逃走,可厂子弄成这样,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没有什么可以补赏大家,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让职工骂一骂,就是有谁打他几巴掌,出出心中的恶气,他也会心甘情愿地领受。
第三天下午,赵大庆同他的财务部长吴常、人事部长樊家俊和刚刚从广宏调来路路通的结构厂长米来福去挑名单上公布的人。秦机人叫这为验明正身。这是最后一道手续,这些进行完了之后,双方领导一签字,秦机厂就不复存在了。
一千二百多人,秦机厂只有职工俱乐部可以装下,由于这是决定厂子命运和每一个人饭碗的大事,名单上有的,高高兴兴地来了,名单上没有的,忧愁、嫉妒、羡慕、愤恨地来了,离退休的老人们来了,家属们抱着孩子也来了,俱乐部的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没办法,只好把会场搬到子弟学校的操场上。预计八点开会,由于人太多,一直到九半点还没有开始。等赵大庆一行在余骥驰夜梦长等人陪同下来到会场,已经九点四十分了。赵大庆看到靠在校门口的华刚贤,走过去伸出手说,华师傅您好哇?华师傅没有和他握手,冷冷地说,赵大菩萨,你还认得我?赵大庆一愣,他没想到,这个见了带长的人就哆嗦、发抖的脓包还会刺人,很是尴尬。好在他应变很快,微微一愣,就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说,老华师傅,我就是忘了全厂的人,也不会忘了您呀?
华师傅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你还有良心,真的没有忘了我?”
“我那能忘呢?”
“那好,我给你下跪,求求你,你就给秦机厂那些老工人一口饭吃,我就把你当菩萨,给你磕头!”华师傅说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哎呀,华师傅,您这样可就折寿死我了,我恨不得把咱们厂的人全都要了,可我这个总经理是副的,说了不算呀。”赵大庆一脸的旧社会,他把华师傅拉起来,“要你一个,经理是会给我面子的,再多一个,那是万万不能的呀?”
“别人你真的不要?”华师傅摔开他,瞪着眼睛问。
“我确实没有办法要哇?”
“我就是饿死,也不到你的路路通!”华师傅恨恨地说。
赵大庆摇着头说:“华师傅,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呀?”
华师傅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了。
赵大庆长叹一声,到主席台上坐下。
赵大庆一归位,余骥驰同他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又扭头对夜梦长说,开始吧。夜梦长说好吧,就开始讲话了。到了这个时候,夜梦长已无话可讲了,讲也讲不出什么好的,无非是人们听了多次的、媒体上报道过的东西。他的大道理讲完后,就由路路通开始挑人。赵大庆、米来福和人事部长樊家俊率领他们的一杆随员,捏捏这个的手和胳膊,捶捶那个的胸膛脊背,沙里淘金一般,挑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如果看了牙口,就和牛马市上的牲口贩子一般无二了。榜上有名的一千一百多人,没有看过一半,就刷下来六十五个,立即有七八百人拥到跟前,大家挺胸鼓气,尽量使肌肉凸起,以显强壮,希望能被挑上。
华师傅是大家公认的好人,忠厚软弱了一辈子,下岗所受的痛苦和磨难,激发了他骨子里的阳刚之气,他对余骥驰、夜梦长把厂子让人兼并很是不满,看到路路通人对秦机职工那种欺辱般的行为,早就忍不住了,他气得嘴脸青紫,头上青筋高暴,牙咬的咯咯直响。他突然跑过去,抓住赵大庆的脖领子,一把把他搡开,王八羔子,秦机人没有这么下贱,这厂子我们不让你们兼并了!
米来福见了,呼地冲过来,一把推倒华师傅,愤怒地瞪着他,他妈的,谁的裤裆没有缝严,露出你个老吊来,你他妈算老几呀?华师傅爬起来,看了夜梦长一眼,扭头对大家说,我是秦机厂的职工代表,兼并还没有签字生效,我代表全厂职工向厂长建议,不让你们兼并!夜厂长,你说一句话,我们大家全力支持你把厂子搞好!
“对,我们不让他们兼并,我们全力支持夜厂长把厂子搞好!”
“我们不让他们兼并!”
“我们支持夜厂长!”
……
本来,人们盼望兼并能给秦机厂带来生机,看到路路通领导人那样的言行,大家知道到了路路通绝没有秦机人的好果子,华师傅一喊,操场上一片附和声。
等人们静下来后,夜梦长长叹息一声,沉痛地对大家说,同志们,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可我们厂亏了四五个亿,资不抵债。借钱没人给,贷款贷不到,厂子被困死了,只有让人兼并这条路了!让人兼并了,可以享受三年免税政策,还能解决一部分人的工作,另一部分人还能得到银行的贷款,进行再就业,就是不能再就业的人,还能在劳动就业中心领到生活费,不让人兼并,我们厂连生活费都发不出来,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华师傅说:“不是没有路,而是有路你们看不到?”
“有路,路在哪儿?”夜梦长一喜,余骥驰一惊,几乎同时瞅着华刚贤问。
“我们集资!”华刚贤说。
“对,我们集资,我们不让他们兼并!”场内高吼着。
“我们集资,我们不让他们兼并!”
……
夜梦长说:“大家的想法很好,厂里也曾经这么想过,可是,我们秦机人很穷,这是不可能的。”
华刚贤问:“要厂子转起来,需要多少钱?”
全国机械行业大都亏损,只有筑路机械行情看好,秦机厂老牌产品的技术含量都不是太高,在市场上已经丧失了竞争能力,惟一的希望是筑路机械。在筑路机械市场上,目前只有270拌和机、移动式场地拌和机、摊铺机和自动式震动压路机需求量很大,可移动式场拌、摊铺机、自动式震动压路机,国内目前还没有那家投入生产,成功的经验、失败的教训都没有,没有一千万元,绝对搞不起来。270拌和机的销路虽然很好,而发动机和马达都是进口的,秦机厂欠银行的债太多,有点钱银行就卡,如果没有八千万到一亿元,没法通过银行这一关。秦机厂在册的职工六千八百九十八名,能拿出一万多元来集资的职工,屈指可数。夜梦长的话把华师傅给吓住了,他“喃喃”地说了个“八千万哪”,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看了半天,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他叹了一声,沮丧地摇了摇头。华刚贤一开口,余骥驰很是担心,见他黔驴技穷了,大为高兴,就冲着他喝道:“华刚贤,我们正在工作,请你不要打扰!”
“败家子!”华师傅瞪了余骥驰一眼,钻进人群。
余骥驰冷冷地看着他那略显驼背的背影,足足过了有一分钟,扭头对赵大庆说:“赵总,挑好了吧?”
赵大庆也觉着刚才做得太过份了,他不想再节外生枝,同几个部下商量了几句后说:“好了。”
“夜厂长,那就签字吧!”余骥驰看着夜梦长说。
看着他那种颇具指使气的神态,夜梦长就来气,心说,他妈的,好像你就是主持这个签字仪式的主管上级似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用那种态度说话。他慢慢地拿起笔,心里很不痛快。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是秦机厂的罪人,幻想着上级突然来个电话,让他不要让人兼并,甚至希望华刚贤出来阻止一下也好。夜梦长的目光向四周扫描着,看了半天,没有奇迹出现,他知道,秦机厂将要在山秦大地上消失了,五千多职工将要和没娘的孩子一般,四处乞讨了。他觉着头上压了山一般沉重,心里酸的要掉泪。他想,秦机厂在劫难逃了。手颤抖着,慢慢把手中的笔朝文件上划去。
“慢着,不能签!”夜梦长的笔尖刚刚落到纸上,划出他那夜字的一点一横,一个炸雷一般的吼声,把他震得停住了。他和大家寻声望去,发现是离休干部王诚和华刚贤,他们从人群中走出来,身后跟着很多老工人。
“夜厂长,下岗出去打工、闯事业,年轻人都很好办,可秦机有多一半是四十岁以上的老职工,调调不走,出去打工没人要,就是给人做苦力,人家还嫌我们老,没有力气,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国家发一点生活费,除了水电费、卫生费和房费,连买煤气的钱都没有了,一家人靠喝西北风过活呀,更不要说赡养老人、供子女上学了。他们要靠秦机厂来养活下半辈子,你不能把厂子拱手送人,把我们丢给社会不管呀?”王诚华刚贤一伙老职工大哭着,来到主席台前,跪在夜梦长的面前说,“就是不发一分钱,只要有厂在,大家也有个指望、有个盼头,就是出去给人当牛做马地打工,心里也踏实安稳,你不能让人把厂子兼并了去呀?”
夜梦长惊得手足无措,两手虚拉:“起来,大家快起来!”他见大家执意不起,来到王诚跟前,抓着他的手把他朝起拽,“王师傅,厂子让人兼并,这是职代会同意的,不能改呀?”
老职工齐声说:“你答应不卖厂,我们就起来?”
夜梦长又转向华刚贤说:“华师傅,你快叫大家起来,有话好商量?这事儿是厂常务委决定,经过职代会表决同意,报市委决定批准才定下来的,你们先起来,我可以向市委反映反应。”
“我们了解过了,那天参加职代会的代表不足一半,是你们在会后上门让人投票的,它的真是性值得怀疑。我们问了高书记,他说兼不兼并,可以由全厂职工决定!”
真正到了不让人兼并的时候,夜梦长又犹豫了,心说,我当了几年厂长,费尽了心血,厂子却越来越糟,不让人兼并又有什么回天之术呢?他硬把华刚贤拉起来说:“这是大事,大家起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王诚和华刚贤对望了一眼,说:“好吧,夜厂长答应商量,大家起来吧。”
“夜厂长,不管外债,要厂子转起来,最少需要多少钱?”老职工都起来后,华刚贤问。
“四千万。”
“那好,我们就给厂里四千万!”
“你们,你们从那儿来那么多钱呀?”夜梦长很是吃惊。
“不管钱从那儿来,反正我们有钱,只是有个条件?”
一听说有钱,夜梦长高兴了,立即答应:“只要能救活厂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我要你民主选举厂长和中干?”
想不到大家是这个条件,夜梦长猛然一愣,他看了余骥驰一眼,咬咬牙说:“我同意,可你们得让我知道钱在那儿呀?”
王诚使:“你什么时候开始选举呀?”
“只要你们说出资金的来源,马上开始也行。”
“你不反悔?”
“绝不反悔!”
“走吧。”一看这阵势,米来福一推赵大庆站了起来。
对于华刚贤、王诚他们的要求,余骥驰根本没当回事儿,他坐在主席台上,像看耍猴一样看着他们,脸上挂满了讥笑和嘲讽。就在他幸灾乐祸地看戏之时,想不到一直都被他捏在手心的夜梦长却反水了,突然的变故,使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赵大庆一伙起来走人,他才清醒过来,慌忙站起来叫道:“赵总,你们别走,别走哇!”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不走还等什么?”赵大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是秦机厂的党委书记,我不同意,你们没有这个权力!”余骥驰气坏了,回头吼道,“夜梦长,没向市委汇报,你就擅自终止兼并,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