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团”的战士全都是鄂豫皖出来的老兵，个个身经百战，三过草地而幸存，想不到竟全部惨死在祁连山的山坡上！肖永银不忍卒看，一头扑倒在岩石上，血如冰水，往心脏里灌。他知道，西路军完了。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即使拿破仑大军，亚历山大大军，凯撤大军，汉尼拔大军，在此种境遇下都会完。孤军深入河西走廊，辗转厮杀五个月，两万人的大军完全断绝了弹药供养，没有后方。没有增援。什么都没有。……天呐，全军覆没！一支大军就这么完了么？他心里一阵阵惨叫，半大，站起身，缓缓向山上爬去。
马家军一路追杀上山。第二天晚上，他们退到康龙寺。天蒙蒙亮时，军长叫来肖永银：“你去侦察一下黑河，看看有没有办法渡河。”军长嗓音嘶哑，他不敢看军长那一双充血的眼睛。他深知责任的重大，渡过黑河，也许是西路军残部的最后一线希望了。他带警卫排十几个人，骑马下山，等返回山上时，天已经黑了，徐向前、陈昌浩、程世才、李先念等打着手电筒在山坡上开会，手电筒的光圈在地图上晃动。肖永银趋前一步：“我回来了。”程世才立即站起身：“情况怎样。”
“黑河水很急，石头很多，水很冷，但是不算深，还是可以趟水过去。”在他报告时，徐向前抬起头，很注意地听着。
然而，康龙寺会议没有及时做出向黑河撤退的决定。陈昌浩要“打打再看情况”--没有人能反驳政委的意见。又拼了一天。天黑上到祁连山顶．准都明白大势已去，败局已定……
不远处．枪声还在响，不过，已经到了尾声，稀疏而寂寥，仿佛在为一幕旷古的血剧一场旷古的大毁灭，鸣枪致哀……
白雪皑皑，月光惨淡。皑皑白雪渗淡的月光中勾勒出一幅“西路军将士殉难图”。满山的雪，满山的伤兵，血还在淌，心已死灭。先到者，还有人给包扎包扎，再到后来，血流的就一钱不值，没有纱市，伤兵自己解下腿上的绑带，相互间草草一绑，能不能止住血，那就看各人血液里的血小板是否足够多了……
血水成河，尽染祁连山顶。
最惨的是旗在人亡。一杆杆军旗跑上山了，连旗，营旗，团旗，军旗，飘着千疮百孔的破絮猎猎卷上山，军旗的后面，却惨目地空无一人。掌旗兵跑到军长面前，把旗往雪地上一掼。呜呜放声大哭：
“人没了，要旗干什么？”掌旗兵呜呜地哭着，疯了似地，一把把撕扯着。嘶啦。嘶啦。咔嚓。咔嚓。每一声，都是一下心悸。可是，没有人指责和制止这种军队中当属十恶不赦的毁旗行为，不是悲愤到极点，准忍毁军旗，旗是军魂，旗是军威，掌旗的兵可以不要命也要护旗。然而此时，扔在雪地上的一大堆军旗，却成为耻辱的象征，它见证了失败，见证了百般爱抚过它的士兵们一个营一个团一个军地倒于血泊之中……
二十五团政委踉踉跄跄跑上山，一见军长，双腿扑倒在地，抱住军长的腿放声大哭，泣不成声地嘶声喊叫：
“完了！完了！全部拼光了呀！……”军长沉默。政委沉默。警卫排沉默。雪地上躺卧的伤兵们也沉默。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能够安慰二十五团政委的失兵之痛。到了这种时候，流泪就不是一种怯懦。尽管可以说，血性男儿流血不流泪，但为一个团士兵的阵亡，为一千多条生命而洒的泪，滴滴是血……
李先念两眼里涌满泪水，腮帮子痛苦地痉挛，半天，硬咽道：
“已经失败了，难过有什么用？”肖永银慢慢扶起二十五团政委，扶他坐下。政委两眼死闭，靠着岩石，再也不声不语。
兵败的阴影笼罩着祁连山顶。当人们什么希望都不抱的时候，最可怕的情形就发生了，军心涣散有如瘟疫悄悄蔓延，有人放下枪溜走了，甚至有的团长、军参谋长也不声不响地走掉，李先念苦口婆心地劝阻：“你们不要自己走，要走一起走。你们要走，告诉我们一声，我给你们一些钱，路上买饭吃，去逃条命吧！然而，这种近乎祈求的话语已经无法打动一些冰透的心，有人还是悄悄走了。肖永银忧伤地注视着政委，发现政委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阴郁过，从梨园口到石窝山顶，政委三天像过了三十年，一下苍老了三十岁！西路军最后一次会议在山顶上召开。血红的夕阳洒下一片不祥的腥红，仿佛大自然在作着一次庄严的血祭。肖永银坐在山崖边，默默地注视着夕阳西沉，等待着他身后几步举行的“石窝会议”的最后决定。
夜幕在期待中姗姗来临，石窝会议作出了徐向前。陈昌浩离队回陕北向党中央汇报、西路军残部化整力零分别突围的决定。
徐向前站起身：“先念同志，把你的警卫排长给我吧。”
“好吧，”李先念叫来肖永银，看他一眼，像在做最后的告别：
“那你就跟总指挥和政委去吧。”
“我的马呢。”他问。舍不得跟随他长征过草地的坐骑。
“马交给他们嘛，你们去，我们以后不死嘛，还要见！”说完，李先念又叮嘱一句：“好好保护首长回中央！”肖永银最后给军长、政委敬个礼，最后把脸同他的马贴一贴。
警卫战士从排长手里接过马缰，目送排长跟随着徐向前、陈昌浩、总部参谋陈明义及总部警卫排向山下走去……
马似乎知道这是生离死别，磨蹭着蹄子想随主人而去，“咴咴”几声长嘶，其声凄厉而哀婉，肖永银不敢回头，但泪水已模糊了他的视线……
5、保徐帅除叛徒。黑河遇险
肖永银和陈明义带领总部警卫排趁着夜色护送徐向前、陈昌浩下山。这是次秘密的行动。因为，兵败之后，军心动摇，假如走漏一点风声，或有叛徒告密，总指挥和政委的生命将危如累卵。祁连山所有的出山口、各条交通要道都被严密封锁，陇西大大小小的城镇贴满布告，张榜悬赏：
捉得徐向前，大洋二十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赏之下也必有“犹大”。难免有人想发这笔血腥大财，用徐向前的人头换取荣华富贵……
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徐向前和陈昌浩，隐蔽地穿行在川道里。然而，还是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假如不是徐向前特意要来的三十军警卫排长以机智和果断处理之，共和国诞生后的十大元帅中，将可能少掉一位徐向前元帅。
走至天亮，半路上突然遇到一个大个子的甘肃兵。认出徐向前不难，总指挥常出现在士兵中，加之徐向前两道浓重的八字眉又是一个特殊标记。甘肃兵从路边石头上一下跳起，“嘿嘿”一笑：
“总指挥，走也不带上我呀。”徐向前招招手：“那你就跟上走吧。”走不多远，肖永银就发现这个甘肃兵是个可怕的隐患。甘肃兵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什么共产党。红军，怎么维护穷人？受这么多罪，回不了家，就是你们！……你们这些人，把我们拖成这个样子，我们受了罪，就是你们四川人、鄂豫皖人带来的，造成的！不是你们跑到这里，我门有这么多罪受吗？我要告诉敌人，把你们都搞掉！我去领赏，回家和老婆孩子过快活日子……”甘肃兵用各种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自己的命运，发泄着怒火和仇恨。
这一来，肖永银再不敢让他走了，他给陈明义使了个眼色，两个一边一个人夹着甘肃兵走，渐渐地，他们落在后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你是红军嘛，怎么能说这种话？就说我们失败了，你难过，可以理解，但你骂共产党，骂红军，骂四川兵，骂鄂豫皖兵，就不对，大家不都在流血牺牲？……”云云，云云。他们嘴皮子蘑得起泡，甘肃兵仍拧着个脖梗，满面赤红地喷溅着唾液，大骂不止。肖永银心想：“完了，这个兵怎么教育都不行。照这么下去，放又不敢放。一起走吧，不定哪会儿他会下了毒手，趁睡觉或休息，偷偷结果了总指挥和政委的性命，那样并不难，只消一枪托或一块石头………
临行李先念再三叮咛，要好好保护首长回中央，他不能出任何差错。可是他和陈明义，都不是这个甘肃兵的对手，两人都是小个子，比人高马大的甘肃兵整整矮了一头，身体也单薄得多……
看看到了一个大坑旁，肖永银突然大叫一声：
“老陈呀！蘑菇他！”陈明义明白，一下子拦腰抱住大个子甘肃兵，两人翻滚起来，肖永银迅速拣起一块石头，照着脑袋一顿猛砸。甘肃兵脑浆迸流，哼哼几声，腿一蹬，死了。两人用力一推，把尸体滚进坑里。
（就在他们出走的同时，在梨园口负伤的三十军王牌师一一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带着警卫员从另一条山道下山。走到青海，因叛徒告密，熊厚发惨遭杀害，首级悬干城门。）
……
第三天拂晓，他们到了黑河附近，在一片树林里隐蔽起来。
太阳渐渐移到头顶，林问空地亮堂起来，斑驳的阳光拂着他们的面颊。夜间匆匆赶路，这会儿又饿又乏，一个个歪靠着树干沉沉地熟睡了。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重，踏得地面仿佛都在颤动，满耳灌进马蹄的“得得”声。听声音分明是来了一大队马家骑兵，而且，正朝着他们驰来！果然，不大工夫，离他们的藏身之地相距不足五十米的林边小路上，过来了敌骑兵，一边走，还一边往林中张望……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握枪屏气死盯着他们眼皮下的敌人。肖永银的身边，拴着陈昌浩的栗青马，这是他们中间唯一能跟随主人同行的马。陈昌浩非常喜欢这匹马，临行时牵上了它，总政治委员要带马，淮也不敢劝阻。栗青马离开同伴有点孤独，这时一见这么多同类，突然兴奋起来，用马语和马礼热情洋溢地同敌人的马群打着招呼，“咴--咴--咴”昂首长嘶，又发情似的，拼命用前蹄刨地，铁掌刨得冻土“得得“直响，树干也被它的蛮力拽得摇撼起来，枝上的雪团哗啦啦地往下落。
简直是给敌人通风报信！简直一个叛徒！肖永银急得两眼冒火，牙关咬得咯咯响，恨不得一把捏住马嘴，拧断马脖子，敲碎马脑壳！可是，谁也不敢动一动，一动就会暴露目标。
几十个人的脑袋一下子悬于马的嘶鸣声中，情形乍然险恶。人人手里的枪把摸得出汗，子弹推上膛，机头大张，万一被敌人发现，只有拼了！上帝保佑他们！栗青马的叫声居然没有被敌人听见，马家军的马幸而也不是沉默寡言，一边行进，一边奏着马群的多声部合唱，前呼后应，响成一片，盖住了栗青马自做多情的鸣叫。
马队一队紧接一队，川流不息，浩浩荡荡，青天白日帽徽在阳光下熠熠发亮，灰色的国民党军服连成一条几公里长的灰带子，蜿蜒伸向祁连山顶。马家军开始了大规模的搜山。西路军残余人员分成三个游击支队突围，伤兵们集中在山洞里，李先念对他们讲：“能走一百里路的，就跟我走，其他人留下。”说完，李先念哭了，伤兵们也都哭了，能爬动的，哭着往外爬……这些伤兵，在马家军开始搜山以后，无一幸存，被乱刀砍死。
终于，山林里恢复了寂静。栗青马安详了，若无其事地磨动着嘴咀嚼。大家全都瘫坐在地上，浑身出一身冷汗，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松弛了，长长地吁出口气。肖永银看一眼栗青马，火气腾地冲上头。
“妈了个X，这匹鬼马，差点儿把我们的命都送了！我毙了你！”他跳起两脚，左右开弓，“啪，啪！”狠狠扇了栗青马两耳光。骂完，举起手枪，用枪口顶住马脑袋。
栗青马“咴咴”地叫着，后退着，一双大眼祈求地望着主人，想让主人救它的命。陈昌浩铁青着脸，却不敢上前劝阻，心知他的马犯了罪，够得上上军事怯庭，他别过脸去，等待着发怒的警卫排长给他的马执行死刑。
徐向前知道政委心里难受，上前一步，一把拨开枪口：“不要这样！打死它干啥？它跟我们一同长证过，是我们的伙伴、战友……放了它，让它自己去吧！”总指挥声音里充满了感情，马是无声的战友，忠实和依恋着自己的主人，肖永银一下想起自己心爱的坐骑，心软了，把枪插回腰间。
陈昌浩感激地看徐向前一眼，把马头在怀里抱了一会儿，又拿出一块饼喂喂马。然后，解开缰绳，突然狠狠地在马屁股上踢了一脚。粟青马仰天长啸一声，奋起四蹄，转眼间消失在树林深处……
夜幕降临了，徐向前和陈昌浩坐在远离大家的一棵树底下，小声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徐向前叫道：“肖永银。陈明义，你俩过来一下。”徐向前示意他们坐下。
“我和政委商量了，大家一块走，不好走。越往前走，敌人查的更严了。今天我们就分开。我和政委单独走，你们带着队伍打游击……”徐向前面色很沉重。
肖永银看一眼陈明义，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惊呆了。按说，他们必须服从总指挥和政委，但是，让首长单独行动，万一出了问题，假如他肖永银活着，见了李先念怎么交待？
“总指挥、政委，我们不能离开你们。”他声音哽咽，很难过地恳求着，“我们政委要我好好保护首长回中央，现在连山都还没出去，我不走。”徐向前深深地凝视着这张在黑暗中眼睛格外明亮的圆圆的娃娃脸，把手搁在他瘦削的肩上，劝说着：
“大家分开走，就算碰到危险，总有人可以回到陕北，把西路军的情况面告中央。”停了一下，徐向前又说：
“万一我和政委回不去，我写封信，由你们两个带上。”徐向前掏出日记本，把皮包垫在膝上，拧亮了手电筒，铅笔在纸上刷刷地写了一阵，写完，撕下来，折好，交给他们：
“你们要是先到陕北，把这封信交给党中央，再说说我们的情况。”最后，又把皮包交给他们：
“里面的东西，到带不走的时候，就把它烧了！”肖永银只觉得鼻子一阵一阵地发酸，他强忍住泪水：
“首长保重！只要我们有一口气，一定把这封信交给党中央！”陈昌浩站起身，英武之气不减当年，摆摆手：“井冈山失败怎么样？--继续奋斗嘛！我们西路军失败了，也照样奋斗！”徐向前伸出手，同他们紧紧握握，小声催促道：
“你们该出发了。”
6、“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离开徐向前和陈昌浩后，这支四五十人的“游击支队”就人心涣散了。搜山的马家军包围了他们，不停地在周围喊话，还给送吃的。
“出来交械吧，红军兄弟们，你们钻到山里，没吃没喝，不冻死也得饿死！我们也宽大，也优待俘虏。我们马司令说，绝不伤你们半根汗毛……”敌人的瓦解起了作用：这天晚上，他们发现几个人嘀嘀咕咕样子挺神秘，后来就听一个人躁哄哄地喊了声：“交了算了，当俘虏也比冻死饿死强！”两人一听，知道事情不好，万一他们拖着他俩一起交械怎么办？他们负有着总指挥秘密交待的重要使命，当俘虏还了得？或许杀不了头，但重要的是那封总指挥给中央的亲笔信和那只皮包绝不能落在敌人手中！过了一会儿，两人站起来，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大声说道：
“我们去别处看看地形啊！”他们朝山下跑了一段，在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藏起来，竖起耳朵，倾听上面的动静。上边嘁嘁喳喳地议论了一阵，不久，没声音了，四周静得出奇。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明白此后就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去经历从陇西到陕北漫漫几千里长途的艰辛和风险，去完成为两万多西路军将士面诉中央的特殊使命。
两人都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