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仪情不自禁地吟着焦影的诗,眼神里充满陶醉和迷惘。她觉得自己又进入了那种境界:夕阳笼罩之中,旷野迢远得令人忧伤,她行走在黄昏的旷野上,可不知怎么,却走不出广阔无边的夕辉,走不出自己的黄昏情结,她不明白自己对焦影的爱为何与夕阳紧紧相连。
“这些诗是我写的吗?”焦影说,“我怎么记不得?”
“当然是你写的。那首《一无所有的天空》里面的。”
“往日如梦啊!”感叹之后,他说:“戴仪,你要想报复一个人,用什么办法?”
戴仪的表情立即警觉起来,问道:
“报复……一个人?谁?干吗要报复?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
“我告诉你一个绝妙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跟他谈诗,引诱他去读诗、写诗,给杂志报纸寄诗,整天向他宣扬诗的魅力,诗的神奇,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样,二十年后他白发苍苍,清贫如洗,你报复的愿望就实现了。”
“干吗这么悲观?这也太悲观了。那现在谁在报复我,是你吗?我也在写诗呀!”戴仪说话时,一双柳眉眼挑得高高的,焦影觉得非常可爱。
“你没事。你有姐夫的物质靠山,属新兴的贵族阶层,玩玩诗也无妨。我是说报复那些目前还很穷的人。”
“你可真逗。越是你们这些大诗人,越是调侃诗。人都是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戴仪凑近他,脆脆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我今晚来还真想听你谈诗,谈文学!”她环顾四周,“虽不是我梦幻中的落日蓝天,但这月色,这小河,这亮亮的田塍,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多么美妙的艺术氛围。我想知道你的童年,你的初恋,你写的第一首诗。能跟我说说吗?你的童年是不是在乡下度过的,像你诗中所描绘的那种乡下?”
“不是。我好像从未去过我诗中所描绘的那种乡下,也不知怎么胡编的,别再提了。你就像我诗中的夕阳一样,老是照着我害羞的地方。”
“没有啊……”
“还想问我最喜欢哪一个诗人,对吧?”
“说对了。正是我想问而又不好问的,你显然不爱谈诗,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他略略深思片刻,说:“我曾经非常喜欢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的诗。她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拉丁美洲作家。她的诗最大的特点就是感情强烈,她所阐述的感情都不复杂,但强烈凶猛。1945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给她的评语是,她的感情,使她的名字成了整个拉丁美洲理想的象征。从这一点,你也许可以发现我现在为什么很难被激发。”
“那时候付出的情感太多了?”
“人的感情不是无限的,而是有容量的。”
“这话叫我怪伤心的。你说爱我,但内心又是那样消沉,难道只是力不从心的逢场作戏?”
“不,”他停住脚步,腾出挽着她的手,捧着她的脸。他看到,这一会儿她那映在朦胧月色里的眼睛简直充满了绝望。“你是无与伦比的,在我心如死灰的时候居然撼动了我,我爱你。你对我意义非凡。我永远爱你。”他吻着她的嘴唇。
他们已穿过树林,过了马路,来到那条浅浅的小河的尽头。远离了缤纷而喧嚣的闹市,华润饭店的轮廓隐约可见,沉寂空旷的田野上零星点缀着灯火通明的农家小舍,偶尔传来三两声狗吠。
“你害怕吗,这地方?”焦影问。
“不,正相反,我很喜欢。”
他停住脚步用眼光示意她:“那么我们在这里?……”
“你呀,真够坏的。”
“我本以为自己确实很坏,又精明又贪婪,其实,面对社会,我们这类人还是很纯洁的。前几天在琉璃厂,一个刚出道的小孩就把我骗得稀里糊涂,差点破了财。当时我还真想到打电话问你借钱买他的画。”
他把那天受“虾爷”骗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这点小伎俩我一眼都能识破,居然蒙了你,看来我比你还精明一些。你确实容易……受骗。”戴仪表情古怪地说,“其实,你挺傻的。”
焦影说:“其实,我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傻。”
微风吹动,荒茅猗靡之中蕴涵着某种神秘恐怖的意味,远处灌木丛传来夜鸟的啁啾。马路上两辆相向飞驰的汽车灯光交错在一起,这两位没有遵守交通规则的司机使天地间一下子灿亮如屋。戴仪倏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觉得焦影已经察觉出来了。在黑夜重新笼罩的时候,她一下子扑向焦影的怀中用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颤抖地沉吟道:“你不要甩了我,不要甩了我!”
“我不会的。”焦影同样紧紧地搂着她,越发缱绻温情,“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焦影只是觉得这是戴仪在热恋中的患得患失,焦影竭尽所能想让她感到安慰,除此之外,焦影丝毫也没有想到别的,对最初由英国胚胎学家伊恩·维尔穆特博士发明的克隆技术更是一无所知。他可以想到在大街上见到希特勒或爱因斯坦,可以想到和外星人在一起喝酒聊天抑或谈情说爱,可以想到一夜之间他变成了甲虫就像他看过的那篇卡夫卡的小说,可以想到公交车上的一位女售票员原来是上帝而魔鬼的眼睛就是夜晚的星星,他可以想到世界末日的最后一秒钟的情形,却永远也不会想到他拥有的是一位克隆的贞操--伟大的维尔穆特博士,你想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