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永无止境:大海和天空,天空和大海,今天如同昨天,明天与今天一样,每天如此,永远如此。
他常常连续几个小时靠在船舷上,惊奇地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的母亲,直到眼睛闭上,困得脑袋耷拉下去。这时,他又会看见那张陌生的面孔,以同情的神情望着他,在他的耳旁重复地说道:“你母亲死了!”听到那个声音,他惊醒过来,再重新开始睁着眼睛做梦,注视一成不变的地平线。
旅行持续了二十七天!但最后的几天是最好的日子。天气晴朗,空气清新。他在船上结识了一位善良的伦巴第老人,他是去美洲看自己的儿子——一个住在罗萨里奥城市附近的土地耕种者。他把自己家里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老人,而老人则用一只手拍着他的后颈,时不时在重复道:“勇敢些,孩子,你肯定会找到你健康且高兴的母亲。”老人的陪伴安慰了他,他的预感从不祥变成了快乐。
他坐在船头,挨着抽着烟斗的老人,在美好的星空下,在一群唱着歌的移民者中间,他脑海里成千上百次地想象着自己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时的情景,他来到那里的某一条街道上,找到了那个店铺,朝着堂伯跑过去,问道:“我母亲身体怎样?她在哪里?我们马上去找她!我们马上去!”他们一起跑着,登上楼梯,一扇门打开了……到这里,他的自言自语停止了,他的想像迷失在一种无法表达的脉(mR)脉温情之中,使他情不自禁地偷偷取出戴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圣牌,一面亲吻,一面低声祷告。
在起程那天之后的第二十七天,他们到达了。当轮船在普拉塔宽阔的河抛锚时,正是五月份一个映照着红色朝霞的晴朗日子,在河岸上,就是阿根廷共和国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宽广的城市。那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在马尔科看来,是个好兆头。他喜出望外,心急如焚。他母亲离他只有几英里了!再过几个钟头,他就可以看见她了!他已经身处美洲,一个新的世界,他曾具有一个人来到此地的勇气!整个漫长的旅途,那时他觉得好像都化为乌有了。他似乎是做着梦飞过来的,而在梦醒时分就到了那里。他是这样地快乐,以至于当他在衣兜中翻寻,没有找到已分开藏好的两小份盘缠的其中一份时——他为了更保险起见,把自己的小小的财宝一分为二地藏在衣袋里,以不至于全部丢失——他也是几乎既不惊讶,也不难过。他们偷了他的钱,只给他剩下了几个里拉;但这有什么要紧,现在他已经离他的母亲很近了!他手里提着衣袋,随同许多意大利人,下到一艘小汽船里。小汽船一直把他们送到离岸很近的地方。他走下小汽船,又上了一个名字叫做“安德烈亚?多里亚”的小船,在防波堤上登了岸,然后告别了他的伦巴第老朋友,迈着大步朝城里走去。
来到第一条大街的路口,他叫住一个过路的男人,请求那人告诉他去“罗斯?阿尔泰斯”大街应该怎样走。他叫住的恰恰是一个意大利工人。这人好奇地望了望他,又问他是否识字。马尔科点头称识字,于是那工人指着他刚刚走出的街道,对马尔科说:“那好。你一直朝前走,在所有街道的拐角,你都读一下名字,最后你就会找到你要去的地方了。”马尔科谢了他,然后钻进他前面的一条街道。
这是一条笔直而看不到尽头的街道,但却很狭窄。街道的两旁是诸多类似小别墅的白色低矮房子,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马车和大卡车,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这里那里还悬挂着各种颜色的巨幅旗帜,上面用大字写着轮船开往别的城市出发的时间。每走一段路程,他都转身左顾右盼,他看见另外两条大街闪现在面前,笔直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它们的两旁也是白色的低矮房屋,也是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马路的尽头则是一望无际的美洲大平原,宛如大海上看到的地平线。这座城市在他看来是无边无垠的,他觉得好像得走好多天,好几个星期,而看到的却总是和前面一样的街道,好像整个美洲也都是覆盖着那样的街道似的。
马尔科细心地望着街道的名字,尽是一些读起来很费劲的古怪名称。每走到一条新的街道,他都会感到剧烈的心跳,心里想着可能就是他要找的那条。怀着遇上他母亲的想法,所以他注视着所有的女人。有一次,他看见前面有一位妇女很像他的母亲,他的血直往上涌,于是他追上去,望了望她,原来是个黑人。他走啊,走啊,并且加快了脚步。他走到一个大的十字路口,读名称,然后就像被钉住了一般地停在了人行道上。那就是艺术大街。他转过身,看见了门牌号码一百一十七,而他堂伯店铺的号码是一百七十五。他又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步了;在十七号前他需要停下来,以便喘一口气。他自言自语道:“啊,我的母亲呀!我的母亲呀!我过一会儿就会真的见到你了!”
他继续往前跑,来到一家卖服饰用品的小店铺前面。这就是那个一百七十五号了。他探过头去。看见一位头发灰白、戴着眼镜的妇女。
“孩子,您要什么?”那位用西班牙语问他。
“弗朗切斯科?梅雷利,”马尔科很吃力地发出声音说道,“的店铺不是这儿吗?”
“弗朗切斯科?梅雷利去世了。”妇女用意大利语回答。
男孩子的印象似乎是胸部挨了一击。
“什么时候去世的?”
“唉,有一阵子了,”妇女回答,“死了几个月了。生意做坏了,他逃了。人们说,他去了巴哈布兰卡,离这儿很远。刚到不久就死了。这个店铺是我的。”
马尔科脸色变白。
然后他急忙说:“梅雷利认识我母亲,我母亲曾在梅奎(kuJ)内兹先生家里当用人。只有他才能告诉我母亲在哪里。我来美洲是寻找我母亲的。梅雷利帮我们把信转给她。我需要找到我母亲。”
“可怜的孩子,”妇女回答,“我不知道。但我可以问一下院子里的男孩。他认识为梅雷利进货的年轻人。也许他知道点什么。”
她去了店铺里头,叫了男孩子,男孩子马上就来了。“告诉我一下,”女店主问他,“你记不记得有时候为‘故乡之子’的家里女用人送信的那个梅雷利雇的年轻人?”
“去梅奎内兹先生家,”男孩子回答,“是的,夫人,他有时去。在艺术大街的尽头。”
“啊!夫人,谢谢!”马尔科高声叫道,“请告诉我门牌号……您不知道?请您让他陪我去;朋友,你马上陪我去,我还有些钱。”
他带着极大的热情说了这些话,那男孩子也不等妇女的请求,便回答道:“我们走。”说完第一个快步走了出去。
他们几乎是跑着,一句话也不说,一直来到很长很长的街道尽头,穿过一座小白房子进口处的过道,在一个漂亮的铁栅栏前面停下来,从那里可以看见一个摆满了盆花的小院子。马尔科拉了一下门铃。
出现了一位小姐。
“这里住的是梅奎内兹一家,对吧?”马尔科焦急地问道。
“从前住过,”小姐以西班牙式的意大利语回答说,“现在是我们,泽巴罗斯家住在这里。”
“那么,梅奎内兹他们去了哪里?”马尔科问道,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们去了科尔多瓦。”
“科尔多瓦!”马尔科惊叫道,“科尔多瓦在哪里?他们的用人呢?那个女人,我的母亲!那女用人是我母亲!他们还带走了我的母亲?”
小姐望了他一眼,然后说:“我不知道。也许我父亲会知道,他们离开的时候,我父亲认识他们。请你们等一下。”
她跑了,过了一小会儿,便同她父亲一起回来了,他父亲是一位长着灰白胡子的高个子先生。他定睛注视了一会儿那个热那亚小海员类型的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和鹰钩鼻子的可爱少年,便以蹩脚的意大利语问他:“你母亲是热那亚人吗?”
马尔科回答说是。
“对啦,热那亚女用人跟他们走了,我可以肯定。”
“他们去了哪里?”
“去了科尔多瓦,一个城市。”
马尔科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屈从地说:“那么……我去科尔多瓦。”
“啊,可怜的孩子!”先生感慨地叫道,一面以同情的神情望着他,“可怜的孩子!科尔多瓦,离这里有好几百英里呢。”
马尔科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他的一只手扶在了栅栏上。
“我们看一下,我们看一下,”这位先生被怜悯心所打动,于是打开了门,说道,“你进来一会儿,我们看看能否做点什么。”他坐下,也让马尔科坐了下来,让他讲述了他的情况;先生非常专注地听着孩子讲,又沉思了片刻;然后果断地对他说:“你没有钱了,难道不是吗?”
“我还有……一点儿。”马尔科回答。
这位先生又思考了五分钟,然后他坐在小桌子之前,写了一封信,封好,递给男孩子,并对他说:“你听着,意大利小鬼。你拿着这封信去波卡。这是半个热那亚式的小城镇,离这里有两小时的路程。所有的人都将会为你指路。你去那里,去寻找这位先生,就是信上写的那位,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你带好这封信。他会让你明天出发去罗萨里奥市,他会把你托付给那里的某个人。那人会考虑让你继续行程,直到科尔多瓦,在那里,你将会找到梅奎内兹一家人以及你的母亲。可你要拿着这些。”他把几个里拉放在了孩子的手里。“你去吧,拿出勇气。在这里到处都有老乡,你不会没人管的。再见!”
马尔科对他说:“谢谢。”没再找到其他的话语,他便提着他的衣包走出去了,告别了他的小向导,他满怀忧伤和惊愕,穿过这座喧闹的大城市,开始朝着波卡市慢慢地走去。
从那一刻直到第二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地留在了马尔科的记忆中,就像是一个发烧患者的梦幻一般,弄得他疲惫不堪,惶惶不安,灰心丧气。第二天,在波卡一所房子的一间小破屋里,在码头一个搬运工身边睡过一宿觉之后,又坐在一堆梁木上,像是迷惘(wCng)般地面对几千只来往轮船、大船和小汽艇。最后他坐上了一艘满载水果、开往罗萨里奥市的大帆船的船尾,这艘船由三名被太阳晒得黝(yQu)黑的三名身强力壮的热那亚人驾驶。他们讲话的声音以及他们所讲的可爱的方言,往马尔科的心头注入了一丝安慰。
他们起程了,航行持续了三天四宿,对于这个小旅游者来说,这是一次有不断惊奇的旅程。那三天四夜都行驶在那条妙不可言的巴拉那河流上,与它相比,我们的大波河只不过是一条小溪了,而意大利的长度,乘上四倍也赶不上这条河流的长度。
大船在无边无际的水流中缓慢地逆流而上。它穿行在许多长长的岛屿之中,那里早已成为蟒(mCng)蛇和老虎的藏身之地,长满了橘子树和柳树,宛若水上浮动的树林。船只时而进入狭窄的运河,看起来好像再也出不来了似的;时而又驶进外貌像是平静的大湖的广阔水域;然后,又重新进入岛屿,经过一个群岛纵横交错的水渠,行驶在一大片碧绿的植物中间。四周笼罩(lQngzhDo)着深沉的静谧(mL)。在多处长长的河段上,荒凉又十分宽广的河岸和水域给人造成一种印象,这是一条陌生的河流,行驶在上面的那条可怜的帆船似乎是世界上第一艘来探险的船只。
越是往前行驶,那条可怕的河流就越是让马尔科感到惊慌失措。他想象着,他的母亲是在源头上,而航行似乎要延续几年之久。每天他与船工们一起吃两次饭:一点面包和咸肉;船工们看见他很忧伤,所以从不与他讲话。夜间他睡在甲板上,时不时会突然醒来,惊异地看着月亮清澈(chH)皎(jiCo)洁的光辉将浩瀚无边的河水和远方的河岸照成银白色;这时,他的心里非常痛苦。
“科尔多瓦!”他重复着这个名字,“科尔多瓦!”就如同那些神秘城市中的一个的名字,是他听别人在讲童话时提到的。但后来他又想:“我母亲曾经过这里,她看见过这些岛屿,那些河岸。”于是,他母亲的目光曾经停留过的那些地方,对他就仿佛不再多么奇怪和孤僻了。
夜里,一位船工在唱歌。那声音使他记起在他儿时,他母亲哄他睡觉时唱的歌曲。最后一夜,听到那歌声时,他哽咽地哭起来。船工停下不唱了。然后大声地对他说:
“鼓起勇气,孩子,鼓起勇气!怎么搞的!一个热那亚人因为远离家乡就哭鼻子!热那亚人是怀着自豪感,以胜利者的姿态周游世界的!”
听了那些话,他醒悟过来,他感受到热那亚血液的声音,于是骄傲地抬起头,并用拳头拍击着船舵。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我也要周游全世界,还要旅行许多年,步行走上几百英里,我会一直往前走,直到找着我母亲。既使濒死也要走到,哪怕摔倒在她的脚下!只要我能看见她一次!加油!”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一个玫瑰色的寒冷的清晨,他来到了罗萨里奥,这座建在巴拉那河上游的城市,在那里的水面上,映照着各国上百艘船只挂着旗帜的斜桁(hFng)。
上岸不久,马尔科便手提衣包去找一位阿根廷先生,即他的波卡市保护人为他介绍的那人。进入罗萨里奥,他觉得仿佛进入了一座已经熟悉的城市。市内是那些没有尽头的、笔直的马路,马路的两旁是低矮的白色房屋,马路横穿各个方向,而在屋顶上则是如同庞大的蜘蛛网一样的大束大束的电报线和电话线;耳旁是行人、马匹和车辆发出的巨大的嘈杂声。他的头脑迷迷糊糊的,他几乎觉得又重新进入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要再一次去寻找堂伯了。他转悠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东张西望,总是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同一条街道上。经过多次打听,他找到了他的新保护人的房子。他拉了门铃。探出头来的是一个金发胖男人,很粗暴,有着农场管家的神情;他以外国人的发音毫不客气地问他:
“你找谁?”
马尔科说出了主人的名字。
“主人,”农场管家回答,“昨天晚上,带着他的全家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马尔科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后,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可我……这里没有一个熟人!我就一个人!”他递过名片。
农场管家接过名片,看了看,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一个月,等他回来时,我再交给他。”
“可我,我独身一人!我需要帮助!”马尔科以祈求的声音惊叫道。
“嘿!算了吧,”那个人说,“你们国家的人在罗萨里奥扎根的难道还不够多吗!你去意大利人那里要饭去吧。”
当着马尔科的面,他关上了栅栏门。
马尔科像块石头一样愣在了那里。
后来,他又慢慢地拿起他的衣包,带着一颗痛苦的心灵走了出来,他的头脑乱哄哄的,种种不安突然袭上心头。
怎么办?去哪里?从罗萨里奥到科尔多瓦乘坐火车需要一天的时间。他只有几个里拉了。扣除那天他要花费的那些,就几乎什么也剩不下了。到哪里去找旅途需要的钱呢?他可以干活儿!但怎么干,向谁去要活儿?去乞讨!啊!不,被人拒绝,受人侮辱,丢人现眼,就像刚才那样,不,绝不,再不能了,宁可死掉!
想到这些,又重新看到自己面前消失在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的长长街道,他感到又一次地失去了勇气,他把衣包扔在了人行道上,肩膀靠着墙坐在了衣包上,低下头把脸埋在了双手中,没有哭泣,神态悲伤。
人们在经过时用脚碰到他;车辆让街上充斥了噪音;一些儿童停下来望着他。他就如此这般地待了一段时间。
当他猛地被一个声音惊醒时,他听到那人以意大利语和伦巴第方言混杂的口音对他说:“孩子,你怎么了?”
听到那些话,他抬起脸,然后马上跳起脚,发出一声惊奇的喊叫:“您在这儿!”
这人是伦巴第老人,在旅途中与之结下友情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