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妨。让他们进来吧,我直接跟他们面谈。”
“不行。如果守卫进来通报,就由我出面将他们赶走。那种浪人成百上千,见了一个,便会接二连三蜂拥而至。不如由我来应付他们吧。”
庆喜似乎心有不甘,却也没有强行地再说什么。
终于,门外响起了守卫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禀殿下!门外长州与肥后的……”
没等他话说完,冈部骏河守就拿过名牌站起身来。
“中纳言大人身患风寒,正卧床休息。告诉他们由大目付冈部骏河守暂且代听要事,带他们去玄关旁边的小屋。”
“明白!”
接着,他将名牌递给庆喜,出了门。
这之后的情形便与现在僵持不下的罢工如出一辙了。
一方坚持要见,另一方又绝不松口,就这样久坂一干人等把冈部骏河守围在小屋内,两相对峙直到傍晚,而住所周围也加强了两三重戒备。
双方互相挟制,寸步不让。此时若有人按捺不住拔出刀来,恐怕霎时间便会腥风血雨--说是这么说,但即使这么做了,也只会陷入无计可施的僵局,毕竟为了斩杀冈部一人而赔上四人性命,并不是明智之举。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总的来说,他们也不过是要确认如果一桥庆喜有尊皇攘夷之心,便立刻让将军进京,下定决心废除条约发动战争--而这些与三条和姊小路作为敕使在江户所述是一致的。
对此,冈部答复道,将军即将进京,一桥中纳言作为将军的先遣队,是为天皇与将军的会面做好准备,等待将军一行的到来。
“就算如此,为何不能直接见庆喜?”
“中纳言现在正抱病在床。”
“称病不出面乃是迄今为止腐朽的当政者所惯用的伎俩。庆喜集天下信任于一身,为何竟仿效那些腐朽的当政者?既已通报到枕边,为何仍对真正忧国忧民者之声听而不闻?”
“你们是否真正忧国忧民,中纳言又如何能知道?”
如此这般,直至夜幕降临,天色昏暗,他们方才作罢,收兵回营。对于人类来说,天光转暗是一种来自自然、天生就能感知的威胁。若是在暗处遭到埋伏,只会损兵折将。
“等着瞧!”于是,他们扔下恶狠狠的咒骂扬长而去。
“等着瞧。分明是无心攘夷才会避而不见。记好了,此事我们定会向朝廷禀报,定你一个违敕之罪!”
经过长时间的针锋相对,僵持不下后竟然如此收场,使得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显得愚蠢至极。
而徒劳无功后又不甘忍气吞声,这正是天魔的隐痛。
庆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他从这伙人的高谈阔论和恶声咒骂中探察到了一枚准星。
他们过分地相信自己可以随意支使朝廷。若非如此,也不会说出最终那句:
“--定你一个违敕之罪……”
“辛苦了!不过,也并不算是白白浪费了一天时光。”
晚餐时分,庆喜抚慰终于脱身的冈部骏河守说道。
“如此一来,我们要瞄准的目标也明确了。步枪没有准星怎能开始射击呢。看来,操控三条、姊小路的便是长州。”
萨摩藩的久光有所动作之前,长州藩中宣扬国威的基础是以长井雅乐为中心的一帮支持公武合体的合体论者。但是到了去年7月间形势遽变,到如今,他们已变为激进的倒幕论者,甚至到了能借三条、姊小路之手颁出“违敕”之罪的地步。
也许与其说他们是倒幕论者,不如说是萨摩的竞争者更为准确。
不论萨摩或长州,其动机无非是要将权力归回朝廷手中,继而取代德川氏,掌握实权,扩大本藩势力。
而两藩之争,胜败的关键便在于谁先掌控公卿之中的激进派。看来,目前是长州派占了上风。
“好!今天去学习院。”
久坂在东本愿寺逗留整日后的第二天,即1月13日早晨。
“以这番阵势去学习院?”
“没错。率领骑兵队一起前往,足以让三条、姊小路等人闻风丧胆!否则,不知道他们还会嚣张到何时!”
庆喜换了身裹金披风,下着旅行裤裙,其他的都与之前一样,前后都由套着宽松西装裤的骑兵枪队列阵守卫。队列就这样径直朝着敌人的根据点--学习院进发。
时间将近四刻(十点)。
“三条卿、姊小路卿在否?去国事挂事物专所通报一声,就说一桥庆喜来了。”
当差人见庆喜等人地位尊贵,原市之进与梅泽孙太郎又前呼后拥,忙不迭地跑进御用屋内通报。猝不及防之下,大原重德瞪圆了双眼,率先冲了出来。
“哎呀,一桥中纳言!”
“上回失礼了!此次我特意前来向三条、姊小路两卿表示问候。每日都如此勤勉为国,实在是辛苦了!”
众人倏地向三条与姊小路投去目光。原本两人正在十四五人之中得意地说着什么,一时之间也觉得颇为不自在。三条脸色灰白,而姊小路已满面通红。
(白豆与赤豆……真是名副其实啊!)
庆喜猛然将目光与白豆对视:
“昨日,是你特意差遣久坂等人前往我的住所的吧?不幸我昨日略感风寒,未能与之会面,所以今天早晨身体有所好转,便匆忙前来拜访。”
“呃,昨日并非……”
“他们再三重复你与姊小路卿在江户所说的话,请问这是否是因为圣上已经做好了一切开战准备了呢?”
开战准备……此言一出,三条实美不由得开始发颤。
“今日我并不是因为公务前来,否则很难与你等交谈。进行当面商议的仅限于关白、议奏、传奏,不过为防有所疏漏,今天特地前来希望能与诸位促膝相谈,恭听诸项意见,你等但说无妨。”
话说到此,赤豆忍不住开口道:
“那么,将军何时才能上京?”
“据俄罗斯方面的内报得知,英、法联合舰队正秘密商议进攻大坂湾,为了进行压制,将军大人现正在部署汽船。换言之就是在备战……否则,到时恐怕英法军舰会一举攻破大坂直接进入京城。”
“一举从大坂攻入京城?”
姊小路脸庞本就血色充沛,这一来更是泛起红光,近乎强迫般的请庆喜上座。
庆喜不慌不忙地在上位坐下:
“想必诸卿也心中有数。联合国之中,最为气势汹汹的当属英国,其中原委我们也都心知肚明。萨摩挑起的生麦事件尚未了结,而正筹款重建的公使馆又被长州付之一炬。从他们在中国的一举一动中也不难猜测,即使是担上侵略者之名,他们也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嗯。”
“现在问题已不再局限于是否攘夷,必须要更向前迈一步,毕竟他们已经打算实行武力。”
“言之有理。这倒更加有趣了。”
“没错。至于废除条约等事宜,我方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一旦开战,所有的都将一笔勾销,唯有战局的胜败来定夺一切。”
“这是当然,幕府对此应该是有胜算的吧?”
“这个问题我正想请问诸卿。如果对方刚一登陆攻城,我等随即就缴械投降,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所以,我们只有遵从敕命,将胜负置之度外,誓死一战。不知圣上是否已有此心理准备?”
“那,那么,若是联合舰队进攻,大约会有几艘舰艇呢?”
“仅英国便有八艘战舰,若加上正从中国回航途中的,那么,至少十二三艘吧。若每艘舰艇上五百人登陆,便是六七千人……如果每艘都架设大炮,恐怕在他们上岸前大坂便已变成一片焦土了。”
庆喜说着,抬头环视四周。
“诸卿总在这种有煞风景之地议论国事吗?”
“煞风景?”
“不错。讨论就此打住吧。换下塌塌米,画上隔扇画,端些茶点来如何?毕竟对手是夷人,手法自然不会与先前将京城化为焦土的国内叛贼那套温吞吞的胡作非为相同。我们必须平心静气地,经过深思熟虑来制定一个周密之策才行。”
“唔--”公知再次大声念道。
“那么,一桥殿下,你认为京都也会沦为焦土?”
“既然必有一战,自然应当先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别再说了!”
大原重德蓦地双肩颤动,插了一句。
“战争还没有开始,幕府便惧怕敌手,不战而败。难道征夷大将军便是这样尽忠职守的吗?要全力抵抗啊!让夷人军队入侵京城?这简直荒唐!”
“诚如所言。我作为将军后见职自然会拼尽全力抵抗夷人入侵。我庆喜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任对方的枪林弹雨攻来。只是我等战死之后,又由谁来指挥呢?国事挂的诸君倘若有其他好建议不妨说来听听。”
庆喜面不改色地将了对方一军。
“昔日镰仓时代,元军来袭,却被困于博多湾。然而,今日世道,大坂湾怎能抵挡得了汽船与大炮?倘若夷人杀进大坂湾,那么进攻京都也并非不可能。既然如此,我们事先就必须进行多方探讨,以期能有一个万全的打算。”
大原重德刚想开口,却被姊小路公知打断了。
“我还想再听听中纳言的意见。中纳言方才所言,难道意思是指大坂湾的防备在敌人面前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自然是不可能的!就因为这样,将军才会亲自乘坐汽船在湾内巡检防务。如果可以的话,届时也请三条殿下同乘,实地去考察一下具体情况,意下如何?”
三条实美骤然垂头丧气起来。
白豆成了青豆,而赤豆也稍稍退去了颜色。
“哎,三条卿会晕船,不如让我前去吧。”
姊小路公知摆起架子,
“纵然如此,还是令人心急如焚!嗯,实在是不甚惶恐。若果真如此,征夷大将军便形同虚设了。”
“同感!宫中不也正是有此考虑,才特别设置国事挂的吗?如何?姊小路殿下也可,一同去仔细地视察一回,其后可以仿照武将习惯,分为敌我两方,先在纸面上进行攻防演习……那里人才汇集,或许互相切磋还能找出必胜之策。”
“说得也是!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一旦有好策略还请尽快告诉我们,我们将向将军直接进谏。”
当时,姊小路公知二十五岁,庆喜刚满二十七岁。
庆喜说出此提议,在座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他们本来是热衷于倒幕论,现在讨论来讨论去,争议焦点却忽地跳到了夷人的进攻上,完全没有机会从中跳出来。
若他们将此事如实向天皇上奏,提出这一问题,或许之后的历史将被全部改写。可惜的是,三条实美、姊小路公知都不具备这样的智慧。
三条实美的能力本来就不足以统帅这帮粗莽志士。庆喜向进京来的土佐的山内容堂追问三条的真实意图时,山内容堂坦白道:
“若有背叛倒幕论者,皆杀无赦!”
山内与三条两家是亲戚。
杀身之祸临头,无人不会感到心惊胆战。于是,在志士的死磨烂缠之下,只得伪造敕令,这就是三条的性格。既便日后成为太政大臣,三条的一生依然注定是被他人操控的傀儡。
相比之下姊小路却要显得稍微硬气些。他积极地要求登上汽船,实地勘察近海的防卫。虽然最终他因为此事死在了刺客的手上……这是过了4月之后的事了。
那一日,庆喜向学习院众人点明国难之焦点所在,浇熄了一干人等的狂妄之心,然后悠然返回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