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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外篇(上)

一、五十年前,诗家羣宗嘉、隆七子之学。其学:五古必汉魏,七古及诸体必盛唐。于是以体裁、声调、气象、格力诸法着为定则。作诗者动以数者律之,勿许稍越乎此。又凡使事、用句、用字,亦皆有一成之规,不可以或出入。其所以绳诗者,可谓严矣。惟立说之严,则其途必归于一,其取资之数,皆如有分量以限之,而不得不隘。是何也?以我所制之体,必期合裁于古人;稍不合,则伤于体,而为体有数矣。我启口之调,必期合响于古人;稍不合,则戾于调,而为调有数矣。气象格力无不皆然,则亦俱为有数矣!其使事也,唐以后之事戒勿用,而所使之事有数矣;其用字句也,唐以前未经用之字与句,戒勿用,则所用之字与句亦有数矣。夫其说亦未始非也,然以此有数之则,而欲以限天地景物无尽之藏,并限人耳目心思无穷之取,即优于篇章者,使之连咏三日,其言未有不穷,而不至于重见叠出者寡矣。

夫人之心思,本无涯涘可穷尽、可方体,每患于局而不能摅、扃而不能发;乃故囿之而不使之摅、键之而不使之发,则萎然疲苶,安能见其长乎!故百年之间,守其高曾,不敢改物,熟调肤辞,陈陈相因;而求一轶羣之步,弛跅之材,盖未易遇矣。

于是楚风惩其弊,起而矫之。抹倒体裁、声调、气象、格力诸说,独辟蹊径,而栩栩然自是也。夫必主乎体裁诸说者或失,则固尽抹倒之,而入于琐层、滑稽、隐怪、荆棘之境,以矜其新异,其过殆又甚焉。故楚风倡于一时,究不能入人之深,旋趋而旋弃之者,以其说之益无本也。

近今诗家,知惩七子之习弊,扫其陈熟余派,是矣。然其过:凡声调字句之近乎唐者,一切屏弃而不为,务趋于奥僻,以险怪相尚;目为生新,自负得宋人之髓。几于句似秦碑,字如汉赋。新而近于俚,生而入于涩,真足大败人意。夫厌陈熟者,必趋生新;而厌生新者,则又返趋陈熟。以愚论之:陈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相济,于陈中见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若主于一,而彼此交讥,则二俱有过。然则诗家工拙美恶之定评,不在乎此,亦在其人神而明之而已。

二、陈熟、生新,二者于义为对待。对待之义,自太极生两仪以后,无事无物不然:日月、寒暑、昼夜、以及人事之万有——生死、贵贱、贫富、高卑、上下、长短、远近、新旧、大小、香臭、深浅、明暗,种种两端,不可枚举。大约对待之两端,各有美有恶,非美恶有所偏于一者也。其间惟生死、贵贱、贫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恶死,美香而恶臭,美富贵而恶贫贱。然逢比之尽忠,死何甞不美;江总之白首,生何甞不恶。幽兰得粪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则萎,香反为恶。富贵有时而可恶,贫贱有时而见美,尤易以明。即庄生所云『其成也毁,其毁也成』之义。对待之美恶,果有常主乎!生熟、新旧二义,以凡事物参之:器用以商周为宝,是旧胜新;美人以新知为佳,是新胜旧;肉食以熟为美者也,果食以生为美者也。反是则两恶。推之诗,独不然乎?舒写胸襟,发挥景物,境皆独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叹,寻味不穷,忘其为熟,转益见新,无适而不可也。若五内空如,毫无寄托,以剿袭浮辞为熟,搜寻险怪为生,均为风雅所摈。论文亦有顺、逆二义,并可与此参观发明矣。

三、诗家之规则不一端,而曰体格、曰声调,恒为先务,论诗者所谓总持门也。诗家之能事不一端,而曰苍老、曰波澜,目为到家,评诗者所谓造诣境也。以愚论之:体格、声调与苍老、波澜,何甞非诗家要言妙义!然而此数者,其实皆诗之文也,非诗之质也;所以相诗之皮也,非所以相诗之骨也。试一一论之。

言乎体格:譬之于造器,体是其制,格是其形也。将造是器,得般倕运斤、公输挥削,器成而肖形合制,无毫发遗憾,体格则至美矣;乃按其质,则枯木朽株也,可以为美乎?此必不然者矣。夫枯木朽株之质,般输必且束手,而器亦乌能成。然则欲般输之得展其技,必先具有木兰、文杏之材也;而器之体格,方有所托以见也。

言乎声调:声则宫商叶韵,调则高下得宜,而中乎律吕,铿锵乎听闻也。请以今时俗乐之度曲者譬之。度曲者之声调,先研精于平仄阴阳。其吐昔也,分唇鼻齿腭开闭撮抵诸法,而曼以笙箫,严以鼙鼓,节以头腰截板,所争在渺忽之间。其于声调,可谓至矣。然必须其人之发于喉、吐于口之音以为之质,然后其声绕梁,其调遏云,乃为美也。使其发于喉者哑然,出于口者飒然,高之则如蝉,抑之则如蚓,吞吐如振车之铎,收纳如鸣窌之牛;而按其律吕,则于平仄阴阳唇鼻齿腭开闭撮抵诸法,毫无一爽,曲终而无几微愧色。其声调是也,而声调之所丽焉以为传者,则非也。则徒恃声调以为美,可乎?

以言乎苍老:凡物必由稚而壮,渐至于苍且老,各有其候,非一于苍老也。且苍老必因乎其质,非凡物可以苍老概也。即如植物,必松柏而后可言苍老。松柏之为物,不必尽干霄百尺,即寻丈楹槛间,其鳞鬣夭矫,具有凌云盘石之姿。此苍老所由然也。苟无松柏之劲质,而百卉凡材,彼苍老何所凭借以见乎?必不然矣。又如波澜之义,风与水相遭成文而见者也。大之则江湖,小之则池沼,微风鼓动而为波为澜,此天地间自然之文也。然必水之质,空虚明净,坎止流行,而后波澜生焉,方美观耳。若污莱之潴,溷厕之沟渎,遇风而动,其波澜亦犹是也;但扬其秽,曾是云美乎?然则波澜非能自为美也,有江湖池沼之水以为之地,而后波澜为美也。

由是言之,之数者皆必有质焉以为之先者也。彼诗家之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为规则、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诗之性情、诗之才调、诗之胸怀、诗之见解以为其质。如赋形之有骨焉,而以诸法傅而出之;犹素之受绘,有所受之地,而后可一一增加焉。故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不可谓为文也,有待于质焉,则不得不谓之文也;不可谓为皮之相也,有待于骨焉,则不得不谓之皮相也。吾故告善学诗者,必先从事于『格物』,而以识充其才,则质具而骨立,而以诸家之论优游以文之,则无不得,而免于皮相之讥矣。

四、虞书称『诗言志』。志也者,训诂为『心之所之』,在释氏,所谓『种子』也。志之发端,虽有高卑、大小、远近之不同,然有是志,而以我所云才、识、胆、力四语充之,则其仰观俯察、遇物触景之会,勃然而兴,旁见侧出,才气心思,溢于笔墨之外。志高则其言洁,志大则其辞弘,志远则其旨永。如是者,其诗必传,正不必斤斤争工拙于一字一句之间。乃俗儒欲炫其长以鸣于世,于词组只字,辄攻瑕索疵,指为何出;稍不胜,则又援前人以证。不知读古人书,欲著作以垂后世,贵得古人大意;词组只字稍不合,无害也。必欲求其瑕疵,则古今惟吾夫子可免。孟子七篇,欲加之辞,岂无微有可议者?孟子引诗书,字句恒有错误,岂为子舆氏病乎?诗圣推杜甫,若索其瑕疵而文致之,政自不少,终何损乎杜诗?俗儒于杜,则不敢难;若今人为之,则喧呶不休矣。今偶录杜句,请正之俗儒,然乎否乎?如:『自是秦楼压郑谷。』[俗儒必曰:『秦楼』与『郑谷』不相属,『压郑谷』何出?]『愚公谷口村。』[必曰:愚公,谷也,从无『村』字,押韵杜撰。]『参军旧紫髯。』[必曰:止有髯参军,紫髯另是一人,杜撰牵合。]『河陇降王欵圣朝。』[必曰:『降』则『欵』矣,『欵』则『降』矣,字眼重出,凑句。]『王纲尚旒缀。』[必曰:缀旒倒用,何出?]『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襃妲。』[必曰:褒妲是殷周,与夏无涉。遗却周,错误甚。]『前军苏武节,左将吕虔刀。』[必曰:苏武前军乎?吕虔左将乎?]『第五桥边流恨水,皇陂亭北结愁亭。』[必曰:『恨水』、『愁亭』何出?牵『桥』『陂』,尤杜撰。]『苏武看羊陷贼庭。』[必曰:改『牧』作『看』,又『贼庭』俱错。]『但讶鹿皮翁,忘机对芳草。』[必曰:鹿皮翁『对芳草』事,何出?]『旧谙疎懒叔。』[必曰:懒是嵇康,牵阮家不上。]『囚梁亦固扃。』[『固扃』押韵,何出?]『历下辞姜被,关西得孟邻。』[必曰:姜被、孟邻,岂历下、关西事耶?]『处士祢衡俊。』[必曰:祢衡称『俊』,何出?]『斩木火井穷猿呼。』[必曰:『斩木』一事,『火井』一事,『穷猿呼』一事,硬牵合。]『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必曰:言『片云』、言『天』、言『永夜』、言『月』、言『落日』、言『秋风』,二十字中,重见叠出,无法之甚。]『永负蒿里饯。』[必曰:『蒿里饯』何出?]『不见杏亶丈。』[必曰:函丈耶?可单用丈字耶?抑指称孔子耶?]『侍祠恧先露。』[必曰:『恧先露』不成文,费解。]『泾渭开愁容。』[必曰:泾渭亦有『愁容』耶?]『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必曰:『屈贾垒、曹刘墙』何出?]『管寜纱帽净。』[必曰:改『皂』为『纱』,取叶平仄,杜撰。]『潘生骖阁远。』[必曰:散骑省曰『骖阁』,有出否?]『豺遘哀登楚。』[必曰:王粲七哀诗『豺虎方遘患』,登荆州楼五字何异『蛙翻白出阔』耶?]『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雾重。』[必曰:『楚星』、『蜀月』、『西雾』何出?]『孔子释氏亲抱送。』[必曰:杜撰,俗极。]『倾银注玉惊人眼。』[必曰:银瓶邪?玉盌耶?杜撰,不成文,且俗。]『郭振起通泉。』[必曰:郭元振去『元』字,何据?]『严家聚德星。』[必曰:简严遂州以『聚德星』属严家,则一部千家姓家家可聚德星矣。]『把文惊小陆。』[必曰:小陆何人耶?若指陆云,何出?]『师伯集所使。』[必曰:据注,雨师、风伯也,杜撰极。]『先儒曾抱麟。』[必曰:即泣麟耶?『抱』字何出?]『修文将管辂。』[必曰:『修文』非管辂事。]『莫徭射雁鸣桑弓。』[必曰:『桑弧』曰『桑弓』,有出否?]『悠悠伏枕左书空。』[必曰:『左』字何解?]『只同燕石能星殒。』[必曰:陨石也,称『燕石』何出?]『凉忆岘山颠。』[必曰:岘山之『凉』有出乎?]『名参汉望苑。』[必曰:博望苑去『博』字,何出?]『冯招疾病缠。』[必曰:左思诗『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曰『冯招』可乎?以疾病属冯,尤无谓。]『韦经亚相传。』[必曰:韦玄成称『亚相』,有出否?]『舌存耻作穷途哭。』[必曰:不是一事,牵合。]『投阁为刘歆。』[必曰:刘歆子棻事,借叶韵可乎?]『嫌疑陆贾装。』[必曰:马援薏苡嫌疑,陆贾装有何嫌疑乎?]『谷贵没潜夫。』[必曰:王符以谷贵没乎?]以上偶录杜句,余代俗儒一一为之评驳。其它若此者甚多,亦何累乎杜哉!今有人,其诗能一一无是累,而通体庸俗浅薄,无一善,亦安用有此诗哉?故不观其高者、大者、远者,动摘字句,刻画评驳,将使从事风雅者,惟谨守老生常谈为不刊之律,但求免于过,斯足矣,使人展卷,有何意味乎?而俗儒又恐其说之不足以胜也,于是遁于考订证据之学,骄人以所不知,而矜其博。此乃学究所为耳!千古作者心胸,岂容有此等铢两琐层哉!司马迁作史记,往往改窜六经文句,后世无有非之者,以其所就者大也。然余为此言,非教人杜撰也。如杜此等句,本无可疵。今人惑于盲瞀之说,而以杜之所为无害者,反严以绳人,于是诗亡,而诗才亦且亡矣。余故论而明之。诗之工拙,必不在是,可无惑之。

五、杜句之无害者,俗儒反严以绳人,必且曰:『在杜则可,在他人则不可。』斯言也,固大戾乎诗人之旨者也。夫立德与立言,事异而理同。立德者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乃以诗立言者,则自视与杜截然为二,何为者哉?将以杜为不可学邪?置其媺之可而不能学,因置其瑕之不可而不敢学,仅自居于调停之中道,其志已陋,其才已卑,为风雅中无是无非之乡愿,可哀也!将以杜为不足学邪?则以可者仅许杜而不愿学,而以不可者听之于杜而如不屑学,为风雅中无知无识之冥顽,益可哀已!然则『在杜则可,在他人则不可』之言,舍此两端,无有是处。是其人既不能反而得之于心,而妄以古人为可不可之论,不亦大过乎!

六、『作诗者在抒写性情』。此语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尽夫人能然之者矣。『作诗有性情必有面目』。此不但未尽夫人能然之,并未尽夫人能知之而言之者也。如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篇举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我一读之,甫之面目跃然于前。读其诗一日,一日与之对;读其诗终身,日日与之对也。故可慕可乐而可敬也。举韩愈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骨相棱嶒,俯视一切: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疾恶甚严,爱才若渴:此韩愈之面目也。举苏轼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凌空如天马,游戏如飞仙,风流儒雅,无入不得,好善而乐与,嬉笑怒骂,四时之气皆备:此苏轼之面目也。此外诸大家,虽所就各有差别,而面目无不于诗见之。其中有全见者,有半见者。如陶潜、李白之诗,皆全见面目。王维,五言则面目见,七言则面目不见。此外面目可见不可见,分数多寡,各各不同,然未有全不可见者。读古人诗,以此推之,无不得也。余甞于近代一二闻人,展其诗卷,自始自终,亦未甞不工;乃读之数过,卒未能覩其面目何若,窃不敢谓作者如是也。

七、杜甫之诗独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韩愈、苏轼,其才力能与甫抗衡,鼎立为三。韩诗无一字犹人,如太华削成,不可攀跻。若俗儒论之,摘其杜撰,十且五六,辄摇唇鼓舌矣。苏诗包罗万象,鄙谚小说,无不可用。譬之铜铁铅锡,一经其陶铸,皆成精金。庸夫俗子,安能窥其涯涘?并有未见苏诗一斑,公然肆其讥弹,亦可哀也!韩诗用旧事而间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苏诗常一句中用两事三事者,非骋博也,力大故无所不举。然此皆本于杜。细览杜诗,知非韩苏创为之也。必谓一句止许用一事——如七律一句,上四字与下三字,总现成写此一事,亦非谓不可;若定律如此,是记事册,非自我作诗也。诗而曰『作』,须有我之神明在内,如用兵然。孙吴成法,懦夫守之不变,其能长胜者寡矣;驱市人而战,出奇制胜,未甞不愈于教习之师。故以我之神明役字句,以我所役之字句使事,知此,方许读韩苏之诗。不然,直使古人之事,虽形体眉目悉具,直如刍狗,略无生气,何足取也!

八、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故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厦万间』之愿,苏轼师『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类,皆应声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强造作,而为欺人欺世之语;能欺一人一时,决不能欺天下后世。究之阅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气必苶,安能振其辞乎?故不取诸中心而浮慕著作,必无是理也。

九、古人之诗,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诗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见之古人之居心;其所居之心,即古盛世贤宰相之心也。宰相所有事,经纶宰制,无所不急,而必以乐善、爱才为首务。无毫发媢嫉忌忮之心,方为真宰相。百代之诗人亦然。如高适、岑参之才,远逊于杜;观甫赠寄高岑诸作,极其推崇赞叹。孟郊之才,不及韩愈远甚,而愈推高郊,至『低头拜东野,愿郊为龙身为云,四方上下逐东野』。卢仝、贾岛、张籍等诸人,其人地与才,愈俱十百之,而愈一一为之叹赏推美。史称其『奖借后辈,称荐公卿间,寒暑不避』。欧阳修于诗,极推重梅尧臣、苏舜钦。苏轼于黄庭坚、秦观、张耒等诸人,皆爱之如己,所以好之者无不至。盖自有天地以来,文章之能事,萃于此数人,决无更有胜之而出其上者;及观其乐善爱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此其中怀阔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不然者,自炫一长,自矜一得,而惟恐有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议己,日以攻击诋毁其类为事:此其中怀狭隘,即有著作,如其心术,尚堪垂后乎?昔人惟沈约闻人一善,如万箭攒心,而约之所就,亦何足云!是犹以李林甫、卢杞之居心,而欲博贤宰相之名,使天下后世称之,亦事理所必无者尔。

一〇、诗之亡也,亡于好名。没世无称,君子羞之,好名宜亟亟矣。窃怪夫好名者,非好垂后之名,而好目前之名。目前之名,必先工邀誉之学,得居高而呼者倡誉之,而后从风者羣和之,以为得风气。于是风雅笔墨,不求之古人,专求之今人,以为迎合。其为诗也,连卷累帙,不过等之揖让周旋、羔雁筐篚之具而已矣!及闻其论,则亦盛言三百篇、言汉、言唐、言宋,而进退是非之,居然当代之诗人,而诗亡矣。

一一、诗之亡也,又亡于好利。夫诗之盛也,敦实学以崇虚名;其衰也,媒虚名以网厚实。于是以风雅坛坫为居奇,以交游朋盍为牙市,是非淆而品格滥,诗道杂而多端,而友朋切劘之义,因之而衰矣。昔人言『诗穷而后工』,然则诗岂救穷者乎!斯二者,好名实兼乎利,好利遂至不惜其名。夫『三不朽』,诗亦『立言』之一,奈何以之为垄断名利之区?不但有愧古人,其亦反而问之自有之性情可矣!

一二、诗道之不能长振也,由于古今人之诗评杂而无章、纷而不一。六朝之诗,大约沿袭字句,无特立大家之才。其时评诗而着为文者,如锺嵘、如刘勰,其言不过吞吐抑扬,不能持论。然嵘之言曰:『迩来作者,竞须新事,牵挛补衲,蠹文已甚。』斯言为能中当时、后世好新之弊。勰之言曰:『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斯言为能探得本原。此二语外,两人亦无所能为论也。他如汤惠休『初日芙蓉』、沈约『弹丸脱手』之言,差可引伸,然俱属一斑之见,终非大家体段。其余皆影响附和,沈沦习气,不足道也。

唐宋以来诸评诗者,或概论风气,或指论一人,一篇一语,单辞复句,不可殚数。共间有合有离,有得有失。如皎然曰:『作者须知复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置古集中,视之眩目,何异宋人以燕石为璞。』刘禹锡曰:『工生于才,达生于识,二者相为用而诗道备。』李德裕曰:『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皮日休曰:『才犹天地之气,分为四时,景色各异;人之才变,岂异于是?』以上数则语,足以启蒙砭俗,异于诸家悠悠之论,而合于诗人之旨为得之。其余非戾则腐,如聋如瞶不少。而最厌于听闻、锢蔽学者耳目心思者,则严羽、高棅、刘辰翁及李攀龙诸人是也。羽之言曰:『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意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夫羽言学诗须识,是矣。既有识,则当以汉、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诗,悉陈于前,彼必自能知所决择、知所依归,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道。若云汉、魏、盛唐,则五尺童子,三家村塾师之学诗者,亦熟于听闻、得于授受久矣。此如康庄之路,众所羣趋,即瞽者亦能相随而行,何待有识而方知乎?吾以为若无识,则一一步趋汉、魏、盛唐,而无处不是诗魔;苟有识,即不步趋汉、魏、盛唐,而诗魔悉是智慧,仍不害于汉、魏、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谬戾而意且矛盾也!彼棅与辰翁之言,大率类是;而辰翁益觉惝恍无切实处。诗道之不振,此三人与有过焉。至于明之论诗者,无虑百十家。而李梦阳、何景明之徒,自以为得其正而实偏,得其中而实不及,大约不能远出于前三人之窠臼。而李攀龙益又甚焉。王世贞诗评甚多,虽祖述前人之口吻,而掇拾其皮毛,然间有大合处。如云:『剽窃摹拟,诗之大病,割缀古语,痕迹宛然,斯丑已极。是病也,莫甚于李攀龙。』世贞生平推重服膺攀龙,可谓极至,而此语切中攀龙之隐,昌言不讳。乃知当日之互为推重者,徒以虚声倡和,藉相倚以压倒众人;而此心之明,自不可掩耳。

夫自汤惠休以『初日芙蓉』拟谢诗,后世评诗者,祖其语意,动以某人之诗如某某:或人、或神仙、或事、或动植物,造为工丽之辞,而以某某人之诗一一分而如之。泛而不附,缛而不切,未甞会于心、格于物,徒取以为谈资,与某某之诗何与?明人递习成风,其流愈盛。自以为兼总诸家,而以要言评次之,不亦可哂乎!我故曰:历来之评诗者,杂而无章,纷而不一,诗道之不能常振于古今者,其以是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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