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肖,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龙虎猴鼠除外,余皆为畜牲。连属蛇的也挨不着骂,属畜牲哪怕没长尾巴也会受些骂的株连。骂畜牲也不是随便骂的,骂畜牲伤人。骂猪若属猪的在场,听了心里不快,骂便骂,把猪扯上干什么?畜牲与人的关系密切,打狗欺主,杀人先杀马,抢人先抢牛。陈次包时不时骂一句畜牲。捡得一堆好粪,高兴,骂一句畜牲。碰一堆臭粪,骂一句畜牲。看到一堆畜粪异样,觉得畜牲患瘟病,心生悲怜。骂一句畜牲,所谓言多必失,若旁边有一个人,听了“畜牲”一句痛骂,便会作出反应。人是能讲话有想法的动物,有思想有脸,有思想有脸还容易冲动,一冲动就由口舌到四肢发出攻击。骂莫非就十分了不得,一张口,声音大点,在空气中产生些冲击波,并不伤人,人偏觉是受了伤害,觉得被骂,被骂并不流血长包,偏要愤怒,要争执。这不是争房尾争地,是争气,把气争足,装在肚子里:人争一门气,沸争一炉香。
畜牲听不俺人话,骂便骂,打使打,阉便阉,阉了也不当太监畜胜不争气,只争草料,争瞟,若是发情期也争交媾,同人争风吃醋无异。
畜牲的要求很实在,它们的牛命形式很物质化。畜牲都是些物质主义者。它们对将来不抱什么幻想。它们多半是靠鼻子打探世界,再好的鼻子获得的信息也非常有限。因为它们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它们落后,不文明。
比起来,人当然很高级,髙级了还要比高。比智高,比等级,比大小,比贵贱尊卑。
三川半四面是山,像一道篱笆,中央这块盆地平平展展,叫三川半人生出舒适感。他们认为这是大地的中央,是杗天厚土最富庶的地方。人总是以他们最熟悉的事物来判断世界的。穿起来暖和才叫棉袄,吞进去有劲才叫酒,睡一夜能生崽的才叫女人。挨打挨骂还与你无仇无怨相伴死了把肉拿给你吃的才叫畜牲。
三川半来人的先祖叫陈川王,一位聪慧的男子。他常常从玉砌金雕的宫殿里出来,告诉人们过日子的办法和一些技艺,人们跟他学会了次作和养畜,人们不再茹毛饮血,免除了狩猎的凶险。陈川王有金玉的质地,他不愿他的臣民是铜铁石木,他将金玉的品质分给大家,他将技艺分给大家,让人们养畜和制作工具,让入打自己去识别良种。他让人人有真本领,这样人人都没存非分的妄念。
后来的三川半人说起陈川王便说他是个好王。但三川半没有发现陈川王宫殿的遗址,它也许被深埋在地下,它或者已化为泥土。
三川半的寨落都叫做市,那些瓦木结构的寨落,也真有些街市风韵。那些寨落叫猪市、牛市、羊市、狗市、鸡市……市不是市,只是地名。为什么把市和畜牲联袂成地名?命名总有些随意和混乱。满世界弥漫了畜牲的气息。畜牲的气息总是同人的气息混在一起。畜牲是人畜养的动物,沾点人气是难免的。自从陈川王以来,那些畜物便通人性。以前以后的野兽小通人性,它们攻击人或者被人捕捉。在陈川王以前的时期,人开始叉木架屋和生火,野兽便远离火光遁入森林,人把森林变成土地,在土地匕建立村庄。野兽们觉得人越来越怪异,离人越来越远。三川半人对兽类的征服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们猎杀野兽,捕捉野兽畜养成家畜。野兽变畜牲,一半是人对它们驯化,一半是它们心甘情愿。它们把长毛变短,尾巴变细,把威猛变成畜力,把吼叫变成哼哼。它们成为野兽的异类,也成为人的异类,它们成为最弱的生灵,它们被圈养,但不被保护。人类立法是保护人的,也有野兽受人类法律保护的,关于畜牲,没有法律,只有若干禁令:禁止养狗等等。
人把某一类动物养久了,就有权役使和贱它骂它,畜牲为什么是畜牲?因为被畜养被使用遭贱挨骂。
那些畜牲,有头有尾的动物。有头,它们才可以行走和觅食,有尾,它们才可以拉屎撒尿和交配。那些畜牲从栏圏里出来,就要很像畜牲地表现,让人觉得它们是畜牲。认畜牲,认它的牙口和蹄子。
人可以变畜牲,畜牲也可以变人。这是佛家的因果报应说。现代遗传科学,将人的基因移植给畜牲,也能够把畜牲的器官移植给人。这样,人畜就免不了有某些变化。人类进化了很久,又要想着法子倒回去做畜牲。
陈次包弹动着修长的手指,那曾是赌局中的利器,现在它们只是捡粪的工具。世界上的事物就是这样变化着。衣服要旧,鞋子要破,爹娘给你的东西也会轾弯炮。裙会筚变化。尾巴没了就是人,狡出尾巴就运牲,被关久了养久了没有人的羞耻感了变畜牲。畜牲为人出力给崽喂奶的时候就变成了人。
陈次包不赌,变成了良民。良民陈次包捡粪。陈次包对这活路很满意。一个人成天有东西可捡,哪怕是粪,这也是件好差事。这胜界上的好差事有人争有人抢,捡粪这样的好差事没人争抢。州官县官让别人去当,陈次包当粪官。陈次包对人说,凡当官都不容易,大小是个官,一天不捡粪一天就得丢官。
陈次包不会丢官,因为畜牲们总会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