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常到斜街上来。
斜街是馆子街。极窄,浅浅的,一眼就能望到头。
穿过斜街,就是杏花巷、好汉巷、神仙巷。还有快活岭,还有菜市、柴禾市、牲口市,还有戏园子。
斜街是坡街。青石块铺街,只人走,过不得车马。街边都是矮房,挂两溜儿红彤彤的酒幌儿,高高矮矮。日头里,红红艳艳,满街飘香。
常有些闲人,到这小街上买醉。小酒馆儿打二两酒,一小盘高丽咸菜,一块红豆腐乳,或带一小纸包花生豆。也不炒菜,干了,晃晃荡荡出了酒馆儿,街上遛。
一天到晚都有人。
有火车的叫声,漫过镇子多树的屋坡,传到这斜街上来。夕阳的时候,也有教堂钟声的余音,斜街上也听得到。满街的慈悲之音,很多的罪恶呵,在钟磬之声中洗涤着,净浴着,寻求着上帝的宽恕。
旅行家是常客,和斜街不少的酒馆掌柜,都熟了。逛了柴禾市、菜市、小巷、胡同,累了疲了,一个人,就到了这小街上。
走走瞅瞅,寻一小馆儿。高高挑着四个幌儿,或俩幌儿的,就撩起衣襟的下摆,抬腿迈进门去。
小酒馆儿里总是有人,却不多。便选一干净临窗的座位坐了,一边品酒食面,一边瞅着街上行人,窗外的景致。
卖菜的,卖牲口的,跑小买卖的,赶车老板……办完了事,见天晌歪,就到这小街来。喝二两酒,吃一碗汤面,再趁天大明着,斜日里,催着牲口往家赶。
旅行家常来的这家酒馆儿,叫“东来顺”。“东来顺”的老板,跑堂的,以及老板娘,都和他熟了。
人少的时候,老板也过来坐会儿,叫老板娘沏壶好茶。陪旅行家喝两盏。笑着说:
“这茶,比不得人头红楼,那才叫喝茶。我去过一回,那个排场,咂咂……”
都喝一口。旅行家赞一声:“好香的茉莉花!”
老板娘端上一大海碗排骨炖粉条,老板说:“我这菜,你尽管吃,地道的老汤。”说着叹口气:“唉,好好的一条街,竟吃不得了!”
“如何吃不得了?”
“肉骨头(排骨)呵,鱼汤、豆腐汤呵,唉,总之,凡是炖的,带汤水的,都吃不得了!”老板自个哀哀地摇摇头。
为啥?为甚?旅行家感奇怪。
“放大烟了!或拿大烟葫芦,烟脑袋壳煮的。香呵!吃了,还想吃,上瘾了。吃摇头丸,慢慢就抽上大烟了,头老是摇着,做下病了。抽上那玩意儿,这辈子就算完了!要了钱,人就不要了,光剩个会说话的壳,不是人啦!”
来了新客,老板便忙着招乎去了。
老板,兼采买,有时兼跑堂的。自家的小店,自己的营生,忙的是生意,和气生财。每一个铜板,都是自家咸汗里泡出的,捏着硬实。
门“咣当”一开,一股冷风灌进来,进来个汉子。
是烟客,佝偻着背,捂一顶狗皮帽子,腰里扎着根草绳,皴黑的手拎着三只山兔子,一对长尾巴野鸡,进屋就瓮声瓮气地问:
“要不要“山跳子?”
跑堂的过来,喊:“老板,送山货的!”
“拿厨房里来吧。”
出屋的时候,烟客的手就空了。
透过窗子,见烟客沿着小街,朝杏花巷那边走去。
斜街短哎,眨眼就走出去了。
到了晚上,沿街大大小小的幌儿,都摘了。屋檐上取下来,拿进屋里,一门门都闭了。
人走尽,斜街便静了,街上空寂无人。巷子上有月,一街雪地的树影屋影。许是有条狗跑过,也或是只打山上窜下的狍子,也许是只猫。
屋顶上有风。
短短斜街上的人哎,都是匆匆的过客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