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残月、墨云。
庞大的野猪群,终于消失了,只剩下满谷不尽的风声。青年老客觉得整个都虚脱了,四肢酸软。想动,动不了,闭着眼,只感觉身体不住地抖颤。小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知道是到过境的时候了。
青年老客用手撑住一棵树,踉跄了一下,终于缓慢地站起来。一晃,树上跌落下一阵雪粉。身子僵冻得站不大住,腿脚好像没了知觉,木头一般。忙哭腔地对二毛子说:“我的脚--”
月亮在黑云里疲惫地穿行着。
俩人一前一后,在野野的雪地里一下下朝前爬,身后拱出一溜的雪沟。
人在深雪里,一下一下地蠕动,两个肥大的肉虫子般。
二毛子在后,手里拖着一段树枝。爬一步,便转回身,把身后爬出的雪沟弄平,再拿树枝抚去雪面的迹痕。经风一刮,就看不大清了。
走熟了的,二毛子常打这偷越国境,去双城子,去崴子,去阿林山。
再爬,再扫,渐渐就到了国境那头。是外国的地场了!二毛子打怀里摸出个烟包儿,里面鼓鼓地一袋子黄烟末。爬几步,就捏一下烟,投进爬出的雪窝子里。
扒皮老客最怕的,是老毛子兵牵着的狼狗。虽是被绳牵着,仍是目露凶光,张牙舞爪,忽而扑东,忽而扑西。一嗅出生人味,便鼻子贴着地,四下乱闻。一撒开,顺着就追,毛子兵便随后追过去。便一二里,也追得上。狼狗跳跃起扑上,将人扑倒,往死里一阵疯咬。血淋淋地,半死状,再半拖着叼给追上来的毛子兵。也有的只张着血嘴,对着人脸“呜呜”吼,等毛子的巡逻兵追上来。
被毛子巡逻兵抓着的扒皮老客,是最惨的。皮鞋一顿乱踢,值钱的东西一搜而光,人投进监狱,然后押上火车,日复一日地拉着,流放到冰窟般的西伯利亚。任其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自生自灭,自消自亡了。家呀,父母兄弟,老婆孩子,这辈子就再难见了。有的在火车上,被一脚踹下去,再补一枪,暴尸在荒野里。扒皮老客,一见到牵着狼狗的毛子兵,就惊恐得有些抖。
二毛子带的烟末子,是专门对付这种狼狗的。狗鼻子正嗅着,蓦地被烟辣辣地一呛,任你什么犬的鼻子,也熏得“唔唔”乱叫。
风骤然狂猛起来,掀得雪粉飞扬。云彩褪尽,月亮在天上挂着个又大又圆的彩晕风圈,看来,这几天,风怕是要不止。
雪地很亮,只剩空空的一条国境线。
到处是黑夜,到处是疯卷着的“大烟炮”,和茫茫不见尽头的雪原。老客雪耗子般,拱动着。爬进了树林子,没有遇到潜伏哨,就算是要脱离险境了。
青年老客和二毛子,连滚带爬地跌进了一个崖坑里。四周全是高大的树林,风涛滚滚。
俩人都死躺着,不动,只闭着眼,仰在雪窝子里,不住地喘。半埋在雪里,整个的两个雪球了。
喘息一阵,便寒得有些抗不住。牙齿叩打得利害,就挣扎起来,四周寻些枯枝茅草,跌撞着弄到崖下的雪坑里。
雪地清冷静寂,凛光闪烁,林中树木依稀可辨。头顶树隙间,是冷冽深蓝的天空,星也寒栗。
扒开雪,哆哆嗦嗦地堆起柴禾,划了好几根火,就在偌大的暗夜里,烧起一小堆火来。
无尽的森林旷野,雪崖底,也常有猎人在烤火,烧食。
青年老客浑身哆嗦,一阵紧似一阵。脚早冻得麻麻木木不听使唤,找不到知觉了。
火燃起来,“噼噼啪啪”响。忙把坑里的雪,推到外面堆住,挡住火光,不叫人打老远望见。
一边朝火里不住地添柴,一边急急忙忙解着裹腿。冰梆梆硬,早冻一块了。好在系的是活扣,终于拽开,一圈圈朝下解,冰雪僵冻的布板样。
终于将裹腿解下,敲打着鞋,把脚使劲地朝外抽。青年老客把已经冻木的脚,打鞋窠里拔出来,迫不及待地朝火里伸。二毛子一声吼:“不要脚了!”
青年老客忙把脚缩回,惊诧地望着二毛子那张发怒的脸。
二毛子低下头,把腿插进雪里,凑着火光,两只手拢着地上的雪,一捧捧使劲往脚上搓。搓出的泥溜子,乌黑地滴落到雪里。再搓,再揉,脚面、脚指头、脚底、脚后跟、脚脖子,来来回回搓个不停。
青年老客恍然大悟,忙也学着二毛子的样,捧着地上的雪往脚上搓。
火光映着两个人,恍恍惚惚,鬼怪的模样。
也停下来,再朝火里添几块木头。火一恍惚,接着再旺起来。再不停地搓,乌黑的泥水,顺着手指缝,稀稀地流,滴滴哒哒朝下落。脚下的雪,泥浆样了。
四面山林里,有些野兽躜动的声音,一些绿光的眼晴,幽幽地在不远处游动。
不知不觉间,青年老客就有眼泪,长长地流下来。
才二十刚出头哎,千里万里地背井离乡,又做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扒皮老客。在这连天地都冻透了的荒山雪岭,这异国他乡的野林子里,爹哎娘哎,还有巷子里的杏花哎。泪雨一样朴簌簌地下来了。
渐渐有了一丝被揉搓的知觉。仍不住地搓,猛一阵热、酸痒,忽然一阵猫咬般的疼痛。咬紧牙,知道这脚总算拾回来了。只低着头,猛抓着雪,反反复复加紧地搓。
暖了脚,把鞋里的乌拉草掏出来,和鞋一块烘烤上。再隔着衣,烘烤着前胸后背,不时地扭转着身子。熊熊的火,柴不断地投进去,就越烧越旺。烘着人的手脸,渐渐就有了一些暖洋洋的感觉,不觉有一丝困意袭上心头,迷迷糊糊便合上了眼。“睁开!”二毛子一声低喝。
突然就警醒,青年老客狠狠咬了下舌头。
这严寒的夜,睡着了,就等于是死哎!
四周的夜暗沉沉的压迫着,遍山的雪凝着寒气,只一堆崖底的火,拢着一点人的温暖。
二毛子打怀里摸出一瓶酒,拔开木塞,“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舌头舔了舔嘴唇,顺手摸了把下巴,把酒瓶子递给了昏昏欲睡的青年老客。青年老客接过来,也学着二毛子的样,一仰脖,“咕嘟”进一大口,猛觉胸腔一阵火烧,连眼泪都涌出来了。
青年老客头回喝酒,是在这冰封雪国的山深之夜。以后他常常回想起这个夜晚,和喝这第一口酒的感觉。
这种感觉深入骨髓。他理解了酒,理解了大碗喝酒的关东山人。就再一仰脖,“咕嘟”、“咕嘟”倒进了两大口,顿时觉得有一团火,顺着嗓子,一直烧到了心底。心里的寒冷,却是减了几分。
二毛子早打腰里解下只包袱,一层层掀开,拿出煎饼。火光里金黄着,还软乎,有肉香的温暖。就着坑外干净的雪,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吞咽疯吃起来,饿狼样哎。
一大摞煎饼下了肚,觉得心底壮了许多,浑身凭添了几分豪气。
拿脚踹灭了火,只剩些炭火冒着黑烟。
雪厚厚地埋了,一阵“滋滋拉拉”响。二毛子跺了跺脚,说:
“天快亮了,走!过了这座山,就是你嫂子家了,她叫柳芭。”
柳芭,是二毛子的相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