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老的柞树枯叶,满山齐齐地一掉,稚嫩的新叶儿,便迅速澎涨。一山山,绿透了!
杏花开始掉落了,梨花一树树正开得雪白。达子香涂染着山崖,却一地厚厚的落红了。
“小鹿林”长起来了,开出一支支挑满小灯笼的白花。小雨一沐,盈鼻的香。放在坡上的羊,散放的老牛吃了,也药得蹬伸着腿,软在那里,吐一堆白不白绿不绿的沫子。
黄荷刚刚开花,野芍药亭亭着,骨朵还小。
一早一晚,挂很重的露水了。走在山里的烟客,腿总是要湿着半截。看看树上巴掌大的柞树叶子,包得下粽子了。就知道,快到端午节了。
一夜“哗哗”的声音,大雨倾盆地泼。
望累了眼,一天大晴,竟再无一丝的云。深深地吸口气,再吸一口,竟有些贪婪。雨后的空气,融着鲜草的味儿,奶乳的味儿,还有若隐若无的花香。
镇子里,大街小巷,到处残留着暴雨的痕迹。水沟里“哗哗”地疾流着,沟冲得很深。路旁的蒿草东倒西歪,翻披着白叶。
圆叶儿的艾蒿寻不见,白杆白叶的蒿子,到五月节采了,也可当艾蒿用。烘蚊子,煮水洗疙瘩,熏疮活血,避邪,一样的哩。
街路上,到处是滩滩的淤泥,来不及冲走堆积的草棍、石头沙子。一些孩子挽着裤脚,在沟水里趟着玩,顺手拾捡着被水冲刷出的废旧铜铁之物。
日头才高过福寿老榆树顶,投在人脸上、背上,便烙烤般地烫起来。人走在无遮无拦的大街上,抹一把把的汗了。
春脖子抻得再长,也抻不到夏里头去。老刘头掐着手指头计算,立夏有一个月,该到芒种了。
老榆树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榆树钱,厚厚的压着,一大枝子,垂坠得低低地弯。蹦个高儿,或踩块石头能够着的地方,早被孩子们折了去,乱抢着吃,全不去管大人的喝呼。有孩子拖了杆子,杆头上死绑个木杈,树底下举上去,叉住榆钱厚的细枝,只一绞便断下一枝子来。听着有呼喊过来,便拖着杆子、树枝跑。
说也怪,折榆树钱枝儿的孩子,全吃得香甜,没一个破鼻子淌血,发疯弄景的。
二溜子却不敢吃,馋忍着。见人吃得眉开眼笑,自己的涎水都淌出来。瞅瞅,终于忍住。有时候见远来的孩子拿着枝儿,便猴急地问,打哪折得?听说是镇外杖子边的,路旁老树的,忙抢过去,劈下一小枝儿,一脸贪厌地嚼。
吃像有些下作,满嘴的绿浆直淌。
毕竟是快端午节了。白日被抻长,日头斜在西天,就是不朝西北的山后落。夜被一点点掐短,算算,只剩下小小的一块。
大日头地,小板凳、石头块,福寿老榆树底一堆了。
人聚拢到树底了。憋了一冬,小铺里火炉虽暖,却显得狭窄。毕竟是大树底天地宽敞,解开怀,东西南北风一阵阵吹,拂面掠衣,脖子里,胳膊,凉凉爽爽,舒服死哎!铺块破席,袒胸露臂地睡一觉,或靠着树打一会磕睡,神仙的日子!
人老了,睡熟的时候,就有涎水淌出来。
小猫奶奶挎着个篮儿,老远打北边走过来。两三只猫,身前身后地蹿着。
二溜子闲不往,跳起来,叫住小猫奶奶。扯过筐看了,平展展一篮子柞树叶,小鸟嘴丫角般黄嫩的绿,溢着满筐儿鲜鲜的清香。
还有一小捆韭菜般的马莲叶儿。马莲叶晒了,再锅里头煮,柞树叶儿包的小黄米粽子,就用这马莲叶捆。再沸水里煮出,才能吃出这山香草香、水香花香。大柞树叶子,到端午前后,涨过巴掌,鲜着一片片摘下来,滚水里一过,两三片叠着,几勺小黄米,一层层包,再马莲叶儿一道道捆,正正扁扁包成长方型。若大黄米面儿团着豆沙馅儿,只一张阔柞树叶包便行了,再抹些豆油,扁扁地蒸,粘耗子哎!
这种粽子,远近闻名,是旗镇一绝。
二溜子扯出几张,小蒲扇大了!
小猫奶奶嚷起来:“我采了包粽子的,放下!”
“‘真小店’,几片破柞树叶子,都啥不得!”
“你不“小店”,自个去采!小兔崽子,作践老太太,说不定哪天摔个跟头,把嘴给你磕歪歪了!”
小猫奶奶嘴骂着,二溜子还想油嘴滑舌地说些啥,见老太太脚边的大狸猫,已炸开胡须,凶起眼,似马上就要扑过来,像对着只大耗子状,便马上住了嘴,缩到树底下去了。
小猫奶奶挎着粽子叶,带着她的猫往南去了。
南边不远,往下一拐,就是热热闹闹的大集了。一冬少见的女疯子,正打大集那边走过来,舞着件破衣裳,一路扭着,哼着唱着。
一个要饭的,拄着根棍子,正打一家门市里出来。走几步,拐进了朱家铺子。前脚刚迈进去,接着就被伙计小南方推出来,“咣当”关上了门。
要饭的一阵踉跄,忙拿棍子支撑住身子,又转过身,朝前一家的铺子走去。
树底下有人骂:“小南蛮子真不是个东西!”
老榆树岔开裤裆街,分出两条大街。左右各一条,叫东、西街。南来的北往的,东去的西过的,暖了的日子,行人便多。
端午节一近,货郎也多起来。挑一副担子,手里摇着个拔郎鼓,一边摇响着,一边喊:
“钟馗、五毒,雄黄酒、七彩线!”
大树底下,一天来回过好些个货郎。一样的挑子,一样的喊法。
小南方打朱家铺子里出来,喊住一个货郎。
货郎放下担子,小南方瞅瞅,要了一个绣花荷包。花花绿绿,闪着金线,托在手里,便嗅着一股熏人的香气。小南方揣进怀,知道里面装得是香草。又叫货郎打开花线,赤橙黄绿青蓝紫,各买了一缕。
旗镇的端午节,小孩子、小女子要在脖颈、手脖、脚脖子上,系七彩的花线。端午节后的头场雨,再剪断下来,冒着小雨放进水沟里。老人说,花线顺着水走,流到河里。河流入江,江汇进海。流到海里,就能变成龙了。
货郎又拿出了一付五毒画,打开,五只蝎子、蛇、壁虎、蛤蟆、蜈蚣,活灵活现。
小南方摇了摇头,说:“有钟馗图吗?”
“有、有!”货郎忙抽出一付。小南方要了,朝大树底望了一眼,转身进了屋。
二溜子瞅着说:“是头喂不亲的狼哎!小南蛮子,心花达着哩!”
有人接嘴说:“二溜子,你嘴下积点德,人家‘小南方’可没惹着你!”
二溜子仍朝那瞅:
“我可不瞎说。你们不懂,这种人,我一眼就瞅得出来。这小子不是东西,我要是朱掌柜的,早就赶他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