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一觉醒来,见日头已经偏西。荫凉早挪去了东边,把他闪到日头地了。
日头的火气,已褪了些。人已走尽,各忙各的事去了。树底只空空地婆娑着树荫,有微微风。一片凌乱的石头、砖块,几处凸起的粗树根,已被屁股们磨得铮亮光滑。
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想起自家的园子,就独一个人,沿着空荡荡的大道,远远去了。
街西边,有许多的窄巷,一条条的,极深。纵横的血管样,日日里流着人。老刘头拐进了一条这样的西巷子里。
过了北大井,老远就看见,道边躺着一个人。老刘头乐了,睡大日头地,歇着也不找个荫凉地场。唉,这人。到近前,竟不对了,见个人在地上蜷曲着,腿直抽搐,不住地挣扎,满嘴的白沫子。
“烟客!”
烟客张着嘴,说不出话,只捂着胸口,满脸痛苦的神色。
忙叫了人,连背带抬,几里地的山道,把烟客弄回了山窝棚。瞅着不行,老刘头又紧忙下山,去找小猫奶奶。
一来一去,把小猫奶奶找上山来,就已经上黑影了。
烟客平躺在小土炕上,扒了布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小猫奶奶叹口气,一条七尺多高的汉子,竟折腾成了这样,哪是人过的日子唉!
窝棚里的三只大猫,早逮了七、八个耗子了。山耗子胆大包天,大白天就地下炕上的跑。墙角的木箱子,早嗑出一堆白碴儿,留着细密的牙印儿。猫可欢实了,东抓西捕,嚼“嘎吱嘎吱”响。
烟客躺着,脸彤红,烧得烤人。张着嘴喘,满眼的痛苦,手不停地抓挠着心口。
小猫奶奶拿指头,不住地敲打着烟客的肩头、前胸。随着手指头一敲一起,肉皮就弹鼓起一个肉包儿来,再慢慢地消下去。
“多大的火哎!看这‘猴疮’鼓的,快上山了!”小猫奶奶叨叨着,打怀里摸出个蓝布包,里三层外三层掀开,露出了两根雪亮的三棱针。
就取出一根,含在嘴里,把剩下的一根,再一层层包上,揣进怀。腾出手来,取下嘴角衔着的针,捏住。手指头先在左肩头一敲,立刻就有个包儿,鼓鼓地弹起来。左手揪住,吐着寒光的三棱针尖,朝肉皮上一点,立刻一股紫血鼓涨出来。
小猫奶奶把针再拿嘴角咬住,腾出两手,揪住肉皮,一顿死挤,血淌得都黑紫了。
针眼被鼓住。再取下针,连扎几下,紫黑的血一下子又涌出来。烟客的脸色已见些好转,瞧得出,心里是舒坦了些。
小猫奶奶再挤两下,取出团棉花,蘸蘸,白棉花顿时像开出一朵惨红的小花。
打脖颈、肩头,挨排扎下去,牵着一溜紫点子,慢慢就到了胸前。小猫奶奶缓缓手,抹了把头上的汗,再换到右肩,打脖颈扎起。一顿针刺,手挤,在胸前接上。又揪住人中、下巴,七八针,随手揪了几下,喘着气对老刘头说:
“你也学学,说不定啥时候我病了,就得你扎。这猴疮打一面赶下来,一条线地扎上肩,就把猴子赶上了山。待耳台子一敲鼓出来,猴子上山,就没救了。扎猴疮,要两头截,在胸前截死。再打上面断了脉路,就扎死了。男左女右。若是女的,就先扎右肩。”
烟客眼里的痛苦减些,手还是抓挠心口。小猫奶奶说:“八成是有臭燔,褪下裤子,把他翻过来。”
老刘头扒开屁眼,果然,里边鼓满了一堆的血泡。小猫奶奶取过针,一顿乱扎。多亏老刘头按着,疼得烟客吼一声,差点挣起来。
小猫奶奶揪了块棉花,塞进去,又拔出来。整个是血团了。
“给他按些烟末子!”
老刘头忙去掏烟包,抓出些烟末,连硬长的大指顶盖,一块使劲地按进去。
烟客刹得浑身一哆嗦。
小猫奶奶的背都汗透了。
烟客挣着起来,要去给倒水。小猫奶奶说:“还没完呢!
猫依旧在地上欢实着,老刘头在墙角,翻出了个罐头瓶子,一边擦着,拿过来。
小猫奶奶叫烟客躺下,开始扎头顶,三棱针扎得鸡啄米一般,打外边一圈圈往里扎,咯吱吱响。这一口气,扎了几百针不止,一针一个红血珠儿。
老刘头去和面。真是好面!和在手上,抗捏,累得慌。脑门也扎了,挤一片紫疙瘩。老刘头把和好的面递过来,小猫奶奶接了,抻了,捏了,弄成条牛舌头状,薄薄地贴到烟客的额上。
“‘上燔’、‘杨木丁’都扎了,三日别出屋,当心叫风蚀了。再给你拔两罐子,撤撤火。”
就翻过来,一排精瘦的肋骨。小猫奶奶叹口气,撕把干草,拿手团团点着,扔进瓶罐子里。手在脊骨上抹把口水,一下把火罐子紧扣上去。
隔着玻璃,眼瞅着,罐里的肉皮黑紫着,瞬间吸得坟聚起来。
窝棚外,已埋进夜里了。林子里“唰啦”“唰啦”响,不知是啥兽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