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下到第三天,有人便断言,这将是一局传世名作。这不仅仅是一局围棋,是高境界之艺术!
看棋的人,比最初少了许多,已剩下不足百人。大多手里都拿着纸,记着棋步。
棋圣走进红楼的时候,几乎所有望着的棋迷,都感到心中一震。棋圣的头发白了,满头白发,像高山皑皑的雪顶。头略低,脸上满是疲惫和倦意。
棋迷来得很早,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棋圣走到门口处,却没有再向里迈进。停住,缓缓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人们看到了他的眼睛里,萦绕着瞬间的恍惚,还伴有刹那间,闪过的一丝苦痛。
旅行家早已在棋室等候,见棋圣进来,忙站起身,侧立到一边。棋圣略点了点头,便悄无声息地坐进了棋桌一面的洋式沙发里。
旅行家默默地打量着对手,棋圣已经风烛残年,头发不再掩饰,连鬓角都斑白了。瘦削的身躯,更加单薄,像秋风中一根孤零零的枯草。双肩凹陷进沙发深处。疲倦的眼神里,倏然闪过一丝痛苦,缓缓地合上了眼晴。严谨、庄重的脸上,已是褶皱纵横。眉宇间,蕴含着深沉的哀愁,和一颗孤独清高的心。
旅行家心里一动。就在老人脸上,掠过瞬间苦痛的时候,做为一个已经拼杀了三日,坐在对面的棋坛对手,他从老人的身上,立刻感觉到了什么。
旅行家恭谨地坐下来,拿起棋桌下的抹布,轻轻将桌面擦拭了几下。
三天的棋战,使他往日的傲慢,已经一扫而尽。面对这位暮年的棋圣,已打心里,充满了敬佩。
不只是一位胜负场上的棋手,而是一个求道的智者,一位境界高超的艺术家,是一颗黑白之上悲怆的棋魂。甚至有两次,因为是俗手,劣形,为棋圣所不为,才使自己死里逃生。今天,他已经明显感到,棋圣是精力不足了。
旅行家想,若是棋圣再年轻十年,自己早已经中盘落败。他已感到棋圣棋力的雄厚,没有千百年的承传,棋路不会这样地沉实。只是这棋路中,已明显多了几分儒家的宽厚、中和之气,才使自己能够支撑到现在。
今天,他已看到了一点胜机。三天下来,他已经感到了老人体力疲惫,精力衰减。昨天,棋圣的棋,己呈现大优,趁老人暮晚之时的一瞬恍惚,旅行家在天元侧下形成了一个大劫。
这是战胜老人的最后的一次机会。规定的时间,已到了最后的时限,他以这样的一个劫争,向老人发出了最后的挑战。这是昨日最后一步,如避开劫争,已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污辱般。棋圣一瞬间被激怒了,摸起白子,毅然决然地打了上去。旅行家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徽笑。
现在,他已从错综复杂的棋局中,看到了一缕曙光。他看到凹陷在沙发中的棋圣,已是皱了两次眉头。隐隐地感到,老人经过三日的煎熬折磨,有些精神恍惚,似有旧疾已经复发。
老人缓缓地睁开眼,慢慢直起身,伸出青筋凸露的,一生中不知是摸过多少棋子的手,去棋盒中,摸起一粒白子,看了一眼,小心地放到了棋盘上。那一瞬间,在那已是昏花的老眼里,射出一种烁烁的光芒。
老人曾说过一句话:“我是以棋为生的人,棋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旅行家又仔细地,清点了一遍盘上可打的劫数,脸上露出了一丝胜利的笑意,黑比白棋多了一劫。
大盘的讲解,也已到了剑拔弩张的紧要之处。所有的眼光,全都凝聚到那大盘的一空之处,那是一个天下大劫,一劫乾坤。
胖名人再次清点了一下黑白双方必应的劫数,汗珠儿一点点地,从鼻尖上冒了出来,再一滴滴地,滴落到地下。
瘦天元表情越来越沉重,只注视着棋盘,一语不发。
白棋确是少了一劫!
本是白棋见优的局面,因一劫不慎,已是风云突变,乌云翻滚,将一有望之局,堪堪送掉。
胖名人一脸的苦笑,人群已经骚乱起来。
又有纸从台下递上来,每走一步,都有谱传过来。几乎都是预料之中。打过来,再打过去,千劫万劫。眼见可打的劫,越打越少,白棋已一步步被逼向了投子的尽头。胖名人脸上,汗珠越来越多,脸已经开始灰白,白棋已经到了最后一劫。
瘦天元突然大叫一声:“白棋胜!”
这石破天惊的一呼,平地响起一声春雷般,叫满场人一怔,一片惶惑与惊讶。连一旁正在解说的胖名人,也吃惊地望着他,脸上一片迷茫,似是大惑不解。
瘦天元石杵般一动不动,只注视着棋盘,脑袋里,像划过一道闪电,倏地照亮了整个的棋局。
瘦天元是棋圣的弟子。棋圣当年最后一次从江南归来,商场上折戟沉沙,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便是住在瘦天元家。棋圣心情苦闷,整日以一副水晶棋子,摆棋为乐。瘦天元还只是个孩子,常在一旁观看,后来便要和棋圣下一盘。从让九子开始,三年后竟已让不了四子,瘦天元成为棋圣的头一个徒弟。
一年前,旗镇的围棋界,同旗镇周报联合举办“天元”大赛,一路杀出,向上届“天元”(胖名人)挑战,夺下了“天元”的桂冠。
瘦天元刚满十八,为了师傅之战讲棋,特地做了一领藏蓝的长衫,才使他增了几分年纪。
瘦天元尚有几分孩子气的脸上,几乎充满了掩饰不住地兴奋。他去棋盒里摸出一颗白子,全然不顾黑子的最后一劫,竟将黑子提去。胖名人便去黑劫处的角上点了一子,将活眼点破。瘦天元白子一叫,黑一接,白子底线再一叫,黑子因最后一劫,竟自填一气,无法入气,白棋暗渡陈仓,黑棋大龙顿时忿死。
当瘦天元摆上最后一子,满场哗然,顿时掌声如雷。一传谱的小孩,却气喘吁吁地跑上台,说:
“黑棋最后一劫时,棋圣突然病发,晕倒在棋桌上,白棋作投子认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