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是从那尖顶的,圣·尼右古拉大教堂里传出来的。
教堂遥对着火车站。
初到旗镇的人,老远便能望见,那荫天蔽日的大榆树丛中高高的尖塔。沉厚、激荡的钟声,便是从这些树隙缝中传出的。
在教堂附近,能听到里面低沉的风琴声,和落叶般祈祷的低语。神父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魔鬼,你要金钱,它便给你金钱;你要当官,它便让你当官。可是它,却要你的灵魂。只有这钟声,能够驱走这魔鬼。走在路上的俄国人,包括老人、孩子,听到这宏亮的钟声,都要停下来,脱帽,满怀敬畏,虔诚地在胸前一遍遍地划着十字。
钟声里的黄昏晚霞,宛若莲花片片,很圣洁。
清越的钟声震荡着,是天堂在召唤了。每个礼拜日,有许多的天主教徒,汇集到教堂里,在神父面前,做最虔诚的礼拜和祈祷:伟大的基督和圣母玛利亚!
教堂之南,是一片成行、见方的黄房子,圈着浅黄或淡蓝的木板杖围栏。在屋顶北侧,不起眼的天棚处,小心翼翼地,悬藏着一个木头的十字架。离房子不远,间或有几株高大杨树。即使是冬,也横斜些枝影。每到晨暮,影子常长到房屋或大道上。
树下有木条凳,常坐着胖妈达姆,嘴里像永远在吃着什么。深草里,站着头黑白花的奶牛,闲吃着草。草是绿的,抿吃进嘴里,滴下的奶,却是如此洁白。
奶牛嘴里咀嚼着,也蓦地抬起头,圆眼晴黑而大地望着遥远渺茫的群山,伸长脖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吼。
奶牛的叫声,是旗镇日子的一部分。
有人走近木栅门,便有大狼狗霍地站起,铁链子牵着,“汪汪”地咬。
除了俄国人,镇子里的富户、门市,也都喂养着这样的狗。最凶的一种,叫“豹犬”。浑身花花斑斑,生就一张豹脸,叫人望而生畏。豹犬只身能够屠狼。
还有一种狗儿,叫袖珍狗,小得可以托在掌上,装进袖子里。通体雪白,或者黝黑,常温柔地趴在女主人胳膊弯里,叫一只白嫩的手掌软软抚摸着。也让一根细绳牵着,颠颠儿地随在一位寂寞的贵妇人身后,神气着哩!
镇子里的俄国人,大都是白俄。蓝眼珠儿,黄头发,人高马大。十来岁的小女孩儿,眼睛、鼻子,怎么瞅怎么可爱,就想蹲下来,亲一下。成了大人,就开始肥胖起来。男人一见烈酒,命都不要了!有的醉倒在街头,冬的雪夜,就冻死了。喝酒,拉着手风琴,唱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唱傍晚的绿草地。男人女人抱着跳,跳性感了,后来,就那样了。
俄国人爱喝鲜牛奶,也爱喝酸奶,喝啤瓦(啤酒),吃奶油列巴(面包)。镇子里,有四、五家俄国人开的面包房,和一座啤瓦庄。每天大早,一些俄国女人在那排着队。吃的也怪,包括香肠、牛肉、牛排,还有土豆,都要蘸着盐末。
旗镇之北的天长山,高高地耸立着,叫人仰视。有暗红的流云低低飞过,仿佛是要擦着峰顶了。
和天长山相对的,是地久山。不甚高,却逶迤绵长。常有山崖陡起,呈一片风骨之险峻。
一条碎石铺砌的藏幽小径,沿山而上,便是香火缭绕的北大庙。烧香拜佛的妇女,也有老太太牵着小孩儿,挎篮提筐,拾阶而上。穿长褂的先生,缓着步,走走停停,摇着纸扇,几分悠闲。
若是仲秋,头顶的天开阔起来,满路血色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大殿钟罄声响起的时候,静寂的山,连同遍山的草草木木,都浴在这慈悲、空净的佛音之中了。
北大庙的方丈慧悟大师,整日枯坐在一个圆圆的蒲团之上,俗家姓名早已忘记。
到庙里抽签求卦的人常有,但佛诘深奥,虽一路苦思,仍是不得其解。还不如找个相面先生,或是持竿的瞎子,测上一卦。
旗镇多不惑之人,沿街常见。
地上铺一张白纸,压着石子或土块,上面歪扭地写着“相面”二字。人席地而蹲,或坐在小板凳上,将破棉袄紧紧掖住,揣着手,侧脸躲避着风扬起的雪粉或尘土。也有道士,盘腿而坐。
有人走近前,相者便抬起头问:“相一面?”
见客人欲走,便说:“你脖子上有个羊旋,胸前偏左一块毛痣。”
客人一惊,脸神立刻变得虔诚起来。相者点点头,眯起眼,将眼神在客人脸上上下打量逡巡一遍:
“先生眼神沉而心重,脸上有晦气隐现,虽无大祸,恐近日小灾难免。”
客人立刻肃了脸,一副焦急的神态。相者便从包里取出一壶卦签儿,放到地上:“抽一支吧--”
一卦几文大钱,糊口而已。
旗镇最有名的卜处,叫神卜轩。方圆百里,无人不知。轩主是个年老的瞎子,平日深居简出,伴一小童。
神卜轩在镇子的南山坡,一棵丫丫杈杈的老柞树旁。雪冬里,生一大蓬魂儿般老绿的冬青。
石墙石屋,门口斜挑着一面小黄旗,大大一个“卜”字。门楣一块横匾:“神卜轩”。侧拄下两块木牌条幅:“算宇人前生后世”,“测乾坤吉凶祸福”。
神卜轩每卦必验,镇里人每逢大事,必重金虔诚去算。瞎子的话,叫人心悸。
有一烟客,种大烟三年,发了!换一身长褂儿,来神卜轩,测上一卦,便准备辞别关东山水,回山东老家了。烟客撩起长衫,椅子上坐了,报上生日时辰。老瞎子蓦地惊了脸,忙挥手让其速走,一日内出旗镇百里之外,也不知能离开与否。言其凶气逼人,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烟客惊了脸,将卦费付上,瞎子摆手让其收起,说从来不挣将死之人的钱。
烟客愁着脸下山,将信将疑,连夜收拾上了路。
三日后,有人在山里发现了尸首,臭了。许多绿头的苍蝇,“嗡嗡”地围着乱飞,臭味薰鼻,已是钱财一空。
红楼上消息灵通的茶客说,连麻子大帅每逢难决之事,也必带警卫护兵,戒严四围,更布衣亲自入轩,求卜一卦。卜辞内容,无人知晓。
据说麻子大帅头次去神卜轩,一付商贾打扮。刚迈进轩门,老瞎子对门正坐,慌忙起身做揖,说:“瞎子李恭迎大帅。”
自此,方知瞎子俗姓“李”字,麻子大帅惊讶异常。
月明之夜,也有人悄悄打南山下来,潜入神卜轩。只是月光朦胧,老树荫挡,来人常以黑布遮脸,一身黑衣,不辨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