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儿极少出门了。偶尔在铺子前站一会,挺着怀。套一件肥大的蓝布褂子,碎着些白花,罩着凸起山包包样的肚腹!
见英儿满面春风地缓缓走,看见的人都说:“大喜哎,怕不是一对双儿吧!”
朱掌柜出来,把英儿哄进屋去了。
自打英儿头回吐一地,嚷着要吃酸黄瓜,朱掌柜便欢喜得合不拢嘴,心花怒放,连远门也舍不得出。英儿在屋里,他便在屋里;英儿出屋外,他便也一会就跟出来。左右邻近的女人,都对自家的男人说:
“看人家朱掌柜的,待英儿,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撑在腿上怕硌了!”话里头,有些酸味。
小猫奶奶说:“酸儿辣女!瞧这架式,八成是个胖小子!老天有眼,好人终究有好报。留下个后儿,朱家的这份产业,终是能有人擎受了!”
自打英儿孕了,大女人忽然变了个人。做饭洗衣裳,全揽了。天冷了,早备好棉的。英儿那件阔大的蓝褂子,就是大女人扯的布,剪子裁了,一针一针行线缝的。
朱掌柜找的小猫奶奶。屈指算了,还有小半月哩。朱掌柜放不下心,便把小猫奶奶搬了去,白天夜里地守着。
见英儿闲不住,老是挺着肚子在屋里门外遛达走。朱掌柜悬着心,转前绕后,总叫英儿去炕上坐着。
小猫奶奶说:“甭那么娇贵,动弹动弹好,这么大的肚子,生的时候少遭些罪哩!当年俺怀二子的时候,没拿着当回事。深秋往回挑土豆子,两三里地的路,道上跌一跤,回来肚子疼一阵,就添了!”
朱掌柜知道是宽心的话。有小猫奶奶在,便觉得心里托底些。
人哪,要来到这世上,毕竟是要等到该来的时候。
英儿觉景了。小猫奶奶说:“见红了,是红毡铺地。快去找老姜婆子吧,怀显得这么大,怕不一定太顺利哩!”
老姜婆子是旗镇之母,接生了大半辈子,半个镇的孩子,大都是她用两手,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一阵马嘶铃铛响,知道是朱掌柜把人给接来了。人还没进屋,声早就吵吵嚷嚷地传进来。见了小猫奶奶,笑骂道:“有你这只老猫,还找我老婆子作啥?”
沏上红糖水、茶水,老姜婆子看了英儿,又查了查说:
“女人生孩子,好比老牛下个犊儿,早哩。”转过头,对朱掌柜说:“怕是站生!”
朱掌柜立刻紧张起来。
老姜婆子说:“是你的孩子,站着,坐着,横着,该来的,咋也来了。”
就脱了鞋,上炕,喝着茶水,给英儿说些宽心的蹊跷事:
“我这辈子,头回遇上蹊跷事,是十间房那个屯的。一大早,套着马车来接我。我也没问,就去了。到了那,乐了,不是给人,是猪!猪也难产!费好大的劲儿,下了出来。吓一大跳,生出个怪物,长鼻子,大耳朵,竟产出了一头小象!”
英儿奇了,忍着痛问:“真好玩儿,后来那象呢?”
“死了!这东西没活成的。”
大女人说:“猪下象,我也听说过。听说是好,龙生三子一鲛,虎生三子一豹,这世上的事怪哩。”
“真的吗?”英儿兴奋得瞪大着眼睛。
“猪下象,有的猪还长猪砂。牛有牛黄,狗有狗宝。人一辈子,也不见得碰上几回。早年‘十间房’那村子有一户,喂了头牛,也不下崽儿。吃得多,可就是瘦,也没劲,拉不动车。以为是病,狠狠心,杀了,竟是长了牛黄。还没长成,可惜了!”
英儿突然“哎哟”一声,揉着腰叫起来。朱掌柜一阵焦急,老姜婆子说:
“没得事,哪个女人生孩子,不得疼几阵?”
小猫奶奶说:“有小媳妇不懂得的,就容易出怪事。那年,镇子里有户人家,院里种着葡萄,女人叫葡萄串了,生葡萄胎。“滴哩嘟噜”的,连大人也跟着差点丧了命。也有水泡子洗手,叫蛤蟆蚀了的,产蛤蟆胎。”
大女人说:“我见过!车站西边那个泡子边的老秦家,我看见倒进泡子里的。我那时候小,不大懂事,听大人说的,后来那家搬走了。”
英儿的肚子,又要死要活地痛起来。
天麻麻亮,朱掌柜家的门左檐,挂出了一条红布,鲜亮亮的,随着风,活泼泼地摆动着。
旅行家一大早在街巷里闲走,见一家门檐上悬了条红布,稀奇着,便朝路旁的人打听,才知道是这人家添了人口。大喜,是个小子!若挂在门右边,是蓝布,就添的是闺女。
旅行家听人议论,觉得新鲜,掏出个小本本,密密麻麻地记着。
路旁的人想:这厚厚地一大本子,都记些什么呢?
“大喜大喜哩,是个小子,七斤半的大胖小子!”小猫奶奶向朱掌柜道着喜。
门外的朱掌柜,喜得一下跪到地上,嘴里不住地说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娃儿刚一落地儿,睁开小眼儿,瞪着,却不哭。一会儿,小脸就憋涨得紫勾勾的。老姜婆子掀开小被儿,抓着小腿倒提起来,抬手照小屁股,“叭”地一巴掌。
大女人心疼得心都悬到了口里,正要去抢,小孩“哇”地一张口,吐出口粘膜儿,不住声地哭起来。
英儿睁开眼儿,看了看,又疲惫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一大早,大女人就和小猫奶奶,一块去攒花线。挨门挨户,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家家。
要攒七七四十九家,谓百家线。攒够了,坐在炕上,挽起裤腿,就小腿上搓了,搓成一根长绳儿,叫百家锁。小被儿把孩子裹了,就拿这搓好的线绳,腿三道儿腰三道儿地捆起来,算是在阳世间拴住了。
百家的线,百家帮着担哩!
大女人说:“搓出的绳儿硬哩,小娃儿的胳膊、腿儿大嫩,别伤着了筋骨。”就把花线捋了,一缕缕,编线辫子。扁扁的,轻轻地捆,怕捆疼了。
小子是根。旗镇女人若生了小子,就有脸了。小米粥、红糖、鸡蛋,可劲吃。兴许还能杀只老母鸡,炖汤,补补身子。
朱掌柜早备下,炖鸡时放了人参,黄芪。几百年的老山参,二毛子打崴子弄回来的,是真货!
三日里,摆的大宴。一桌桌,院子里搭的帐篷。
下奶的人,亲戚朋友,商家买卖,来的人不断。送来的鸡蛋,红糖,送小衣服小被儿的,成堆成山。
一个小小的人,能穿多少哩?刚穿过三件五件,再穿,穿不上了,小被盖着,脚露出来了,人大了。
烟客拎来一对飞龙,说:“炖汤吧,比老母鸡强哩。”又打兜里,掏出来铜钱大一对儿胖胖乎乎的手掌参。那参合着掌,一只雪白,一只老黄。
烟客说:“刚开花,碰上了,炖飞龙汤儿,旺血。小子孩儿,根壮点好!”
大女人说:“他叔,你说这孩儿叫啥名儿好,好养活。”
烟客憨憨地笑:“俺这草木之人,能起出啥名子?不能叫臭子、狗剩儿、朝八啥的,那都是庄户人家起的名号。俺看,就叫根儿吧!再有了,就叫跟拴、连拴……都拴住,活百岁!”
树底正抓虱子的老刘头,听说起的名叫根儿,大不以为然。
“烟客懂啥?看一寸远的光,没见识!挺好的个孩子,咋起那名?叫金梁!要不,叫玉柱也行。这名儿在过去,都是大户人家、大财主才叫的哩。长大了发财、做官,有大出息。烟客这人,短见识。唉!”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摇摇头。
一阵哄笑。
老刘头叹一口气,一只手去腰上捶几下,抬头看看说:“八成是要变天哩!”
好几个人又“轰”笑,说老刘头连天老爷的心思也知道。大晴的天,连块云都瞅不见,哪来的雨?
老刘头又去砸腿,一边叹着气:“人老了,完了,啥都觉出来了。这两年,腰腿一疼,天准变哩。”
二溜子说:“那不赶上老鳖了,一要下雨就脊梁盖子湿。”
众人又一阵哄笑。渐渐就觉出蝈蝈的叫声来,“吱--吱--”一阵响过一阵。
老人在这树荫的叫声里下棋,满眼都在棋上。南北路,东西道,横横竖竖的织着。每一次交叉,每一颗棋子,都是一个子的座标。一口口的井,遍布其间。其实棋子的每一步,都是在这井沿上险着,前后左右地徘徊。每一颗棋子都注满心机。胜否?败否?
一局终了,只余一张空盘在,只剩这空洞洞的蝈蝈叫声。还会有人下棋,还会有蝈蝈声中的成败胜负,已经是另外的一局棋了。
有人就感慨,年年都是这棋、这绵延不尽的蝈蝈声。福寿老树底棋如旧,虫鸣如旧。看看脸上的纹络,瞧瞧眼里日子的混沌,就感到,确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