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扁扁圆圆地,漂在巷子多云的天空中。月亮在云彩里穿行,映得深巷里,明一阵暗一阵的。灯光树荫里,影影绰绰走动的,便有些几分像人,几分像鬼了!
日里发生的事,是猝不及防的。
芍药姑娘只觉得心乱如麻,一个瘦弱纤细的女子,如何擎得起这山般重的心事。只觉得头沉,浑身酸疼,终于倒在床上,一病不起。
那个半道冲出的老头,真的是爹?真的是爹找来了吗?她努力去想那老头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出,只觉得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想起爹,就觉得两眼发酸。那时候,她盼着爹能来找她,盼得心都碎了。
心是靠日子去磨的,一日日,一天天,日出日落,爹的影子渐渐就磨淡了,模糊了,疏忘了,几乎是想不起了。只有病了,或是阴天雨里,或是看见别的父女,才偶尔记起爹。娘的模样,早记不得了,有时候站在河边,望着水里晃动的影儿,或是对着镜子,瞅着那里边的自己,想,娘就是这个摸样吧!
爹说过的,她长得像娘哎!
媛儿是她的小名。在这旗镇,有谁会知道呢?叔叔死了,哥哥也没了音信,不知道是死是活。那个把自己卖进杏花巷的人贩子,早无影无踪了,还有谁会知道她的乳名?
她缓缓支撑着欠起身,解开系着的处女带儿,拔开乌黑披散的一头长发,打脖子上摘下了个线穿的,一个小小的桃木人。
那老头手里的,也是和这一模一样的桃木人!
这桃木人儿,是离开家那天,爹亲手给她戴上的。给她和哥哥,一人一个。
那天早晨,土岗子上风大。她觉得冷,爹给她戴上的那一刹那,她觉得爹的手,真是暖哩!
一定是爹,是爹打关里找她来了!
爹不知道,闺女已经是旗镇的芍药花榜,是旗镇最红的女状元啦!背诗、做画,弹琵琶,是全镇最有名的琴师教的。琴师说她弹得好,那些人头红楼的有钱人,最爱听她弹。肯为她花钱,叫好。
胖鸨母来过几回,问这问那,望着她的眼睛。试过她的头,烫人!就打发人送来了熬好的羚羊角水。再试,脑门果然凉下来。胖鸨母端来一大碗面条,荷包蛋韭菜卤子,眼看着叫芍药吃下的。
胖鸨母说:“我亲手擀的。吃了,病就好了。”
一大碗下肚,额头上就汗津津的了。
芍药姑娘说:“妈妈,这面有些甜兮兮哩!”
胖鸨母笑了,那笑里有很多的内容。抚着芍药的头发说:
“有病的嘴,味道不正。这就是要好了!”
芍药心里有些犯疑,莫非面里放了麝香?听姐妹们说,女人若是吃了,一辈子就不能生养了。
夜里头,常小红悄悄地进来。伸出手指竖在嘴上,说:“嘘,捉大头!”
“捉大头”是巷子里的秘密。客人上了床,熄了灯,“姑娘”借“解手”出来,找别的人摸黑去床上替换。
芍药欠起身,抓着常小红的手,满眼都是担心。
常小红满不在乎地说:“麻姐在床上替我呢,这才跑出来看看你。”
“快回去吧?”
“没事,明早麻姐出来,我再回去!”
俩人手牵着手,坐到了床上。
月亮飘在黑云彩里,弄得旗镇的夜,明明暗暗的。深夜静去,只有遥远的地方,仍有断断续续的几声犬吠。
芍药姑娘是夜半里醒来的。
桌上的烛,仍是明着。不知是睡前太困了,忘了熄掉,还是被人重新燃着的。大病初愈,觉得依旧是有些胖名人虚弱。突然地醒来,眼晴竟一时睁不开,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站着个人影。心里一惊,才看清床前站着的,是胖鸨母。
芍药穿上衣裳,灭了烛。一前一后,跟着胖鸨母,“咯噔”“咯噔”地下了楼。
静夜里,人走在木板的楼梯凳上,“咯登”“咯登”踏得极响。
穿过一小段巷子,有风,芍药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才觉出,夜深的巷,依旧是冷。
仰头望了望天,扁薄的月亮里,有云在不停地飘过。云隙间,躲着些针尖般的小星儿,闪闪烁烁地吐着光。
胖鸨母领着芍药姑娘,走到一个屋子前。芍药才发觉,这屋子,是她从来没有进去过的。
瘦老鸨早在里面,己把腊烛点着,正在朝三个米碗里插香。保镖阿四也在,见胖鸨母把芍药领进来,便靠到一旁。胖鸨母对阿四说:“你先出去。”
阿四出去了,顺手将门带上。
芍药突然打了个冷战,莫名其妙地一阵恐惧。一种不祥之兆,瞬间笼罩过心头。芍药知道,这就是姐妹们说过的密室。
瘦老鸨回过头来,竟铁着一张脸,叫芍药的心“嗵嗵”地乱跳起来。
袅袅的烟里,祭桌上的牌位有些朦胧。
桌上设立着的牌位,芍药是知道的。刺狎、老鳖、黄鼠狼、老鼠和蛇,窑子里都是要供,开窑子的,称为五大仙。蛇不叫蛇,叫“长仙”。
胖鸨母说:“芍药,跪下!”
芍药站着,咬着嘴唇,执拗着,不愿跪。
瘦老鸨低吼了一声:“跪下!”
芍药眼噙着泪,跪到满是香味的桌前。
胖鸨母伸出手,抚着她的头发:
“芍药呵,如今你已经大了,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你在咱家这么多年,也早就知道了。开窑子的!这也没啥丢人的,如今的世道,是笑贫不笑娼--”
芍药姑娘猛地扬起头,泪着脸说:“妈妈、爸爸,你们别说了,我懂。我会弹琵琶、唱歌,我会挣很多钱,来报答你们的--”
“孩子,你也知道,我们不是你的亲爸妈。当年,你被你叔叔卖来的时候,好可怜呵!又瘦又小,穿得破破烂烂,妈妈当时也没钱,就牙缝里一口一口攒点钱。不买吧,眼瞅你就得饿死冻死。你长这么大,吃的穿的用的,还给你找镇里的琴师,教你识字,读诗,弹琴,花了多少的钱--”
芍药说:“妈妈,我一定会挣钱孝敬你们,但决不……”
胖鸨母突然沉下脸来:“芍药,那就怪不得我们了,你爸可要祭鞭了--”
夜,不知何时竟阴下来。黑云低压,死一般静寂。突然,巷子里传出一声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又一声……
深去的夜,有些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