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墨香叹夜长,明灯照蜡,牵动谁一夜三更梦。
云初破散落花径,淡朗的晨曦由窗中透入,赵凌寒将核算好的账簿置回少年案上,漠然瞥过临窗伏案酣梦的少年,又折回私案执册细阅。
整座户部大楼仅此二人,除却窗外檐上燕雀吟旧曲咿呀,再无杪黍人音。
下朝的户部长官陆续回楼,却也只是顾自工作,并未将沉眠的少年放在眼中,直至最后侍郎随尚书而至,目见少年本欲前去斥责,不意被尚书伸手拦住,摇首示意非要打扰,侍郎亦只得遵命作罢,二人各自回案落座。
随着一迭由下而上的脚步声,一道昂藏身影从旋阶中徐徐升出,逐渐落入诸官迷惘目色之中,霎时有如天雷骤降,惊得满座肃然起敬!
诸官纷纷离座跪地,正似要齐呼恭迎,却被凭空乍响的一声“嘘”堵在咽喉中,竟是来人食指当嘴示意噤声,目光却直直凝着窗边的少年。
诸官目目相觑间,写不尽扑朔迷离的彷徨,浑不明圣上何以突然降临。
随在一旁的太监总管攀意附言,压低声音向诸官吩咐,“谁也不许出声!”
诸官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俱是杜口绝舌,甚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李盛却未将诸官之态收入眼底,一双英眸始终不离少年身上,恍惚地挥了挥手,诸官心领神会起身,悄然落回己座,犹是敛声不敢松懈。
李盛撇下随侍太监,悄无声息地步于少年案前,深目凝着少年浸润在晨曦中的皎洁素颜,一汪深潭里沉淀的情愫,如浮香沉烟现出了痕迹。
众官凝坐如雕,全无半点声息,针落可闻,宛若空中压着一团无形的黯云。
许是不胜太过窒闷的空气,终有人忍不住“啊切”一记喷嚏,轰轰然恍若春夜雷鸣,瞬睒驱散了那团黯云,将此间静谧击溃得烟消云散!
一阵紧张吸气声中,李盛的目光有如离弦寒箭,驱霆策电地睨向声音来源,只见众目齐聚之中,户部侍郎正惊惶掩口,沧桑面孔骇得煞白。
飘渺的梦境被一道喷嚏骇褪得杳然无踪,我惊觉下弹跳起身,忙对着前方俯首唯唯,“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睡着的,马上开始工作!”
我垂眸静待训斥,熟料满堂鸦默雀静,迷茫下小心翼翼地撑起眼,视线缓缓滑过一角黄袍,在襟边彩绣祥龙上滞了一瞬,最终定在那英气逼人的龙颜上!
我只觉一股眩晕直冲头顶,峥嵘立在案前的,居然是李盛!
但见李盛面色铁青,仿若蓄满了层层堆叠的铅云,森然的眸光罩住我左案的侍郎,令后者避无可避,只如被鬼神慑住一般,面色乍青还白!
终在李盛凌厉的目色中败下阵来,侍郎似梦初觉,慌不迭滑跪在地,叩首若崩厥角,颤抖犹如筛糠,“微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我亦随之茫然跪伏在地,却令无动于衷的李盛霎时惊觉,伸手作势搀扶,陡然似是觉到诸官异色,手在半途又硬生生撤回袖中,只俯睇着我素白幞头帽上的两翼,英面上不露痕迹,“林状元不必多礼,起来吧。”
我依言立起身,左边的侍郎犹骇然伏地,额间竟隐隐沁出豆大的汗珠。
李盛跨近一步,与我相距不逾三尺,黑得深不见底的眸锋直视着我,“朕昨晚去学士院找你,发现你不在,所以今天来看看你怎样了。”
此言发自肺腑,隐约间蕴着一种微妙的关切,令满座惊愕悚然,无不诧异望着我,便连赵凌寒素来古井封冻的眸底,都漾起了濡缕流波。
能得皇帝如此关心的官员,我还是头一个!
微吸一口凉气,压下心底莫名的慌乱,我深深埋下头,凝盯着他明黄锦靴上织金的云纹,全无了往昔的底气,“多谢皇上关心,微臣无恙。”
没想到他竟去找我了,幸好我昨晚没回去,否则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既知道他的身份,设身处地的我不能违抗他的命令,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是以极为害怕面对他,在他面前任何事都不由自主。
将诸官异目置之度外,他依自深挚觑定我,“你……在户部工作还习惯吗?”
霎时语惊四座,诸官骇然变色,地上的侍郎更抖破了一身胆,即见皇帝对我此般厚爱,若进言受虐事实,难保不会龙颜大怒,降罪于人!
而与满座惶惶判若云泥,户部尚书仍泰然自若,一派天地间问心无愧的凛然。
我攥紧素白的袖口,视线弗敢向上下左右挪动游丝,心内惴惴宛如悬旌,低声下气,“微臣定当尽力,各位大人都很照顾,不劳皇上费心。”
众臣这才舒出屏住的半口气,犹不免心有余悸,暗下袖拭额上急出的虚汗。
“那就好,你自己保重,朕改日再来看你。”
他又恋恋不舍地凝了我半景,方撤回脉脉含情的目光,却在转眄间化作一柄绝世利刃,冷厉地刺向伏地的侍郎,“你,跟朕过来!”
侍郎诺诺称是,忙跟上震怒疾去的李盛,让太监总管随之都有所不及。
我只觉浑身若被抽空了力气,虚脱地坐回椅中,怔然望着李盛将侍郎带至西北角落,似在怒涛如潮地加以斥责,心中着实十分不稳。
从今往后只能躲着他,定不能单独与他见面,否则只会身不由己。
不知何时训斥完毕,李盛又遥遥望了我一眼,终随侍下阶而去,因见灰头土脸的侍郎拭汗而回,我骤然惊醒,忙执笔蘸墨,一壁探出左手,触手处却空空如也,惊觉左边的书堆不翼而飞,而右边书册却已堆及半人高。
一桩狐疑折蹙了眉梢,犹记昨夜工作中昏然而眠,难道恰好都已完成?
顾不得迁思回虑,我当下搬起书堆,迎上折返而来的侍郎,堆起一叠云淡的笑色,“大人,昨日交代的工作已尽数做好,请您过目。”
侍郎蓦然怔住,骇观我的眼色如睹鬼神,似是不敢置信目之所见,余则官吏的形表与之若出一轨,唯尚书沉敛的眸底,一许赞赏流光飞逝。
不易收摄魂魄,侍郎又凝起了凶煞之态,无边的怒火,从齿缝间滔滔泻出,“做完了有什么了不起,那只是昨天的,今天有得你做的!”
“哦。”
我撇嘴随之折回案边,任他搬走我怀中书山,又在西侧与南侧书架上抽出一摞摞书册,悉数堆在我案上,毫不留情地抛来如山的工作。
无奈下我只得唯命是从,众官嫉妒使然而变本加厉,我又重蹈昨日之覆辙,核算统计巨账之外,又兼四处奔波传递,整个晨间卒卒鲜暇。
午间在学士院用膳过后,我即开始下午的奔波,正抱着一摞书册沿旋阶而上,忽闻二层北面有窸窣细语,却是户部尚书与账库主管攀谈。
二层账库虽大,却只有二人看管,一主管一副手,此时副手却不知所踪。
主管乃是个灰发威严中年,沧颜上难色正浓,“刘副官暂时回家探亲,眼下账库只有我一人看管,我若随大人走了,这里该如何是好?”
尚书微一沉吟,忽将目色睇向了我之所在,顺理成章地道,“林状元过来。”
我依言行到这边来,尚书将目光锁定我,眉头攒着秋光般睿智沉敛的沧桑,“林状元,贾大人要随我出去一趟,这里暂由你来看管。”
尚书之命,哪敢不从,虽是临时委命,却让我奔波的步伐难得消停,但为不虚度光阴,我便将自己工作带至账库,不失为一箭双雕之策。
孑身独守偌大账库,在西北墙边临窗而作,日光温柔铺泻在案上,窗外秋蝉伶仃的啼鸣声声潜入,将广室如水的寂寥,都付与秋风渡梦。
账库的书架以雕花红木制成,宽高俱为一丈,分十列三十排,书架两两之间隔六尺宽走道,一条条走道横纵交织,使得账库四通八达。
我浑不觉自己已人神共愤,即便无户部诸官的侵扰,亦有他人不肯罢休。
临案撰写之余,鱼贯有人前来取还财政资料,我的工作便是将情况记录在案,何时何部何人所取或所还何书,即与现代图书馆员的工作一般。
“哟,林状元怎么做起这种工作来了,还以为户部尚书大人多赏识你呢!”
循声抬首顾去,却见案前立着两进士,与我毫无二致的素白圆领襕衫,各手执一卷泛黄书册,居高临下的轻蔑之色,宛若寂夜观火般昭彰。
对二人谑笑不予置喙,我左手翻出账库记录册,右手执笔悬在空白上方,顾自低眸凝神,言简意赅地淡淡道,“部门,姓名,书名。”
不忿于我心无旁骛之态,二人近乎咬牙切齿地答言,我按例详尽书毕,复埋首自己的账簿中,“书自己放到对应的地方,不送。”
二人愤然瞋视下,即穿入旗布星峙的书架间,一面偷窥我一面交头接耳,随即似乎议定什么,一人归书后离开,另一人仍在走道间逡巡。
晷漏之顷,忽闻一迭踏的步声由旋阶上绵延而至,竟是先前那进士去而复返,领着十来白衫幞头的进士,大张旗鼓地分散入走道各处。
我心中隐觉不妙,当下弃笔前去查看,前足方踏入两书架间,恰逢一支毛笔迎面飞来,我信手夺在掌中,却见前方一进士扬声大喧……
“大家快躲啊,林状元追来了!”
霎时众人犹如炸开锅的蚂蚁,四下蔓开一串串步声,随即只见一头抛出一本书册,我心下一骇,一步凌波飞燕,纵掠而去,当空捉住书册!
众人哪肯善罢甘休,尚未待我落地,四面八方又有书册接踵抛出,一时恰如败叶乱飞,惊觉间我足下在架顶一点,十丈距离转眄即过,右手连绵探出,沿途收回好几本书册,即又凌空一旋身形,儇风回雪般折向另一方。
十数进士穿梭在重重书架间,一路上抛书如拾芥,我不得已在上空四处游转,挽救被乱抛的书册于混乱之中,若一株幽兰在风雨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