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女羞怯如初,我不禁展眉解颐,散尽了数日来的抑郁,轻拍她小巧的脑袋,揽着她揭帘而入,“好了,那么紧张干嘛,我又没怪你,莲忆永远是我的好妹妹,以后你和大哥成亲的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我揶揄地以指轻点她玲珑鼻尖,她羞不胜言,直往我怀中磨蹭,腮边两弯隐隐梨涡,有如月下露珠一般,粉裙上的七色花鸟光鲜灿然。
然而,那双无邪的翦翦水瞳,却在触及窗前身影的刹那,如受了巨惊般骇若铜铃,弱不胜衣的娇躯一颤,倏然展臂挡于我身前,警惕瞪视着眼前之人,好似不胜惊惶地颤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休想伤害林姐姐!”
她纤柳般的身姿簌簌轻颤,无处不昭示着惶惧,却仍坚决将我护于身后。
这一举来无预兆,我与冷流云俱是一怔,转而豁然开朗,如似心有灵犀一般,两人复杂的视光,在半空电光火石地一触,却又转瞬移了开去。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噩梦再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那日将我逼入绝境的人中,冷流云便是诸多名门正派之首,难怪李莲忆会如此敌视他。
那晚噩梦已在记忆中泛黄淡去,往事亦随枫叶一片片落,但心灵的烙印却无从湮灭,化作横亘于两人之间的鸿沟,任是临深履薄,亦无法从容跨过。
抑下胸间跌宕起伏的惊涛骇浪,我微笑着攥过少女柔嫩细腕,雪白云袖将她轻轻纳入怀,“莲忆不要担心,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现在没事了。”
李莲忆从怀中抬首瞅着我,“真的吗?”
抬目顾盼间,窥及冷流云冰冽眸底深藏的歉疚,我心下为之触动,淡化释然一笑,“别怕,他不是坏人,那样做是责任所在,他也是不得已。”
少女轻轻挣开,纤纤玉指指定他,倔犟犹若小兽的水眸,满含戒备地觑着冷流云,犹自哽咽难鸣,“可是那天他打伤了姐姐,伤得好重……”
我即刻掩住少女之口,却见冷流云已转过身去,身影被晨曦映出无限黯然。
暗自长出一口气,我捧起怀中如花娇靥,“莲忆这么关心姐姐,姐姐很开心,以前的事不要在意了,现在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把他当朋友好吗?”
我将少女携至冷流云身边,她犹不松懈地盯着晴曦晕染下的俊美侧颜,甄心动惧,“你以后真的不会再伤害林姐姐,会对林姐姐好吗?”
冷流云转身辗顾,凝定我的星瞳不皦不昧,却仍清逸一尘不染,暗下攥紧了袖中十指,“会,我会永远对她好,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他的声音低沉内敛,却透着诠释不尽的怅然心伤,令人神摇意夺。
不胜他眸中莫名的深意,我不自然地偏视他方,心旌荡飏难宁。
李莲忆与他两面之缘,深知其冷酷秉性,如今见得他此般怅然,翦眸中闪烁的敌意逐渐熄灭,却犹有无法消弭的芥蒂,徘徊在瞳影深处。
我携少女就坐案边,泣笑叙阔一番久别之情,不忘打听宫中形势,直至将近下朝才送走李莲忆,随后对冷流云好说歹说,才令他打消跟随我的念头,让他在皇宫自行探查,或去翰林院寻朱潇,我则依旧去皇城户部工作。
我未将与赵凌寒同堂工作之事告知冷流云,否则他定不会让我独去。
除却前两日觐见与分配工作,之后进士实习的这些天都不必再上早朝,只待众官员下朝后一同开始工作,是以我此时前去倒也不早不晚。
踏入户部大楼顶层,遥遥眺见凭案阅书的赵凌寒,他只漠然朝我投来一瞥,旋复若无其事地埋首书中,我亦只做视若无睹,径自回案工作入定。
然与赵凌寒同堂工作如坐针毡,不知该以何态度面对他,前日才得他帮助,让我刮目相看,哪料昨晚又他欲行杀我,全然摸不透此人行径。
户部诸官在昨日宴会上目睹我的风采,如今对我俱是心折首肯,不再似以往那般折腾我,工作轻松了许多,唯尚书依旧让我四下奔波。
实则我心知肚明,户部尚书严厉耿直,是想借此让我认识官场诸官的面目,这对于日后为官处世极为重要,远比闷头做纸上工作有用得多。
昨日与高丽使节比试一事不胫而走,已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一夜之间,才华横溢的少年状元便成了所有京城闺秀的梦中情人,是以奔波在皇城各官署,便有不少官员向我巴结提亲,欲将自家女儿或亲妹嫁予我,于宫城中奔波,又处处有宫女偷窥,抑或公主们前来搭讪,让我工作都不得安宁。
及至午膳时,我将朱潇秘密召至房内,将二人膳食拼了一桌,与密探皇宫归来的冷流云三人共享,两人对于破晓天书俱是一无所获。
对面的朱潇以瓷匙搅动着碗中老藕排骨汤,却并不就饮,淡淡清香把人间愁事尽晕散,“四妹是不是弄错了,皇宫里怎会有天书的线索?”
竹筷夹起一片笋烩菊红,我置于口中细嚼慢咽,莫可奈何地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就在这附近,也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自从接触天书以后,我便对天书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许久前似曾相识。
右首的冷流云搁下碗筷,“我相信飘飞,只要我们仔细找,定能有所获。”
朱潇臻首不言,午膳一聚即散,三人又各自分开行动,直至黄昏时才回房。
此日是进宫后难得安宁的一天,晚膳后话未几多,我便将冷流云推给了朱潇,让二人今晚暂挤一宿,自己则倒床即睡,补充几日来缺失的睡眠。
心神一旦松弛,久违的梦境,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神识之中。
梦中的自己,恍若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灵魂,从西侧的宫墙穿出,视野越过漫无边际的广林,探入尘封的地底深处,待要努力窥清内里真相,却又陡然被一片璀璨的蓝芒朦胧了视线,所有景象都随之烟消云散。
光影陆离间,蓝芒逐渐晕散开来,视野中浮现出一个蒙面女子,圣洁的双重蓝边白裳随风飘飞,翩立在城头飞檐上,眺望着兵荒马乱的大地,清澈的盈盈水眸里,那层看破红尘的淡然之下,却蕴藏着深深的悲悯与忧伤。
远方滚滚硝烟中,一人带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赫然有兵临城下之势。
城下不远处,一个男子瞻眺着城上女子,浑身透出一种复杂难鸣的情绪。
而在城墙之内,侍者景从云合之中,另一男子仰望着女子的背影,一身华贵的曲裾深衣被沾染了硝烟的风尘,却掩不住那浓郁如酿的眷恋。
三个男子的名字,都被深深镌刻在了历史丹青中,唯独女子不为世人所知。
这一场战火狼烟,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湮没在历史洪流之中……
翌日苏醒,梦境依然历历在目,惊觉枕边****一片,自己竟在梦中流泪了。
昨晚的梦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
迷澌了足有半景,我抛却脑中囤积的迷雾,忙忙起身至隔壁厢房叫门,微开的门缝中现出少年清逸冰冷的俊颜,“飘飞,怎么了?”
我连忙入内关门,对满面迷茫的二人急道,“我知道破晓天书在哪里了!”
冷流云面色微变,“在哪里?”
纤纤素手缓慢抬起,指向西窗外的天际云霞,“就在那边的宫墙后面!”
朱潇顺指眺向天外,攒眉不解,“西面宫墙外是茫茫深林,怎会有天书?”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指引我往那里去,我相信我的感应不会错的!”
朱潇尚自疑虑不定,冷流云已取了挂于床架的星月剑,“我们立刻动身!”
二人正要出门而去,却闻背后朱潇当机遏止,“且慢,你们知道怎么去吗?”
这一问立时按捺住我的脚步,不由迷茫回首,“大哥的意思是……”
朱潇啼笑皆非地远眺天外,左手食指轻点案面,“大明宫高墙环立,纵是你轻功绝世,也绝无可能跃过,且各大宫门都有重兵把守,虽以你们之能对付那些禁军轻而易举,但会因此打草惊蛇,惊扰宫中安宁,不妥。”
鞭辟入里的分析,让我顿如醍醐灌顶,“那怎么办?”
“大明宫西侧北端有九仙门,因地处偏僻,且外临广林,根本无人进出,几乎形同虚设,也是防范最为松弛之处,你们当可趁机从那里通过。”
我臻首而笑,心内郁结之气尽去无影,“这几天多谢大哥了。”
朱潇疼爱地轻拍我的肩,秋光熏染的眼角眉尖,半许温存随风羽化,“跟我还说用什么谢谢,那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你们一定要小心。”
冷流云端起了凛然正容,“我会竭我所能保护飘飞!”
直视少年冰雪风华,朱潇笑得意味深长,“有冷公子在身边,我也放心了。”
三人方甫议定,哪料一道尖锐刺耳的嗓音,由北而南贯穿了整排厢房……
“皇上有旨,今日突厥使臣来朝,命所有进士即刻去毬场接见!”
这一变猝不及防,立时令三人相觑怔住,关键时刻,怎会生如此变数?!
我霎时烦乱了全部心神,抱头满屋兜转起来,“虽早知大唐万国来朝,但也不用三天两头跑来一个什么国的使者吧,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冷流云薄利的剑眉微敛,星眸里那一瞬的流华,夺尽了窗外晨曜的璀璨,“不用管它,我们找到天书便会立刻离开,皇宫一切又有何干?”
朱潇却攒紧了眉头,沉吟难决,“话不能这么说,若是平日,宫中失踪一个人也无大碍,然而如今使臣在场,状元失踪必会让我朝难堪。”
经他一语道破利害,我不由凝足当场,“那现在怎么办?”
“如今只能先将天书之事放下,接见完使臣后再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