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以来,除了上朝,我与李盛行则连舆,止则接席,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转瞬之间,我便被诸多嫔妃朝臣冠上了“红颜祸水”的骂名,自己却是毫无自由可言,每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由李盛带着我四下游转。
一座雅庭笼罩在月色中,院中点衬数块嶙峋山石,十数株枫树恰如喷火蒸霞,池中遍布荷荇凫鹭之属,皆系螺蚌羽翎作就,端的美不胜收。
白衫蓝袍的少年,在这月华明暗的庭中,通体透着雪玉般的晶莹光华,傲立于乾坤之间,恍若在以全部的精神力量,抵挡尘寰的风霜雨雪。
他手中一柄三尺长剑,寒光闪烁,挥洒之间,风翔云动。
那日,她用她的自由,换来了他微薄的性命,他自宫中侥幸逃出,于京城飞檐走壁之时,却因重伤累累,坠入豪华府邸的庭院中,昏迷不醒。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绝色少女的娇靥,优雅华贵,任是天下男子惊鸿一瞥,也会夙夜魂牵梦萦。
她,便是赵丞相的三女儿,当今皇后与探花赵凌寒的妹妹,赵雪楹,京城第一美人,她的美,早已为天下佳话流传,却是守闺未嫁。
那日,赵雪楹路过院中九曲桥,正逢昏迷的他,便瞒着家人,将他带入自己闺中照料,私自为他买药疗伤,他的伤势才得以渐渐复原。
他手中剑气浩荡,如腾蛟或跃在渊,惊落片片枫叶,碾落成泥秋未殇。
“啪啪啪!”三声清脆掌声迎风飘来,随之响起的,是少女清丽婉约之音,有如出谷黄莺般悦耳动听,“公子真厉害,武功又大进了一层!”
少年收剑回鞘,回身望去,却见少女穿着云纹缎裙,自廊檐下翩妍步来,头梳娇俏千金髻,娥眉淡扫,月光倾泻一身柔华清辉,宛如天人。
“还不够!倘若我的武功真厉害,便不会落到这地步!”
少年静立九曲桥上,看那千红绽尽,任凭发随风扬,眉梢晕染出淡淡萧瑟。
少女行于他身边并立,共着花迹,“你如此刻苦,究竟是为谁?”
“她。”少年漠然道,细碎的额发轻扬,掩映着一双轻颦的细长剑眉。
少女拢了拢苏绣鸾凤坎肩,回眸莞尔,恰如夜间海棠,“你的心上人?”
少年点头,“倘若不是她,我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公子你俊美绝伦,武功又如此出神入化,能让你这样魂牵梦萦的女孩,定是貌若天仙,惊世绝艳吧。”
“何止貌若天仙,她的美,无法用言语形容,凡是见过她的人,必定会惊觉她与世间女子与众不同,她的气质,不论男女都为之倾心。小姐你有倾国之貌,于天下必是难寻其二,但比之她来,却还略逊几分。”
少年回首触及她的翦翦水眸,瞬时从凝滞中惊醒,眸里波光一闪,退却了几分冷冽,埋首低道,“对不起,我并无贬低小姐的意思……”
少女温婉而笑,霜风镀白青丝鬟,双眸盈润生灿,“哦?是么?听公子如此说,我倒真想见见她,能让公子如此称赞,那该是何等佳人!”
少年轻抚着手中银光璀璨的剑鞘,其上星月相随的刻纹,在月光下宛然夺目。
“你们真好,虽然分开,却也可以互相思念,”少女望着莲池对岸的玲珑亭台,罗衣轻湿渐染眉色远,丽颜在月华辉映下,晶莹如琼玉,娟秀蛾眉间一片姽婳娴静的风华,“而我心中之人,却不知还是否还会记得我。”
少年手下凝了一凝,仍是顺势抚过细长的剑身,“为何?”
“那日匆匆一面之缘,想他才华绝代,武功非凡,定早已忘了我吧!”
“以令尊的权势,难道还不能招揽他?”
少女手扶朱漆桥栏,感受着萦绕指尖的柔润清凉,任满怀心事随河水付诸东流,唇齿间满是难以排谴的苦涩意韵,“我也曾告知爹爹,但他知道后勃然大怒,说是不管我喜欢上谁,也不能喜欢上他,也不告诉我为何。”
“那人是谁?”
“新科状元。”
少年俊逸面容上的沉稳终被撕裂,眸里凌波一闪,双眉微凝,“果然如此。”
“进士进宫的那日,我瞒着家人偷偷去看科举三甲,不慎被人群挤出,摔倒在朱雀街上,哥哥见了我也无动于衷,唯有他,竟肯亲自扶我。他文武双全,俊美更胜过公子你,自那日起,我便再也忘不了……”
少年将星月剑挂回腰间,淡视池面银辉轻漾,一寸相思如烟,“在下奉劝小姐一句,你最好别等了,她,始终不是你要等的人。”
闻言,少女粉面含嗔,“公子此话何意?连你也认为我是异想天开吗?”
少年轻叹一声,转身步下九曲桥,矫健如鹰的身姿,在夜色中逐渐淹没了轮廓,惟有那清冽的凌音,和着满院木槿花香,从暗夜中徐徐传来……
“我们所思念的,是同一人……”
少女浑身浸润在花香中,瞬间化作月下玉雕,耳畔只潆洄着那惊雷一言……
“我们所思念的,是同一人……”
然而,当时的冷流云还不知,他那隐晦不明的话语,却导致了后来误会深种,少女心之所想与他截然不同,从而牵扯出一番骇人的世情纠葛……
辉煌的大明宫浸润在月辉银华中,万千神霄绛阙鳞次栉比,在夜色里连绵直接浩瀚星穹,淡去了白日的恢弘磅礴,晕染出几分清美柔态。
墨镜般的太液池中央,漂浮着一叶小舟,纱幔掩映中,两袭身影相对静默。
李盛以珐琅小匙舀起一勺蜜汁莲藕羹,小心递到我嘴边,见我漠然别开头,眸光微闪,却又敛住,转而送入自己口中,气定神闲地品尝。
“美景如斯,能与佳人泛舟对饮,实属人生一大乐事,你说是么?”
见我缄口不言,他起身行于船头,负手眺望一池烟波浩渺,“你还是认命吧,如今整个皇宫都以为你是朕的新宠,纵然你我并未洞房,但你已身在宫中,即使无名无份,也已成为所有嫔妃的眼中钉,你逃不掉了!”
我依如木塑般静坐船内,蒙眼的雪白绸带在脑后轻扬,素靥上波澜不惊。
他折身而来,大掌托起我的下巴,“这几日都未见你笑过了,朕很喜欢你的笑,难道非要朕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来博得佳人一笑么?”
我依然无动于衷,却忽觉小舟一震,却是另一只船靠了过来,从那船上行来一太监,在李盛面前俯首跪下,道是太后有急事召见。
李盛浓墨渲染的眉宇轻蹙,在我背后落指如电,我只觉身形一僵,顿全身穴道被封,四肢僵硬无法动弹,虽心有不甘,却也只是依旧沉默。
他俯身贴在我耳畔,声轻恍若梦呓,“别怪朕,朕不相信你,这三天以来,你已有过五次出逃记录,虽然这宫中全是朕的眼线,不管你去哪里,朕都能找到,但是朕没心思和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还是乖乖在这里等着,朕去去就来。”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旋即在来禀太监的随侍下,从船头踏出,乘着那只小舟而去,将我孤零零地留在了太液池中央,轻舟载满了回忆。
我暗自运气丹田,一道真气在四肢百骸横冲直撞,沿着奇经八脉游窜全身,随即浑身一震,瞬息冲破了封住全身的穴道,不由悠闲地舒展筋骨。
对于解穴,我已经掌握一二,我真正没办法的,便只有武功在我之上的人封住的穴道,而李盛的内功远不如我,他点的穴,我自可很快解开。
我摸索着起身行至船头,衣袂翩跹,任由足下轻舟摇晃,立得稳如泰山。
哼,把我困在水中我就没办法了?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
我足下一生劲,自船头飘升而起,锦履凤头轻轻一点水面,一霎眼间越过茫茫广池,在临岸之际,双足足尖各点水面一记,落入楼阁飞檐上。
我耳闻八方动静,在万千宫阙中鹿伏鹤行,专潜向人息薄弱处,紫裳风中独自舞翩跹,雪白的绸带在脑后轻舞飞扬。
经过三日累积,我辨声行走的本领已是炉火纯青,虽每次都被抓回,但被找到的时间也是愈渐加长,终有一日,我定能逃出这樊笼!
况且就算逃不出去,也可当做练习,反正不会缺胳膊少腿。
不多时,靠我已臻化境的轻功,便已到人声寂寥处,于楼檐飞跃间,已持久未闻人息,想必此处幽静荒芜,人迹罕至,必定再无人能寻出。
檐角碎玉铃弄秋风,乍觉附近有人声隐约,我疑窦丛生之下,遂循人息潜行而去,不知不觉间,却至掩映于郁郁幽篁中的一座废弃宫殿。
我悄无声息地潜至窗外,探摸间盈了满指灰尘,料是年岁久远之故。
殿内靠墙置着一方檀案,案上燃一盏纱灯,金雕鸿鶱凤立的梨木雕柱,在岁月风尘掩盖下,褪去了初时的鲜亮,一桌一椅却是别样干净。
“父亲大人,座主交代你的事可有办妥?”
精美的青玉案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端坐如仪,一身茜素红宫装裹住窈窕身姿,裾边七彩鸾凤在萤爝中煜煜欲生,更衬得女子光彩溢目。
一名中年男子漫身威严神韵,凝坐一方书案后,手持一管宝相枝,于兰花笺上摛翰振藻,轻微一叹,“没有,破晓天书落入林飘飞手中,定是要不回来了,她抓住了我的把柄,明着我是不能把她怎样了,只能暗地里斩草除根了。不过,你可要把皇上的心栓牢,别让人把你皇后的位子夺去了!”
女子手持翠玉茶盏,如青鸾汲水般细细啜饮,眼波流转间,百媚横生,明丽得耀目生花,“父亲既已知道,又何必多问,这三日皇上被林飘飞那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几乎到了形影相随的地步,我又怎有机会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