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清灵风响中,我与冷流云各乘一只骆驼,齐轨连辔缓行在茫茫大漠上。
此处为敦煌附近,唐时称沙洲,不过两个时辰便可至鄯善国的王城扜泥城。
为免引人注目,我们便以西域风格装扮,身着灰褐色皮革布衣,脚着翘头皮靴,青丝以缎带高束马尾,又以绸巾裹头一周,戴一顶黑纱帷帽。
地处边陲的西域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区,各国商旅往来频繁,因其接近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与佛近在咫尺,更吸引了无数非人类的生灵来此吸收神圣灵气,可说是人与邪灵混杂,与中原的繁花似锦不可相提并论。
我抬首透过帷帽黑纱望向烈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折射的五彩霞光中,一望无际的黄沙上空,隐约有轻描淡写的轮廓缓缓呈现铺展开来,逐渐幻化为一座华丽的透明水晶宫殿,如金字塔般高耸入云,在风沙中若隐若现。
我顿时睡意全无,轻扯身畔并驾齐驱之人的衣袂,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颤抖的弧线,指向远处黄沙尽处,“冷、冷流云,海市蜃楼!”
“什么海市蜃楼?”他诧然回眸顾盼,坐下骆驼不顿。
“就在前方啊,你没看见吗?凭空出现了一座很大的水晶宫殿!”
他漠然回盼前方,看尽那咫尺天涯,茫然摇首,“我什么也没看到。”
我复望向轮廓逐渐清晰的宫殿,心间疑窦抑不住地潜滋暗长,倘若是海市蜃楼,所有人都该能窥见,除非这是拥有灵力的人才能看见的幻象。
水晶宫殿深处,一点宛如松墨在水中晕散,渐化为一抹幽蓝纤影,于殿中翩翩起舞,青丝在透射的日光下飞扬,身姿轻旋,铃铛轻响,朦胧绝艳。
兰花柔指勾玉脚,纤腰轻舒倩影俏。
纱绫无风自飘飞,微笑未语红颜娇。
一眼望去,仿若遥望命运的轮盘,不曾停歇的旋转,宿命的羁绊。
在我懵懂怔忡的眸光中,蓝衣女子一舞云散雨收,回身正对,朱唇漫起一缕纤柔微笑,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姿,瞬将我从幻梦中惊醒……
是她!
秦陵地宫壁画中的女子,我的梦中之人,与我容颜神似之人!
女子双手平摊,一簇与眉心一致的蓝莲之焰在手中绽放,瞬息席卷整个宫殿,绚烂的蓝色火海之中,一切幻境亦随之淡化消散,被风干无痕。
光怪陆离的幻景,从眼前流水而过,却终是浮光掠影,昙花惊梦。
“飘飞,你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身畔的冷流云轻攥过我的手臂,冷泉般的嗓音,伴随着松香沁入心脾,我只觉清凉入骨,通身的炙热烦郁,都在指顾倏忽间,消散殆尽。
回眸霁颜一笑,我又御行宝络雕鞍的沙漠之舟,随骆蹄溅起的残尘洒在身后。
或许,西域真的可以找到答案……
鄯善国居处整个西域的东南,一条且末河贯穿南北,河北端连接蒲昌海,沿河中间为扜泥城,往南为播仙镇,沙洲则在蒲昌海正东方。
在沙漠上行进多时,路过鄯善国边界的营帐,穿过浩瀚绿洲,终在落日时分,驶入那洋溢着西北异族风情的扜泥城,于青石大街上御骆缓行。
整个扜泥城呈圆形,且末河由东北贯穿至西南,使得整个古城流水潺潺。
全城以青瓦青墙筑成,分内城与外城,外城环绕内城一周,两城间以青砖围墙相隔,内城中心为鄯善王宫,外环长街一周,街外侧布有商肆无数,虽不如天朝皇都的恢弘华丽,却也是四通八达,处处飘溢着骆驼铃响。
但见满城异域风情浓厚,女子皆戴纱帷,面覆轻纱,唯有盈盈双眸露出,顾盼生辉。平民男子着皮革腰衣,头戴各色圆形编织绒帽,脚着皮靴,稍有家境的则穿各色毛绒镶边的锦袍,脚登绒边靴,万千威仪雍容气度。
外邦人屡见不鲜,与西域各族杂居,又兼有多样混血人种,迥异于中原人的黑发黑眸,此处百姓的发色与眸色丰富多彩,让人耳目一新。
城内不仅有西域武士及中原侠客,更有波斯魔法师、希腊罗马商人、天竺法师等外邦异客,日间行人颇多,夜晚因鬼怪出没,人烟寥落。
稍加打听之下,得知西域江湖势力之首冥阴教,总坛位于扜泥城南方的播仙镇附近,是为缥缈谷,据言为一处花天锦地的世外桃源。
进城不久,便见全城百姓迫不及待地涌向南方城外,熙熙攘攘如水赴壑,好似兵荒马乱时的混乱之象,将骆驼上的我们二人推挤得来去如风。
二人逆着满城如火如荼奔涌的人流,举步维艰地驶向内城,但见众人面泛潮红,洋溢着盎然意兴,伴随着鱼龙混杂的声音自人群中飘出……
“常言道红颜祸水,而冥阴教圣主的容颜,却是多少祸国红颜也无法相提并论的,传说只要见到他的面孔,所有人不论男女,都会魂牵梦萦。”
“他年纪轻轻便掌管冥阴教,真是才貌双全,他每月都会在西域百姓中挑选一个女子作为他的侍女,但不知为何,侍女们都是有去无回。”
“那还用说,能伺候圣主可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谁还愿意回来!他的侍女个个美若天仙,可惜以他的美貌,天下定无一人能配上他。”
“我们快走吧,圣主又挑选侍女了,他很少露面,机会难得……”
“……”
闻听这天花乱坠的赞辞,我心内好奇泛滥成灾,他是否真有如此好看?比俊美得惨绝人寰的苏游影还要美吗?竟能蛊惑西域所有人的心!
不易穿过茫茫人海,我将骆驼趋近冷流云身畔,拽过他的麻织缰绳,与自己的绑结一起,以免在人群中失散,旋即迷茫地望向身后的长龙人潮,“喂,你知道那个什么冥阴教圣主叫什么名字吗?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他漠然直视前方,俊靥上依是万载不化的冰霜,“舒亦枫,一个小魔头!”
我不住地嘴角抽畜,轻轻一踢坐下骆驼,向前匀速缓行,“话说同学,你对邪派的成见还不是一般的深呢,其实他们也没什么,你干嘛动不动就叫人家魔头,人家好歹是人啊,他们又没得罪你,你的想法太肤浅了!”
“魔头就该天诛地灭!”
一骑踏红尘,我难免幽然一声叹,一丝淡不可察的悲悯,悄无声息地晕染眉尖心上,“可是不管为了什么,你们还不是同样杀人,同样想得到破晓天书,我实在搞不懂正邪的区别在哪,在我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是你自己过于单纯,江湖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回眼正视,“你是不是看邪派的人都不顺眼啊,就像苏游影?”
他眉心涩意更深,霍然勒马停锋,冷冽的眼风,势如掣电地透过黑纱瞄向我,当头浇灭了我满腔疑窦,一时只觉遍体生寒,懊恼如蛛网一般丛生。
我当即缴械投降,轻抚着骆驼颈后的鬃毛,强颜欢笑,“呵呵,大哥你没错,你正气凛然,邪气不侵,他是个万恶不赦的魔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不如我们也出城去看看吧,那个舒亦枫长得有多好看?有没有我这么帅!”
“不行,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磨蹭!”
“就看一下嘛,要不你先找地方住下来,我等会再去找你?”
“不行!”
他眉间隐现怒色,复又驱骆前行,浑身都似浸润在几重寒霜之中。
“哦,好吧……”
我不情不愿地攥着缰绳,灰溜溜地尾随在他身后行去,却在视线流转间,触及街旁一席地小摊,不由翻身跃下骆驼,如幻风般穿行而去。
我于路旁蹲下,扫过诸多殊形诡状之物,拾起席地波斯毯上的一只玲珑紫檀小筒,望向面前同戴帷帽的人,“请问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那人盘膝坐于毯上,老态龙钟的枯手,随意翻检着琳琅商品,苍老嘶哑之音幽幽传来,“听公子口音,是来自中原吧,我这里都是一些西域奇毒,各有不同用处。公子手中的便是驱魂散,可以驱赶妖魔。”
“哇,这么神奇啊!”我挪步蹭至路边安宁处,在晚霞中细细端详。
牵骆步来的冷流云蹲在我身边,拾起一只星形水晶瓶,“这是什么?”
“这是九幽金珍,人服下后便会失去关于最爱之人的记忆。”
二人各挑过一件称心物品,在内城寻了间客栈入住,将一切行李安置妥当,草草用过晚膳,冷流云便在房内修行内功,我则径自出门散心。
傍晚的西域,因冬日将至而异常森冷,我身披毛织斗篷,步于人烟稀落的街上,只觉凉风沁骨,呼啸的风沙宛如灵魂的哀号,让人心生战栗。
我款步向北方城门,却忽见如漆夜空中,一团朦胧黑雾自远天瞬忽疾至,紧随一声沉响,紧闭的桐木城门霍然敞开,一阵飓风席卷而来!
我心中隐觉不祥,于原地顿步,只觉风中若有千军万马迫面而来,视野中却徒见黑暗空荡的街道,身形竟有如冻结一般,僵硬不能动弹!
“公子小心,这是百鬼夜行,快屏住呼吸,否则你会被吃掉的!”
此声蓦然袭夜而来,清如盆中玉樽相击,渺若檐下风动银铃,清耳悦心。
冥黑混沌之中,一道飘渺人影自暗巷中掠出,一条金光熠熠的锁链在月下绽开,却是一少女挥链疾来,链端的弯月银勾登时委顿空中,恰似撞上某种无形之物,但见她横扫之下,只听一声闷响,道旁的摊位竟四分五裂。
我暗自凝神蓄力,左肩一阵灼热腾涌,蓝莲印记迅猛蔓延了左半身,蓝焰在雪肌上高燃闪烁,璀璨的蓝芒耀遍整条街道,霎时间黑暗中一切无所遁形,只见前方石街百丈外,无数狰狞的魑魅魍魉,若狂风卷地汹涌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