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流云一手扣住我的纤肩,眼波凝定在我背影上,抵不住地冰寒凛冽,仿似不以眼前敌人为意,惟有深谙他秉性的人,方能窥睹他眸中烈焰。
侍从为国王搬来一座紫檀木椅,国王捻须而笑,笑容隐藏于竹伞阴影之中,虽然威严,却别有一种奸邪韵味,“可惜,你们一个也别想逃走!”
这句话道来漫然,却教四人俱骇白了面孔,在风雪中卷起几重阴霾!
登时胸中怒意如冰河决堤汹涌,我霍然挺身而出,银牙猛挫,“你怎么能出尔反尔,身为一国之主,竟然不守信用,你对得起你的子民吗?”
月读见势不妙,秀眉一凝,恍若玉葱似的纤纤素手,自姑绒斗篷中探出,取下腰间幻月金链,将那弯月银钩,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纤柔的脖颈!
这一举落入众目睽睽之下,蠢蠢欲动的千余侍卫,在刹那间僵固如雕!
“公主!”慕容清大骇,薄雾遮去秋水眸。
国王猛拍椅臂,蓦然立起身,青灰瞳中凝出惊涛骇浪的悚然,几乎要将这满场风雪,都生生压制下去,“月读,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月读携过我缓步挪向宫门,蓝眸在斗篷绒帽中凛然,“父王,你三番五次陷害我的朋友,叫我情何以堪,如果你不放他们走,我便死在你面前!”
慕容清与冷流云警惕地在两旁随行,然而千百侍卫却是岿然不动,分毫未有退避之意,月读手下一紧,雪洁纤颈便有血丝嫣红,国王心疼不已,无奈只得让侍卫们退开,四人在围困中缓缓趋近宫门,周围皆是剑拔弩张。
国王怒容微敛,悠步走来笑道,“月读,你别冲动,先把武器放下。”
我虽欲随二人逃出王宫,却也不忍她们父女反目成仇,遂握住她持链之手,“月读,谢谢你,但他毕竟是你父王,别任性了,跟他回去吧。”
月读丝毫不为所动,目光警惕环视周围,橙色锦靴在雪地上落出一行脚印,径直蔓向宫门,“把驸马中毒的解药交出来,否则别怪女儿不孝!”
国王扶着葡萄藤架而立,怒得扬眉奋髯,“胡闹!”
千众睢睢之下,月读攥着我的手后退,鬓云钗莲步生娇,望着侍卫环护中的老者,漫身弥漫着凛然无畏的神采,正如那风雪中怒放的忍冬。
千里之外的天山晶莹雪亮,仿似凌驾太虚之上的天神,溟漠俯瞰雪飘人间。
国王眼中光芒复杂,百般无奈下,从袖中取出一道羊脂瓶,广袖在飘雪中划出一道流影,羊脂瓶脱手飞出,穿越幕天席地的风雪直来。
冷流云探手接住羊脂瓶,倒出其中一颗朱润玲珑的药丸,亟亟递到我面前,浓密的眼睫轻颤,其上几点雪絮摇摇欲坠,“快吃下去!”
无奈怅叹之下,我只得依言服下药丸,但觉一股冰凉沁入四肢百骸,片刻便将胸口的隐隐作痛驱散殆尽,掀袖一顾,已延伸至心口的红线,竟如潮汐般一路淡化消褪,最终不复存在,左臂完好如初,有如雪玉一般晶莹剔透。
三人不约而同地懈下气来,却浑然不觉迫在眉睫的危险。
月读面色稍霁,忽而一道流风穿过千军,几人未及反应,月读便被一击昏迷,被突然窜出的武士带至国王身畔,徒留我们三人身陷围困。
三人这才骤然惊醒,没了月读牵制国王,当下便闻嗖嗖之声流转过耳,却见漫天箭雨劈头盖脸而来,吞噬了璀璨的雪光,在飞雪间风云大作!
冷流云拔剑出鞘,一声清吟破空,刹那长虹贯日,霜刃赤光烁,向周围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格挡,带出道道铿锵声,无声舞洒落花飞花血花,漫天横空飞箭雨,竟滴水不漏地被挡在身周方圆一丈之外,流星般飞洒四溅。
慕容清以一柄玉扇辗转于战团,目光却不时瞟向武士手中的昏迷的月读。
刀剑相交的铿锵声此起彼伏,一篷篷鲜血漫天飙洒,在遍地积雪中流淌蜿蜒,三人共作困兽之斗,在蝉联往复的箭雨中卷起一片腥风血雨。
潇湘雪未歇,碧城绮霞犹明灭,刀光剑影如霁,乱世纷扰如泣。
巍峨的玄铁宫门一阵拖响,抬目顾盼之下,却见数名侍卫正合力阖上宫门,我未遑多想,即刻凌空飞掠,一把夺过一侍卫背上弓箭,身子斜斜飞渡,于半空引弦搭弓,蓄力于右掌之中,向着那只剩一线光亮的宫门射出!
一声呼啸划破雪空,离弦之箭吹散弓石裂缺之霹雳,超尘逐电地射向宫门,随即铮然一声脆响,竟堪堪卡在门缝间,及时阻住了宫门闭合!
恰在此际,一张罗网铺天盖地罩下,激战缠身的两人,即将成为囊中之物!
心急如焚之下,我当即一步凌波飞燕而去,两道掌风迅猛甩向二人背后,后者被迫自罗网下落飞而出,下一瞬,我便措手不及地被罗网罩住!
二人颓然跌落雪中,却还未及起身,脖颈间便已横架无数刀枪剑戟。
我被罗网束缚委顿在雪地上,心内染上了死寂与绝望,又觉浑身愈渐酸软无力,如同棉絮一般,又兼头晕目眩,竟是罗网上被涂以蒙汗药!
玄色绣金的袍摆飘至眼前,国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唇蕴一抹渺若烟云的笑弧,青灰色的眼眸,藏着野狼一般的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我无力地倒在他的阴影中,恍惚望着那诡异决然的笑容,不祥的预感自无底深渊中升起,那最后的一眼,已在飞雪风霜之中惝恍迷离……
月如钩,爬上斑驳的墙,冰华霜华羽化,夜雪滴答檐下银铃。
搁浅在梦境中的我幽幽转醒,却映入一室豪华奢靡,对镜妆台,华楼如初,鲛纱罗帐重染,隐约忍冬冷香,透过二楼雕窗浸入,沉霜幽幽。
我骇然望着眼前如出一辙的室景,这,竟是我曾住过的驸马府!
我正欲起身,却觉全身力气如似被抽空一般,松软萎靡宛如棉絮,显是中了胜似千草软骨散的奇毒,而垂眸之所见,顿让我蓦然一骇……
只见身上着一袭浅紫缎衣,勾勒出曼妙纤柔的身姿,赤足露臂,莹然的腰间在灯烛中宛然,鬓间只一支珠钗,便将满室珠辉玉丽都压下。
我怎会穿女装?难道国王已经发现我女子的身份了么?
举目四顾间,映入对面窗边一道冰雪风姿,正是昏迷未醒的冷流云。
冷流云已不复侍卫装扮,身着华美的绒边雪白腰衣,青丝无拘无束地垂泻直下,俊逸绝伦的面庞低埋发中,手腕脚踝被铁环牢扣在白墙上。
他手指微动,精美的眼睫轻微颤动,那双冷如冰霜的眼眸,在火光中缓缓睁开,却在目及我的刹那,瞳孔凝缩为一点,“飘飞,你怎样了?”
一道清冽凌音,卷来高岭冰雪的幽寒,瞬时驱散了我满心烦忧。
“我并无大碍,可能又中了千草软骨散之类的奇毒,你呢?”
“我也没事,而且软骨散的药效即将消退,很快便能恢复武功。”
我勉力撑起虚软的身子,却又无力地颓然躺倒,无可奈何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微一翻身,便在清脆的落响中,狼狈地滚落在乌木地板上。
冷流云雪白的面庞隐没在昏暗中,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灼灼生辉,四肢却被禁锢得无法动弹,“你别动,等我的武功恢复,就能带你逃出这里!”
我心中颇不以为然,在地板上几度翻滚,避过紫檀桌案,方才至他脚边,却闻楼道中传来一阵笑声,伴随着沉稳的跫音蔓延而来,“哈哈哈,想不到我们鼎鼎有名的驸马爷,竟是风华绝代的少女,真让人大开眼界……”
我与冷流云蓦然一惊,但闻木门咿呀轻响缱绻过耳,一道昂藏身影从门外黑暗中缓慢浮现,国王青黑绒边的蟒袍,在水墨画屏后若隐若现。
冷流云被凝定在墙上,双手在铁环中挣扎不休,却仍无从撼动分毫,星眸恨得近乎泣血,面容都因之扭曲,“混蛋,你来干什么?给我滚!”
似是觉着了新鲜,国王那鹰隼一般的青灰眼瞳中闪过嘲笑,不徐不疾地绕屏踱步而来,“真是可笑,这里是孤王的王宫,孤王为何不能来?”
我惴惴不安地攀住冷流云的雪白绒靴,瞠目怒瞪渐行渐近的中年国王,“没想到你如此阴险狡诈,你把慕容清怎样了?他在哪里?!”
他行至我身畔蹲下,玄色蟒袍衣摆垂地,捻须俯视着我,沧桑容颜上掠过一丝森然冷笑,“放心,你朋友没事,正被月读好好招待着呢。如此国色天香的小美人,倘若不是座主吩咐,孤王还真不愿把你拱手让给别人呢!”
我闻言有如醍醐灌顶,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怎会连鄯善国王都是那个座主的人?座主的势力竟是如日中天!而他又要将我送给谁?!
“你要是敢动她,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冷流云怒不可遏地大喊,凌音宛如碎玉掷地,摄人肝胆的杀意宣泄而出,莹霜冰雪一般的皓腕,因不断的挣扎,已被铁环印出血痕狰狞!
国王眸中威仪大盛,自袍袖中摸出一颗玄黑药丸,起身攫住冷流云的两腮,不容置疑地将药丸塞入他口中,又取过案上茶盏,灌水逼其吞下。
我登时惊怒交加,“你又给他吃了什么毒药?!”
“别急,很快你就会知道。”国王将茶盏放回案上,返顾被钉墙上的少年,笑眸精光外溢,“真羡慕你呢,你慢慢享受吧,孤王就不打扰你们了。”
冷流云鸱视狼顾着国王,瞳中冷光大盛,却因极度愤懑而冒出幽火。
国王含笑不再言语,返身向门外潇潇而去,步伐声在夜色里隐敛无痕。
我狐疑地仰视冰雪少年,摇曳的荧爝照在他身上,耀得人双目生痛,面上竟露出痛楚的挣扎来,俄而有豆大的汗珠连绵而下,通身轻颤如筛糠。